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开门,我是我哥

午夜十一点四十七分,林晚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从浅薄的睡眠里硬生生拽了出来。


咚!咚!咚!


那声音沉甸甸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一下下砸在公寓楼寂静的空气里,也砸在她的心口上。心脏在胸腔里骤然擂鼓,节奏又快又乱,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她猛地从床上坐起,动作太急,眼前瞬间炸开一片昏黑的金星。


谁?这个念头像冰冷的蛇,瞬间缠紧了她的神经。物业?不可能,他们不会这样砸门。邻居?更没道理。朋友?她下意识地否定,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薄被的边缘,指节用力到发白。深更半夜,谁会这样疯狂地敲一个独居女人的门?


咚!咚!咚!


敲门声更加急促了,每一声都像重锤砸在门板上,也砸在她绷紧的神经末梢上,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焦灼和催促。林晚屏住呼吸,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无声地滑向玄关。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脊椎。她停在门后,手心里全是湿冷的汗,黏腻腻的。她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凑近猫眼。


走廊感应灯昏黄的光线勉强勾勒出一个高大男人的轮廓。他低着头,深色的外套裹着宽阔的肩膀,头发有些凌乱地散在额前,遮住了眉眼。但仅仅是那模糊的侧脸线条,那下颌的弧度……林晚的呼吸骤然停止。


不可能!她用力眨了眨眼,仿佛要把眼前的幻象驱散,再猛地凑上去。这一次,看得更真切了。那张脸……那张她刻在骨子里、熟悉到每一个毛孔的脸……是陈默!是她的丈夫陈默!


巨大的、荒谬的狂喜像海啸般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堤坝,血液轰然涌向大脑。她的手甚至已经本能地搭在了冰冷的门锁旋钮上,指尖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几乎要立刻拧开。


“谁?”她的声音冲口而出,干涩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在死寂的玄关里显得格外刺耳。


门外的人影似乎因为这声询问而微微震动了一下。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一个声音隔着门板传了进来,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后的平静:


“嫂子,开门。”


嫂子?


这两个字像两把淬了冰的尖锥,狠狠扎进林晚刚刚沸腾的血液里。滚烫的狂喜瞬间冻结,碎裂,化作彻骨的寒意,从心脏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搭在门锁上的手,像是被那两个字烫伤了,猛地缩了回来。


不是陈默……这个声音……这张脸……


一个名字,带着地狱般的寒意,从记忆深处猛地浮出水面——陈宇!是陈默的双胞胎弟弟,陈宇!


一股混杂着恐惧、愤怒和被愚弄的恶心感猛地攫住了她。她的身体晃了晃,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板上,才勉强稳住没有滑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深红的月牙印。


“陈宇?”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你……你来干什么?”


门外又是一阵沉默。昏黄的灯光下,那个酷似陈默的身影轮廓僵硬地伫立着,仿佛一尊冰冷的石雕。时间被拉得粘稠而漫长,每一秒都充满了无声的煎熬。林晚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的房间里沉重地回响。


终于,那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字一顿,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门板,每一个音节都像重锤砸在林晚的耳膜上:


“嫂子开门,”那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极力模仿着某种她无比熟悉的腔调和节奏,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我是我哥,陈默。”


“弟弟托我照顾你。”


林晚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色彩和声音,只剩下门外那句鬼魅般的话语在无限循环。照顾?陈默?陈宇?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拧开门锁的。金属冰冷的触感刺得她指尖生疼,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一股带着深夜寒意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她单薄的睡衣紧紧贴在身上,激起一片细小的疙瘩。


门外的人完全暴露在感应灯昏黄的光线下。


那张脸……林晚的视线死死钉在上面,血液几乎要凝固。太像了。眉毛的弧度,鼻梁的线条,甚至嘴唇抿起时那个微小的习惯性动作……活脱脱就是陈默!只是,那双眼睛……林晚的心脏猛地一缩。那双眼睛!陈默的眼睛总是温和的,像沉淀着阳光的暖玉,带着包容一切的宁静。而此刻这双眼睛,虽然极力地模仿着那份平静,深处却翻滚着她看不懂的暗涌,疲惫、执拗,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那眼神冰冷而陌生,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旧夹克,是陈默生前常穿的那款,但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有些紧绷,肩膀的线条显得过于僵硬。他站在门口,身形高大,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沉沉地投进玄关深处,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的右手手指,无意识地快速捻动着,仿佛在转动一支无形的笔——这是陈宇从小到大的习惯性动作!林晚的胃部一阵痉挛。


“嫂子。”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是模仿陈默的那种低沉平稳,目光却在她脸上逡巡,带着一种审视的、贪婪的意味,仿佛在确认什么。“外面冷。”他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硬催促。


林晚猛地回过神,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侵犯领地的愤怒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想后退关门,但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她的目光死死锁在对方脸上,试图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一丝证明他是陈宇的证据。可那张脸,除了那双陌生的眼睛,完美得令人绝望。


“你……”她的声音抖得厉害,“你到底是谁?”


“陈默。”他回答得斩钉截铁,目光没有丝毫闪避,“小晚,我回来了。”他叫了她的小名,那个只有陈默才会用的称呼。他的语气甚至带上了几分陈默特有的、带着点无奈和宠溺的温柔。然而,他垂在身侧那只捻动的手指,频率更快了。


林晚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理智在尖叫,告诉她眼前的人绝不可能是陈默。可那张脸,那声“小晚”,又带着毒药般的蛊惑力。巨大的矛盾和恐惧撕扯着她。


“不……不可能……”她摇着头,声音虚弱得如同呓语,“陈默他……他……”


“我知道。”他飞快地打断她,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急促,那丝模仿出来的平静出现了一丝裂痕,“我知道这很难相信。但我没死,小晚。那场车祸……我活下来了。”他微微侧过脸,左耳廓似乎下意识地避开了玄关最亮的光源区域,隐入阴影里。“只是……有些地方,伤得很重。需要……重新来过。”他的话语含糊其辞,目光却紧紧锁住林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甚至是哀求的意味,“弟弟……陈宇,他临走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他托付我,一定要回来,好好照顾你。”


“陈宇”这个名字再次被提起,像冰冷的针,刺得林晚一个激灵。她想起那个沉默寡言、眼神阴郁的小叔子,想起他看自己时那复杂难辨的目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你胡说!”林晚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哭腔和愤怒,“陈宇他……他根本不会……”她的话戛然而止。她想说陈宇根本不会托付什么,他们兄弟的关系从来就谈不上亲密。可看着眼前这张酷似亡夫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孤注一掷的执拗,那些反驳的话堵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和混乱。她需要时间,需要冷静。


“你……你先走。”她虚弱地扶住门框,指甲几乎要抠进木头里,“我需要……想想。”


“小晚,”他上前一步,那股陌生的、带着压迫感的气息瞬间逼近,“我无处可去。”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真切的疲惫和……绝望?“你看我这张脸……我还能去哪里?所有人都以为陈默死了,陈宇也死了。”他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那动作僵硬得不像笑,“除了你这里,这世上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


他的话语像沉重的铅块,压得林晚喘不过气。那张脸上流露出的疲惫和孤绝,不似作伪。一个顶着亡夫面孔的、声称无处可去的男人……深夜的楼道……林晚的神经绷紧到了极限。拒绝?把他推出去?她不敢想象后果。收留?这念头本身就像引狼入室。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流逝。感应灯因为过久的沉默,倏地熄灭了。黑暗瞬间吞噬了门口的人影,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更显高大的轮廓,如同鬼魅。林晚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拍亮了开关。


灯光重新亮起,那张酷似陈默的脸再次清晰。他的眼神在灯光亮起的瞬间似乎闪烁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固执的平静。


“就一晚。”林晚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连自己都厌恶的妥协和软弱,“你……睡沙发。”她侧开身体,让出了狭窄的通道,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几乎要撞碎肋骨。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目光死死盯着他脚下那双沾着灰尘的旧皮鞋——那是陈默的尺码,但款式,似乎是陈宇喜欢的。


他沉默地走了进来,带进一股深秋夜风的寒意和淡淡的、属于陌生男性的气息。高大的身躯从她身边擦过,肩膀无意间蹭过她的手臂,那触感冰冷而坚硬,让她猛地一缩。他径直走向客厅中央那张陈默最喜欢的米白色布艺沙发,脚步沉重。


林晚几乎是逃也似的关上了大门,反锁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刺耳。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地喘息着,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客厅里没有开主灯,只有玄关和通往卧室走廊的感应小灯散发着微弱的光晕。那个高大的身影就站在沙发前,背对着她,沉默地环视着这个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恍如隔世的家。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孤独,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侵略性。


“杯子在厨房第二个柜子,蓝色的。”林晚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她只想尽快躲进自己的房间,远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左边第一间是……是书房。右边……是我们的卧室。你……别进去。”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异常艰难,带着一丝警告。


他缓缓转过身。昏暗的光线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晰地映着一点微光,深不见底,牢牢地锁在她身上。他没有回应关于卧室的警告,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视线却缓缓扫过紧闭的卧室房门,那目光沉沉的,像带着重量。


“好。”他应了一声,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听不出情绪。


林晚再也无法忍受,转身几乎是跑着冲进了自己的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她甚至来不及开灯,就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毯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黑暗中,客厅里传来轻微的走动声,然后是打开柜门的声音,水流的声音……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像被无限放大,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他就这样闯了进来,带着一张亡夫的脸,一个亡弟的托付,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而她却亲手打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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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被强行灌入某种粘稠的胶质,缓慢而沉重地向前挪动。那个顶着陈默面孔的男人,如他所宣称的“无处可去”,就这样在林晚的家里扎下了根。沙发成了他临时的床铺。


起初的几天,林晚感觉自己像一只惊弓之鸟。她把自己关在卧室的时间越来越长,竖起耳朵捕捉着客厅里传来的每一个细微声响——他起身去厨房倒水的脚步声,翻阅报纸时纸张的窸窣声,甚至是他偶尔发出的、压抑的咳嗽声。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可能出现的区域,厨房、卫生间,都成了需要精确计算时间的战场。吃饭更是各自为政,她要么在卧室啃几片面包,要么等他似乎睡下了,才蹑手蹑脚地溜进厨房煮一碗寡淡的面条。


“小晚。”


一天傍晚,林晚正低头快速穿过客厅想溜回卧室,那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她的身体瞬间僵硬,像被无形的线拉扯住。


“你……不用这样躲着我。”他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个马克杯——林晚认出那是陈默生前最喜欢用的那个蓝色粗陶杯,杯口边缘有一道不明显的磕痕。此刻,那杯子被他修长的手指握着。他看着她紧绷的后背,语气带着一种刻意模仿出来的温和,“这是你的家。”


林晚没有回头,喉咙发紧。“我知道。”她生硬地吐出几个字,加快了脚步。


“晚饭……”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我做了点面条。在锅里温着。”


林晚的脚步顿住了。空气凝固了几秒。她最终还是转过身,目光掠过他平静的脸,落在他手中的杯子上。蓝色的粗陶,那道熟悉的磕痕……那是陈默的杯子!一股尖锐的刺痛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他怎么敢?!


“谁让你用那个杯子的?!”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耳,连日来的压抑和恐惧瞬间找到了突破口,“放下!那是陈默的东西!谁允许你碰的?!”


她的爆发像一道惊雷劈在客厅里。沙发上的男人明显震了一下,握着杯子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抬起头,那双酷似陈默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狼狈,还有一丝猝不及防的痛楚,但很快又被更深沉的东西覆盖。他没有立刻放下杯子,反而将它在掌心攥得更紧,仿佛那是什么唯一的依靠。


“小晚,”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固执,“我就是陈默。”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仿佛在说服她,也像是在说服自己,“我用我自己的杯子,有什么不对?”


“你不是!”林晚几乎是在尖叫,巨大的愤怒和被冒犯感让她浑身发抖,“你只是长了一张像他的脸!你骗不了我!你……你是陈宇!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


“陈宇”两个字像两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了过去。男人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嘴唇抿成一条惨白的直线。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迫人的压力。林晚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我告诉你我是谁!”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压抑的某种东西似乎要冲破那层模仿的平静外壳,眼底翻涌着林晚从未见过的激烈情绪,痛苦、愤怒,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偏执,“我是陈默!你的丈夫!不管你信不信,这就是事实!我回来了!”


他向前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林晚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混杂着一丝陌生的、属于男性的气息。恐惧攫住了她,她紧紧贴着墙壁,呼吸急促。


“至于陈宇……”他的声音忽然又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死了。他回不来了。是他要我回来的,是他要我照顾你!你还要怎么样?要我证明给你看吗?证明我就是陈默?!”


他的情绪失控只持续了短短一瞬。激烈的爆发过后,客厅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气中碰撞。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形晃了晃,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绪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重新被那层深不见底的平静覆盖,只剩下浓重的疲惫。他缓缓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蓝色的马克杯放回了面前的茶几上,动作轻得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然后,他颓然地坐回沙发,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深深插进头发里,不再看林晚一眼。


那股逼人的压力骤然消失。林晚靠在墙上,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手脚冰凉。她看着沙发上那个蜷缩的、散发着浓重颓败气息的身影,看着茶几上那个被放下的、属于陈默的杯子,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了上来。愤怒依旧在燃烧,但其中混杂了一丝动摇,一丝困惑,甚至……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怜悯。


他真的……疯了吗?还是……


她不敢再想下去。最终,她没有走向厨房那锅他做的面条,也没有再看他一眼,只是拖着沉重的步子,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再次紧紧锁上了门。


然而,自那晚激烈的冲突之后,某种坚冰似乎被那失控的火焰灼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缝。林晚的恐惧依旧存在,但那种刻意的、全方位的躲避却不知不觉地松动了。她开始允许自己出现在客厅里,虽然大部分时间仍是沉默,目光尽量避开沙发上的那个人影。她也会在厨房准备自己的食物,不再刻意等到深夜。


他仿佛也吸取了教训,不再试图强行靠近或解释。他变得更加沉默,像一道安静的影子。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客厅的沙发上,或者站在狭窄的阳台上,长久地凝望着楼下灰蒙蒙的街道。他不再碰那些陈默的私人物品,除了那个蓝色的马克杯——他似乎固执地认定那是“他自己”的东西。林晚没有再为此激烈地指责他,只是每次看到那个杯子被他握在手里,心口都会掠过一阵细密的刺痛。


他包揽了几乎所有的家务。地板总是光洁如新,厨房灶台亮得能照出人影,垃圾每天准时清理。他甚至开始笨拙地尝试做饭。最初几天,厨房里总是弥漫着焦糊的味道,垃圾桶里塞满了烧焦的、奇形怪状的失败品。林晚冷眼旁观,不做任何评价。


直到一个周末的午后。林晚因为前夜失眠,在卧室里补觉。半梦半醒间,一阵奇异的、带着暖意的食物香气丝丝缕缕地飘了进来。不是外卖的浓烈,也不是她自己煮面条的寡淡,而是一种……久违的、属于家的烟火气。那香气温和而诱人,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过她疲惫的神经。她有些恍惚地睁开眼,顺着香气走出卧室。


客厅里没有人。厨房的炉灶上,一只砂锅正用最小的火煨着,发出轻微的“咕嘟”声。锅盖边缘溢出丝丝白色的蒸汽,那股温暖醇厚的香气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林晚迟疑地走过去,掀开锅盖。


是鸡汤。清亮的汤底上浮着几颗金黄的油星,炖得软烂的鸡肉沉在下面,旁边是几颗饱满的红枣和一小把枸杞。汤色清亮,香气浓郁而纯粹。这绝不是外卖能做到的。她怔怔地看着那锅汤,记忆的闸门被猛地撞开——陈默最拿手的,就是这盅红枣枸杞炖鸡,他说是跟他奶奶学的,冬天喝了最暖身子。他总嫌她手脚冰凉,一到降温天就会炖上一锅,逼着她喝掉。


“醒了?”


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晚猛地回神,手一抖,差点把锅盖掉在地上。她迅速盖上盖子,转过身。


他不知何时站在了厨房门口,高大的身躯倚着门框,身上系着林晚那条印着小碎花的围裙——这画面有种诡异的违和感。他手里拿着抹布,似乎是刚擦完灶台。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又扫过那锅汤,眼神里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


“快好了。”他低声说,声音有些干涩,“再……再炖十分钟就好。”他顿了顿,补充道,“你……以前喜欢喝这个。”


林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她看着他那张酷似陈默、此刻却带着一丝笨拙讨好的脸,看着他系着那条可笑围裙的样子,看着那锅散发着熟悉香气的汤……那些尖锐的戒备和愤怒,在这一刻,像是被这温热的香气融化了边缘,变得模糊起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然后侧身让开了厨房门口的位置,走回了客厅。


那天晚饭,林晚第一次坐在了客厅的餐桌旁,而不是躲回卧室。砂锅里的鸡汤被盛在两只碗里,热气腾腾。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口,吹了吹,送进嘴里。味道……竟然和陈默炖的,有七八分相似。温热的汤汁滑过喉咙,带着红枣的微甜和枸杞的药香,一股暖流缓缓扩散到四肢百骸。


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始终没有抬头看坐在对面的男人。但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无声的、紧绷的关注。


“味道……还行吗?”他终于忍不住,声音放得很轻,带着试探。


林晚握着勺子的手顿住了。过了好几秒,她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依旧没有看他,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这微弱的回应,却像是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对面的男人似乎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他没有再追问,只是低下头,也开始喝自己碗里的汤。客厅里只剩下碗勺轻微的碰撞声和吞咽声,气氛却不再是之前那种剑拔弩张的死寂,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缓和。


自那碗鸡汤之后,一种诡异的“日常”在这个曾经破碎的家里缓慢地生长出来。界限依然存在,如同房间里一道无形的墙,但墙的两边,不再仅仅是冰冷的对峙。


林晚不再刻意避开客厅。她会在沙发上看一会儿书,或者对着电视屏幕发呆。那个男人——林晚在心底依旧固执地不肯用“陈默”称呼他——则安静地待在属于他的角落,有时看书,有时只是长久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他依旧包揽着所有的家务,动作越来越熟练,厨房里焦糊的气味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像样的家常菜香气。他甚至开始留意林晚的喜好,餐桌上偶尔会出现她偏好的清蒸鱼,或者一盘翠绿的蚝油生菜。


交流依旧稀少而谨慎。大多是些不得不说的日常琐事。


“盐在左边抽屉。”

“嗯。”

“物业费单子在鞋柜上。”

“知道了。”


简短,生硬,却不再充满火药味。有时,林晚在客厅看一部沉闷的文艺片,他会默默地坐在沙发的另一端,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目光落在屏幕上,却显得心不在焉。林晚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偶尔会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探究的、复杂的意味,每当她有所察觉转头望去,他又会迅速移开目光,专注地盯着电视,或者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指——那个捻动的习惯动作,出现的频率似乎低了一些。


偶尔,他也会尝试打破那层沉默的坚冰。一次,林晚抱着一摞刚收下来的衣服从阳台进来,他立刻站起身,伸出手:“给我吧,我拿去熨。”


林晚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抱紧了怀里的衣物,警惕地看着他。他的手僵在半空,眼神暗了暗,默默地收了回去,没再说话,转身走向厨房。


另一次,他看到林晚揉着酸痛的脖颈,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那个……我学过一点推拿,要不要……”


“不用。”林晚立刻打断他,语气生硬,带着明显的抗拒。他点点头,不再言语,只是拿起抹布,更加用力地擦拭着已经光可鉴人的茶几桌面。


这些小小的试探和碰壁,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微澜后又迅速归于平静。林晚的心并非毫无波澜。每一次拒绝后,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黯然和随之而来的、更加沉默的退避,一种陌生的、带着轻微刺痛的酸涩感会悄然滋生。她讨厌这种感觉,这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冷酷的施暴者。可理智又像一根冰冷的弦,时刻提醒着她:他不是陈默!他是陈宇!他带着一张假脸,一个荒谬的谎言,强行闯入了她的生活!这种认知和眼前这个沉默劳作、笨拙示好的身影不断撕扯着她。


她开始更频繁地陷入一种恍惚的状态。有时在厨房倒水,目光掠过他握着蓝色马克杯的手,那指节的形状,那微微凸起的腕骨,会让她瞬间失神,仿佛时光倒流,陈默就坐在那里。但下一秒,当那双眼睛抬起来,带着陈默绝不会有的、那种沉郁而复杂的目光看向她时,冰冷的现实又会将她狠狠拽回。这种反复的错认和清醒带来的落差感,像钝刀子割肉,一点点消磨着她的意志。


她需要确认!一个强烈的念头在她心中疯长。她需要一个确凿的证据,证明他是陈宇,彻底击碎这荒谬的假象,也击碎自己心底那丝不该有的、危险的动摇。她想起了书房——那个属于陈默的绝对私人领域。自从他“回来”后,他几乎从未踏足过那里。或许……那里藏着什么?


一个周二的下午,他出门了,说是去社区服务中心办点手续。林晚听到大门关上的声音,立刻从卧室走了出来。客厅里空无一人,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她的目光投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房门——陈默的书房。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潜入深海。她走到书房门口,握住冰凉的黄铜门把手,轻轻一拧。门开了,没有上锁。一股混合着旧书纸张、木质家具和淡淡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里的一切都保持着陈默离开时的样子,整洁而冷清。宽大的书桌,靠墙的高大书架塞满了各种书籍和文件夹,角落里立着一个玻璃门的展示柜,里面是陈默收集的一些矿石标本和几个精致的蝴蝶标本框。


林晚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她像一个闯入者,脚步放得极轻,目光紧张地扫视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空间。书桌上很干净,只有一盏台灯、一个笔筒和几本叠放整齐的专业书籍。她拉开书桌的抽屉。上层是一些文具和票据,中层是几本工作笔记,下层……是空的。没有日记,没有私密的信件。


她有些失望,目光转向书架。她一排排仔细地搜寻着,指尖拂过书脊。经济、管理、历史、地理……都是陈默涉猎的范围。没有私人物品。她的目光落在书桌侧面那个带锁的小文件柜上。钥匙……钥匙在哪里?陈默习惯把重要的钥匙放在……


她的目光移向书桌上方墙壁挂着的那个小小的、装饰性的铁艺钥匙架。上面挂着两把钥匙,一把是书房的备用钥匙(林晚知道),另一把……她取了下来,形状很特别。她屏住呼吸,将这把钥匙插进文件柜的锁孔。


咔哒。


锁开了。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拉开柜门。里面没有文件,只有几个厚厚的、颜色各异的硬壳笔记本。


她的呼吸一滞。是陈默的日记!她记得他偶尔会写些什么,但从未给她看过。她颤抖着手,取出了最上面一本深蓝色的硬皮本。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


她翻开扉页。熟悉的、陈默那遒劲有力的钢笔字映入眼帘:


“给未来的自己,或者……给小晚。如果有一天你看到这些。”


日期是五年前。林晚的鼻子瞬间一酸。她定了定神,开始快速翻阅。大部分记录的是工作上的思考、读书心得、一些生活琐事的感悟,偶尔也会提到她,笔触温柔。她急切地寻找着,想找到任何可能指向“陈宇”或者“整容”之类的蛛丝马迹,但一无所获。她又拿起第二本,第三本……日期越来越近。她翻到一本日期停留在陈默出事前大约三个月的黑色笔记本。


前面的内容依旧是工作、生活。直到她翻到中间偏后的一页。日期是去年的十月十七日。


那页的笔迹有些潦草,墨水晕开了一小片,仿佛记录时情绪很不平静:


“……又和妈通电话了。话题绕不开小宇。他的状态越来越糟。妈在电话那头哭,说他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几天不出门,砸东西,对着空气吼叫……医生换了药,效果甚微。妈问我,小宇变成这样,是不是因为当年那件事……她总说小宇看小晚的眼神不对……”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冰凉。“小宇看小晚的眼神不对”——这句话像冰冷的蛇,缠绕上她的心脏。她强迫自己往下看,字迹更加凌乱: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件事对小宇的打击是毁灭性的。他恨我,我知道。他觉得是我抢走了他的一切……包括……(墨水被用力划掉了几行,完全看不清)……妈说小宇提过小晚的名字,在砸东西的时候,歇斯底里地喊……我不敢想。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帮他?他是我的亲弟弟啊……”


日记在这里中断,后面几页是空白。


林晚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日记本。“那件事”?哪件事?陈宇恨陈默?觉得陈默抢走了他的一切?甚至……包括她?陈宇在精神崩溃时喊她的名字?无数混乱的念头和冰冷的猜测瞬间涌入脑海,让她头晕目眩。陈宇那张阴郁的脸,他看自己时那复杂难辨的目光……过往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此刻都镀上了一层令人不寒而栗的色彩。


难道……难道陈宇对她的心思……陈默早就知道?他日记里划掉的部分,到底是什么?


巨大的冲击和混乱让她几乎无法思考。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文件柜最里面,似乎还有一个本子,被前面的日记本挡住了大半。颜色是暗沉的灰绿色,很不起眼。


她下意识地伸手,拨开前面的本子,将它抽了出来。


这本日记本很旧,封面是廉价的软塑胶,边缘已经磨损卷起。上面没有任何名字。林晚疑惑地翻开扉页。映入眼帘的字迹,却让她瞬间如遭雷击!


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笔迹!不同于陈默的遒劲有力,这字迹显得更加纤细、内敛,甚至带着一丝阴郁的蜷曲感——是陈宇的笔迹!她认得!


扉页上只有一行字,写得力透纸背,带着一种绝望的孤注一掷:


“如果这世界容不下真正的我,那就让我成为他。只有成为他,才能靠近那片光。”


林晚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血液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去,留下冰冷的恐惧和一种即将揭开真相的惊悸。她颤抖着手,飞快地翻动着陈宇的日记。里面的内容混乱、跳跃,充满了痛苦的自厌、对陈默扭曲的嫉妒和崇拜,以及对自身存在价值的彻底否定。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所有人都爱他?阳光、前途、父母的骄傲……还有她!连她……她的目光永远只追随他!我算什么?一个可悲的影子?一个失败的复制品?”

“……他又在炫耀了,轻描淡写地说起她给他织的围巾有多暖。他知不知道,他每说一个字,都像刀子捅在我心上!他拥有了一切,却还要在我面前展示!虚伪!恶心!”

“……镜子里的脸让我作呕。这张和他相似的脸,是诅咒!是时时刻刻提醒我有多么不堪的烙印!毁掉它……或者,让它变得有用……”

“……计划开始了。钱,门路……很痛苦,非常痛苦。但想到能‘成为’他,能名正言顺地站在她身边,用‘陈默’的身份去……(大片的墨渍,似乎被泪水打湿过)……值得。只要能得到她,哪怕只是幻影,也值得。哥,别怪我,这是你欠我的……”


林晚的呼吸彻底停滞了。纸页上的字迹在眼前疯狂地扭曲、跳动。那些恶毒的诅咒、扭曲的执念、可怕的计划……像无数冰冷的毒蛇钻进她的脑海,啃噬着她的理智。


陈宇!真的是他!他恨陈默!他嫉妒陈默拥有的一切!他……他对自己怀有那样病态的心思!他所谓的“计划”……整容!冒充!他为了接近她,竟然处心积虑地策划了这一切!他顶着他亲哥哥的脸,用着亡者的身份,住进这个家,睡在客厅……那沉默的注视,那笨拙的讨好……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这个令人作呕的谎言和扭曲的欲望之上!


“骗子……疯子……”林晚从齿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巨大的愤怒、被欺骗的耻辱、还有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将她淹没。她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胃里翻江倒海。


就在这时——


“咔哒。”


清晰的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从玄关处传来!


林晚浑身一僵,血液瞬间冻结。他回来了!那个顶着陈默面孔的魔鬼回来了!


极度的惊恐和愤怒让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猛地从文件柜前站起身,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本灰绿色的、属于陈宇的日记本。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血红的眼睛里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跌跌撞撞地冲出书房,冲进客厅。


玄关处,男人刚刚关上门,转过身。他手里拎着一个超市的购物袋,似乎刚采购回来。看到林晚从书房方向冲出来,看到她脸上那种从未有过的、混合着狂怒和极度憎恶的表情,看到她手中紧攥的那本灰绿色笔记本时,他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购物袋从他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滚落出来,一个苹果骨碌碌地滚到了林晚脚边。


空气凝固了。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整个空间,沉重得令人窒息。


林晚胸膛剧烈起伏,她高高举起那本灰绿色的日记本,像举着一面宣告他罪行的旗帜,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恨意,从颤抖的嘴唇里嘶吼出来:


“陈宇——!” 这个名字如同淬毒的利箭,狠狠射向他。


“你告诉我!这是什么?!你告诉我啊!”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尖锐扭曲,“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不是陈宇!告诉我你没有处心积虑地整容冒充你死去的哥哥!告诉我你没有在你那肮脏的日记里写满对我……对我这个‘嫂子’的龌龊心思!”


她向前逼近一步,泪水终于决堤,混合着愤怒和巨大的痛苦汹涌而下:“你看着我!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用陈默的脸!为什么要用他的身份!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你这个疯子!骗子!魔鬼——!”


日记本被她用力摔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摊开的书页散落,上面那些扭曲的字迹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像一个个无声嘲笑的鬼脸。


男人——陈宇——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林晚的指控钉死在了耻辱柱上。他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剧烈地颤抖着,那双酷似陈默的眼睛里,所有的平静、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孤注一掷……在瞬间被彻底击碎。只剩下巨大的、无处遁形的惊恐、绝望,和一种被彻底剥光、暴露在烈日下的痛苦。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仿佛下一秒就要坍塌。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防盗门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这声响似乎惊醒了他。他猛地低下头,视线死死盯着地上那本摊开的、如同恶魔契约般的日记本,然后又猛地抬起,看向泪流满面、眼中燃烧着刻骨恨意的林晚。


“我……”他终于挤出了一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晚晚……我……” 他语无伦次,那双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苦和哀求,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精心构筑的谎言堡垒早已在林晚的指控下化为齑粉,连一片完整的砖瓦都找不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时刻,林晚充满恨意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猛地刺向他下意识地插在裤袋里的右手!


“你口袋里是什么?”林晚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尖锐,带着一种穷追猛打的疯狂,“拿出来!把你藏着的东西拿出来!”


陈宇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电击了一般。插在裤袋里的右手瞬间僵硬,随即触电般地想要抽出来藏到身后。


“拿出来!”林晚厉声尖叫,再次逼近一步,那气势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巨大的压迫感和一种彻底败露的绝望,击垮了陈宇最后一丝抵抗。他的肩膀颓然垮下,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殆尽,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将右手从裤袋里抽了出来。


他的指间,紧紧捏着一张折叠起来的、质地挺括的纸。


他低着头,不敢再看林晚的眼睛,手臂如同灌了铅,沉重而缓慢地将那张纸递了过去。动作充满了认命的无力感。


林晚一把夺过!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决绝,她粗暴地将那张纸展开。


顶端的黑体大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她的视线:


【**XX医学美容司法鉴定中心**】

【**个体识别与容貌同一性认定意见书**】


她的目光急速下移,掠过那些冰冷的专业术语和机构公章,死死钉在结论栏那几行清晰刺目的打印字迹上:


“……

经对被鉴定人‘陈默’(化名)的生物样本(血液)与存档样本(毛发,编号C-1027)进行STR分型比对,结果如下:

……等21个常染色体STR基因座分型结果一致,累积亲权指数(CPI)为 1.38×10^8,支持两份样本来源于同一个体。

……

经对存档照片(面部特征采集,编号C-1027-P)与被鉴定人‘陈默’现有面部特征进行三维图像叠加分析与关键点测量比对:

主要面部轮廓、五官比例及骨性结构特征点重合度高于99.7%,符合同一人容貌特征。但检测到眉弓、颧骨及下颌缘区域存在明显人工干预(植入体/截骨)痕迹,鼻尖软骨结构存在重建迹象……

**鉴定意见:**

1.  送检生物样本与存档编号C-1027样本来源于同一个体。

2.  被鉴定人‘陈默’现有容貌与存档照片(编号C-1027-P)所示容貌,在排除显著人工干预痕迹后,核心骨相及五官布局特征高度一致,指向为同一人。现有面部状态系经多次整形外科手术形成。

……”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冰锥,狠狠扎进林晚的眼底,再刺穿她的心脏,将里面最后一丝侥幸和温度彻底搅碎、冻结。


生物样本……来源于同一个体?

容貌……核心特征高度一致……指向同一人?

多次整形外科手术……


这些冰冷的、毫无感情的专业词汇,组合成一个荒谬绝伦、却又让她无法反驳的恐怖事实!


地上那本摊开的日记里,陈宇扭曲的字迹还在无声地控诉着他的疯狂和龌龊。

而手中这张冰冷的鉴定书上,却白纸黑字地宣告着——眼前这张脸,这个人的骨与血……是陈默!


剧烈的耳鸣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林晚的大脑,瞬间淹没了客厅里死寂的空气,也淹没了她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陈宇那张惨白绝望的脸、地上摊开的日记本、手中这张如同判决书般的鉴定报告——开始疯狂地旋转、扭曲、重叠,最终化为一片刺目的、令人作呕的白光。


她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手中那张轻飘飘的鉴定书,从她无力的指尖滑落,如同秋天的最后一片枯叶,打着旋儿,无声地飘落在冰冷的地砖上,覆盖在陈宇那本写满罪证的日记本上。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秒,她似乎听到了一声遥远而凄厉的呼喊,撕心裂肺,充满了她从未听过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绝望和恐惧:


“小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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