01

七十岁的玉秀在公园里走了一圈，有点累了，坐在了路边长椅上休息。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突然一段戏曲传入耳际。

玉秀东张西望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在脚边发现了一部手机。她慢慢弯腰捡了起来。这是一部很旧的某为牌手机，带着个磨损严重的黑色皮套。

手机还在唱着戏曲，玉秀来不及多想，手指一划就接通了电话。

“喂！你好！”

“爸，您在家吗？我一会回去。”

“你好，我不是你爸，我在公园，刚捡到这个手机，还不知道是谁的。”

“啊？”

对方很吃惊，停顿了几秒，才又说道：“请问您在哪个公园？这个手机是我爸的，肯定是他把手机弄丢了，请您保持手机畅通，我一个小时后跟您联系，到时候一定重谢您。”

挂断电话，玉秀合上皮套，心里嘀咕着。我是坐在这里等一个小时还是先回家去？如果坐在这里等，会不会太无聊了？大把的时间都浪费在这里了，似乎不值得。

对方说一个小时，万一路上有什么事情耽搁了，还不知道要等多久。要是先回家呢？反正有电话，随时能联系到。他们打来电话，我再出来就是了。就这么定了，我先回家去，擦个地，洗件衣服，等对方电话。

玉秀刚要站起身，不经意间，发现皮套上有字。她把手机拿起来，仔细辨认。

“何向东”三个字，直胳膊拉腿地立在上面。何向东？怎么这么巧？不会真的是他吧？她翻开了手机皮套，用手指探着皮套的夹层，竟然摸出一张照片来。

“这、这怎么可能？”玉秀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呼吸都要停滞了。

玉秀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照片上两个年轻的面孔，思绪飞回了四十五年前。

02

那一年，毕业季，玉秀带着向东回家。

“妈妈，我和向东都报名了西北地区支教，一个月后就出发。”

“你爸已经给你找好工作了，就在你的母校，镇一中，别去支教了，很苦的。”

“可是我已经报名了，我们俩一起报名的。”

妈妈看了一眼向东，眼神里藏着些许不解。

“报名了也可以退掉，我们就你一个女儿，不能接受你去大西北。”

“妈妈，就三年，三年我们就回来了，到时候好好孝敬您。”

“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休想！”妈妈摔下一句狠话，气呼呼地进了卧室。

玉秀懊恼地坐在沙发上。一边是相恋了四年的向东，一边是疼她爱她的亲生母亲，她该如何选择？

昨天的毕业誓言，仿佛还响彻在耳边：“我立志做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育人为本，敬业爱生，严谨笃学，团结协作，传承文明，启智求真，为人师表，弘扬正气，终身学习，发扬团队精神，勇于创新。铸师魂，修师德，树师表。愿为教育事业和人类文明贡献自己全部的智慧和力量。”

虽说在镇中学工作，也是教育事业，但是玉秀觉得，远远没有去大西北支教更能实现自己的价值，大西北更需要她。

一个月后，玉秀给妈妈留了一封信，毅然决然地去了大西北，一个鸟不拉屎的乡村小学。尽管玉秀已经做好了吃苦的思想准备，那里恶劣的生活条件还是让她始料未及。风沙和干旱缺水，严重影响了他们的生活质量。

每天每人只有一小桶水，必须合理分配给洗菜、做饭、洗脸、洗衣服，那段日子，洗澡简直成了最大的奢望。最让她无法忍受的，是米袋子里时不时地会出现黑色的颗粒，据说那是老鼠粪。她总是很仔细地挑拣着，生怕有一粒漏网之粪，一不留神混进锅里，那白黄相间的二米饭，是应该吃了还是倒掉？

还好，有那群可爱的孩子，当她教他们念古诗的时候，那一张张红彤彤的小脸，那一双双渴求知识的眼睛，那一句句拉得长长的认真的、宏亮的声音：“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让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每当夜幕降临，耳边只剩下骇人的黄烟炮嗷嗷作响，还好有何向东的陪伴。

“别怕，你仔细听，这风就像在唱歌，还有不同的调儿。”

“啥调儿？鬼哭狼嚎的。”

“谁让你来的？受不了就回去做镇中学老师啊。”

“你再这么说，我不理你了。”玉秀扭过脸去，假装生气。

“好了，好了，我逗你的，让你跟我受苦了。以后好好补偿你好吗？”

“谁要你补偿？我要你-----”

玉秀把说了半截的话又咽了回去，上半身趴在被子上。

向东忧郁地看着玉秀那一头有点脏的秀发，凌乱地散在后脑勺上。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要让你成为最幸福的女人。”

第二年的教师节，一个六年级的小男孩，手拿一把不知名的野花，黄色的粉色的很小的花朵夹杂在一起，散发着没有香味的清新的味道。

“老师，节日快乐。”花的后面，是一张比花还要红的憨憨的笑脸。

玉秀接过了花，凑在鼻子底下闻了闻，伸手摸了一把几乎和她一般高的那个男孩的头。

男孩蹦跳着走了，玉秀白了一眼身旁不远处的向东。

“瞧瞧，这孩子比你都强！”

向东不好意思地摸着头笑了。

傍晚，玉秀刚吃完饭，向东就过来了，他俩有时候一起吃饭，有时候不一起吃，但是每天晚上在一起消磨时间是必不可少的。

他们经常一人一把椅子，面对面坐着，或者聊天，或者自己看自己的书，或者讨论一下某个学生的学习，某个家长的沟通。

刚一坐下，向东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小盒子递到玉秀面前。

“这是什么？”

“自己打开看看。”

盒子打开了，里面还有一个红色的带着按扣的小布袋。玉秀拿起小布袋，解开暗扣，两只手指伸进去，掏出来一对明晃晃的金耳环。

“这是，你买的？”玉秀惊讶地看着向东。

“是我暑假回家，我奶奶让我给你的，我本来打算春节放假，买齐了项链和戒指，一起给你，可是今天看到小男孩送你花，你那惊喜的眼神，我就等不及了。”

“ 我并不在乎这些，什么金银首饰，什么房子车子，都是物质的东西，我更在乎精神上的食粮。”玉秀说着就把耳环重新装好，把小盒子还给向东。

“你先保存着，等时机成熟，我跟你回家，让奶奶亲手给我戴上。”

“我知道，你是个好女孩，不贪图物质享受，可是我作为一个男人，有责任让你锦衣玉食。还有你的家人，一定会希望你过得舒适一些。”

玉秀沉默了。她来支教，妈妈被气得大病了一场，她违心答应妈妈，三年后乖乖回去工作，才得到原谅。

三年的支教合同，很快到期。玉秀和向东打算利用暑假向双方父母坦白，办理结婚手续，正式结婚，然后继续回到大西北支教。不出意料，玉秀的母亲极力反对，以死相逼。玉秀进退维谷，伤心欲绝，跪在母亲床前，苦苦哀求。

向东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几天之后，向东失踪了。只留下一封信。

玉秀：

      我心爱的女孩，你永远是我心中最美的新娘。但是我不能陷你于不孝。我走了，不要找我，好好照顾母亲，好好工作，找个好人嫁了，祝你幸福。

                                                                                                                  你的东

何向东真的失踪了，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玉秀发疯一样寻找他，大西北支教名单里没有他，闽南支教名单里还是没有他，全国各地的支教名单里都没有他。

他能去了哪里？玉秀一边找，一边骂他懦夫，逃什么逃？一起面对就是了，真不像个男人。骂归骂，心里还是放不下他。玉秀只得一边照顾母亲，一边上班，还要大海捞针一般寻找他。

03

玉秀刚到家，一边洗着衣服，一边回忆着当年的那些点点滴滴。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熟悉的戏曲再次响了起来，玉秀擦干了手，接通了电话。

“喂，你好！”“喂！我是刚才跟您联系过的手机失主的儿子，请问我去哪里找您？您在哪个公园？”

“我不在公园了，你到某某小区某某号楼的楼下等我，我一会下去。”

十分钟后，一位一米八五的三十多岁的男人出现在玉秀的面前。

“你是何向东的儿子？”

“是啊，您认识我父亲？”那男人定定地看着玉秀。

“阿姨，您是、是玉秀阿姨吗？”

玉秀吃了一惊。

“你怎么会认识我？”

“您方便的话，能跟我去一趟我家吗？您去了就什么都明白了。”

玉秀上了那男人的车，男人却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玉秀没敢多问什么，只是转头看着窗外。

车子很快开到了一个老旧小区，走上一段坑坑洼洼的楼梯，来到二楼。男人掏出钥匙打开房门。玉秀跟着进了屋。客厅的沙发后面，是一幅很大的婚纱照，照片上的人却把玉秀看呆了。

那张照片，是向东和自己年轻时候的合影，经过后期加工，变成了婚纱照，两个人中间，还有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看眉眼，正是带玉秀来的这个男人。

玉秀吃惊不小，满脸狐疑地望着那个男人。

“阿姨，您先坐下，我爸爸睡着了， 过一会再叫醒他，您一定糊涂了吧？我先跟您坦白一下。”

原来，何向东当年离开玉秀，真的回到了西北支教，只是他怕玉秀找到自己，没有报名成为正式支教老师，而是以一名志愿者的身份继续着他的教育事业。三十八岁那年，学校有个孩子父母突发意外成了孤儿，他收养了那个孩子，做起了父亲。

孩子上学了，有一天哭着跑回来说，同学们笑话他是没有妈妈的野孩子。向东为了哄孩子开心，拿出了那张珍藏在钱包最内层的合影，告诉他说，谁说你没有妈妈，你看，这就是你妈妈，比他们的妈妈都漂亮。孩子破涕为笑，向东也更加思念起玉秀来。

后来二十多公里外的小镇上有了第一家婚纱摄影店，向东灵机一动，就把那张合影和孩子小时候的照片送去，做成了婚纱照。

再后来，何向东退休了，搬到了城里居住，搬家的时候，他什么都可以不带，只要求带着这张照片。

玉秀感慨万千，早已泪流满面。何向东终身未娶，自己终身未嫁，难道这是上天安排好的？为什么要如此折磨我们这一对有情人？

04

当两位老人四目相对，当他们缓缓地靠近，紧紧地握起对方的手，当呼吸都感觉多余

当掉一根针的声音都嫌太吵的时候，那个男人，悄悄退了出去。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颤抖的声音，异口同声地发了出来。时间静止了，世界沉默了。四行热泪悄无声息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两颗激动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

“命运在捉弄我们，却无法阻挡我们。”

“是啊，我们是无法拆散的。你可能不知道，我从六岁开始，就喜欢你了。”

玉秀再一次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怎么可能？六岁，还不记事吧？我怎么没有一点印象？”

“那年，县文工团来我们村演出，你母亲唱的就是《红灯记》选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演出完之后，你们去村边小河捞鱼，你穿个小红裙子，扎两根小辫子，还带着粉色的蝴蝶结，声音甜甜的，特别可爱，我就喜欢你了，知道了你叫玉秀。”

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说到这，像小孩子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后来，我们考上了同一所师范院校，当看到同学名字中有个叫玉秀的时候，我也怀疑过自己，不会这么巧吧？也许是重名了呢？我有意地接近你，并且在你的书里，发现了你和你母亲的合影，确定了你就是当年那个可爱的玉秀。我欣喜若狂，对你发起猛攻，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玉秀的眼中，出现了多年未曾有过的神采，当年的往事，一桩桩浮现在眼前。美好、难忘、思念、纠结、痛苦、无奈……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

“你想过没有？当年如果你没有不辞而别，而是跟我一起面对，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何向东沉默了，低着头咬着嘴唇。

“是我对不起你，我害了你，我发誓，下辈子，再也不会轻易放弃。”

玉秀紧紧地拉起向东的手，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好、饭、不、怕、晚。”

文/小馨原创

图/网络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