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嬷在她们那十里八乡都有名
几乎周遭人都多多少少受过阿嬷的恩惠或照抚
阿嬷比阿公大六岁,阿公说一直都是阿嬷照顾着他
阿公和阿嬷俩名字里都带有一个“华”
在我记忆里所有人都是喊华爷华奶
阿嬷门前有四棵树
树干笔直树冠如盖的桂花树,呈五六十度斜向外生长的板栗树
剩下的就是中规中矩的枣树和李子树
桂花树下乘凉,板栗树坐秋千
阿嬷很能干,也有想法
阿公也是说阿嬷指哪他就打哪
阿公阿嬷就包下了村后山和阶子坡两片板栗园
都说木匠家里无好凳,但在阿嬷这里就没这回事
阿公最拿手的就是用河沙久久爆炒的笑口板栗
阿嬷则是烧得一手好板栗排骨,而且阿嬷煲的板栗鸡汤也鲜出了灿烂童年
现在细细想来,除了流口水甚至都有点夹牙齿了
那几年年景还不错,阿嬷就顺带承下了阶子坡的茶树园
虽然叫做茶树,其实只是成人等腰那么高
儿时总是毛毛躁躁静不下来,所以采茶总是慢乎乎地不上心
一下趴在地上翻土里的蚯蚓,一下蹲着数路过的蚂蚁
阿嬷也不在意,总归是最小的小外孙在眼前在脚下平平安安
阿嬷采茶很厉害,不一会儿她腰间的竹篓就满满当当
每次采完收工回家,阿嬷总会拿出一杆刻有十六颗星星的小秤来测量我的努力
阿嬷也总会在称完后给我几毛或一块的劳动报酬
有时心血来潮采得比前一天多些,阿嬷还会额外多奖励一两毛
为了得到阿嬷的夸奖,我偶尔也会偷偷从阿嬷竹篓里抓两把放进我的小布袋
好似阿嬷的笑意和小卖铺里的零食也一并被我抓了进来
所幸阿嬷好像从来都没有发现我的小九九
热风吹过茶梢,幌动一叶又一叶阳光
我那时总是纳闷,这么苦涩的东西大人们怎么就那么地喜欢
我喝过解暑的茶水,眉毛紧凑地问阿嬷为什么呀
阿嬷摇着草帽说了一句至今听来很有哲理的话,她说茶里有我们中国人的滋味
彼时我是不懂的,只是转过身吐出了一株苦涩的茶叶片
时光慢悠悠,闲庭信步穿过云朵与山间
自小学毕业后,去阿嬷家的单位就由周变成了月
但没变的是我每次见着了阿嬷还是会远远飞奔
阿嬷身体状况不好住院的那年夏天,我刚好是高中毕业
因为个人的局限,高考很是不理想
那时大环境是只要有大学可上的,家里都会举办升学宴
家里询问我的意见
能有什么意见呢?
既是询问了,便是已经有决断了
我表示升学宴无所谓,只是希望能回请一顿同学就够了
那时候一千元在边远小县城是能做很多事情的
那时候的父辈们是很难理解没有亲戚纽带的同学关系有何意义
阿嬷在病床上靠着白色的枕头示意家里人应当支持我的同窗情谊
酒店预定的三桌同学饭,花了一千三
次日去病房看望阿嬷,准备出门赴宴
阿嬷笑着将我喊回,偷偷塞了两百给我预备以防万一
八月的风燥得慌,吹过病房的窗帘又吹过阿嬷的花发
我刚准备推脱掉,我想说些什么
阿嬷摆摆手叫我早些去,莫让早到的同学等主家而失了礼数
医院病房的消毒水突然刺鼻又刺眼睛
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会轮流推着阿嬷去有阳光的地方散心透气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枝的罅隙洒在阿嬷的脸上身上,为阿嬷瘦小的身躯度上了一缕金边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停止键,静谧而安详
阿嬷满头的花发,白的发黄
一阵风慢悠悠地穿过街道和住院部,然后又措不及防地荡开了阿嬷的皱纹
我半蹲在阿嬷的身边,阿嬷总是喜欢摸着我的后脑勺
我和阿嬷说,叫她放平心态好好调养
我说你要等我大学毕业工作后带你出去旅游
我说我希望你能看着我娶妻生子
我说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叫你一声太姥姥
我说以后我的娃也要吃上你烧的板栗排骨
我说你要像小时候喂我一样,满村追着我的娃继续喂
我说你还要给我的娃买一套上学的书包和文具
我说你还要给我的娃包个大大的红包
我说你要好好地好好地,一直一直一直好好地
阿嬷摸着我的后脑勺眺望着远方,好像瞧见了未来一般傻呵呵地笑
喋喋不休,时不我与的哀愁
那年阿嬷的生日是在县医院的病床上度过的
表姐买了个大大的寿辰蛋糕
阿嬷一个劲地埋怨太浪费了太浪费了,还说老人可不兴过什么生日
我趁着阿嬷不注意将寿星帽戴在她头上,并夸赞阿嬷戴着好看叻
阿嬷言听戴着好看,便唤我也戴上让她好生瞧瞧
我接过寿星帽一把戴上,阿嬷缓缓挺起腰板为我正了正帽位
阿嬷喜笑颜开点点头,“是好看着叻”
阿嬷转而靠着枕头又淡然地笑着说,“可惜瞧不见娃儿们娶妻生子咯”
阿嬷说得那么风轻云淡,好像她已买好了车票
好像她说的与她没有一丁点关系
表姐和阿妈忍不住,一直捂着嘴小声抽泣
只见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阿嬷小口吃着蛋糕安慰我们,让我们别哭了
阿嬷说她总归是要走的,不用太伤心
窗外满院开着桂花,醉人的香味一直飘进哀愁人的心尖尖
阿嬷终究还是没能吃上第二年的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