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匈牙利七个月又十天，每当和朋友聊起都感慨时间的深刻和无情。到达布达佩斯的时候正值夏秋交替，多瑙河沿岸温度适宜，一切刚刚好。作为罗兰孔院的一份子，我已提前得知要前往南部小城佩奇进行为期十个月的汉语教学，有些激动也有些彷徨。
那天中午司机接上我和另一位同学沿着起伏的公路一路向南，天高云淡啊。布达佩斯是热闹拥挤的，南部是辽远开阔的，不大的匈牙利已经在短短时间内展示了她的多面。经过款款河流、连绵农田、起伏的山坡，离我的目的地越来越近。当转最后一个弯入城之际，像瞬间抽开一位优雅女士的妆奁，闪亮的佩奇直接映入我眼帘，没有任何遮掩。她依山而建，错落有致的彩色房子由近及远，从低到高，我感受到了极大的善意。车在急驶，倒是像我在奔跑着过去与她拥抱。
后来一系列的与负责人见面、入住宿舍、办理手续等事项都行云流水，中学负责人提前买好饮用水放在冰箱让我应急，介绍邻居并拜托照顾我、给我一串钥匙的同时附上了一张手绘“说明书”，方形柄是大门的，宝葫芦形是小门的，圆的是单元楼的但不用管，我呆呆地站着被安排被告知，说“Thank you”一遍又一遍。
学校给我留了充足的时间适应，去Leőwey 中学的第一天，本来要教汉语的我被教英语的Peter领着上了一节用匈牙利语教的西班牙语课。我作为班级旁听生犯迷糊同时也明白了校方的用心，年轻教师的经验不足、少年们的活泼调皮、六个小时时差的颠倒、新环境的晕头转向，都是我需要尽快克服的。这节课虽然我没听懂多少内容，但初步感受到了外语课堂的气氛和师生之间的关系。Peter是一位经验老到的语言教师，幽默的性格更让课堂尤其活跃，选西语课的学生真不少，但他都尽量照顾到每个人，大肆散发自己的能量。
在这个中学我有四个班，其中两个是零基础班，意味着我将是他们漫漫人生路上汉语学习的启蒙老师，这种珍贵于我不言而喻，从学生到教师身份的转换本身就带有一层神圣意义，“传道授业解惑者”的魅力让我着迷。我想好好聊聊他们。
我把他们姓名的发音和较好的含义以及各自的性格结合，分别取名高瑞歌、芮诗蕾、吴伊婷、孙蜜爱、白如意、郝思甜、诺欢、梅若珂。我喜欢他们的名字，他们更喜欢。第一节课是照旧的自我介绍、中国介绍、汉语介绍、课堂要求等。意外地，我一点不紧张，他们都是好可爱的十四五岁，教室在二楼，窗外就是有喷泉的公园，还没完全出夏，又有明晃晃的光照在屋子里，这大概是我正式教师生涯的起点了。
他们就像一张白纸、一片未开垦的新土，我初次问他们为什么来上汉语课？没有一个人给我一个像样的答案，吞吞吐吐只说道是感兴趣，这当然是真实的答案。以前课堂上老师带领我们总结汉语学习者的学习动机，一二三四列得清清楚楚，而他们与汉语结缘大概只是因为有这个契机。这个学校开设汉语课已七年，规模不大，每年新选修的学生不超过两位数，与西班牙语、意大利语、法语、德语这些语种选修情况的轰轰烈烈相比，汉语太弱小安静了。今年的这几位学生我想着一定要全部留到下一学年！后来Leőwey的这些孩子总让我有种要终身投入教育行业的冲动，不可上头，要冷静。但，他们是真的好。
九月份没有一个人缺课，按时来，认真听讲，热情跟我打招呼，问我喜不喜欢佩奇，担心我有没有朋友。他们开始告诉我，汉语课是他们最喜欢的课。
十月末是匈牙利的秋假，假期回来我本以为学生把学的都忘了，没想到他们自己在家温习，高瑞歌同学甚至给我们所有学的词汇都做了双语彩图卡片，是花了时间花了心思的，我惊喜又感动。
十一月，有次上课前我沿着Leőwey 2楼弯曲的走廊往12教室去，离门还有几步远，看见小珂坐在地上画画儿，戴着耳机，倚着窗，阳光洒在身上，她左手抓紧画本，右手迅速涂描，全神贯注。我轻轻唤了一声没有回应，想必是没听到的，故而没有打扰，径直往教室去了。五分钟后，她进来跟我道歉说没发现我来了。这个场景我应该会记很久吧。她热衷于画画，学各种语言，和我谈人文历史世界观点，发现不同文化的魅力，也在努力地学习数学，有天赋有热情，并且最重要的是一直有开放的心态。当然还说过我是最好的老师这种话。这个月她们法语班集体去旅游，在意大利发回给我们的问候，说迫不及待回来上汉语课。回来立刻问我“上周你们讲了什么新东西？”我一直很感激她，感激她带给我这么多作为教师的美好体验。
十二月我们一起学唱《月亮代表我的心》，温柔的旋律、朗朗的歌词、优美的意境，他们一下就爱上这首歌了，我凑巧在YouTube上搜到一段视频，是一群中国人和匈牙利人合唱这首歌，播放给他们看，他们认出背景是市中心的赛切尼广场，快活的模样像是自己也参与其中。
今年一月迎来了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最后一题是一篇作文《自我介绍》，初衷只是希望他们尽可能地输出，哪怕完整的两个或三个句子，允许用拼音书写。事实上，他们要比我想象中优秀得多，评试卷的时候，每个人都积极发言念自己写的句子，我在黑板上写了满满当当。梅若珂同学最后得了99分，我挑不出更多的毛病，她的自我介绍是全汉字书写，长达125个字。短短三个月，汉语作为非学分课，从一句话不会说一个字不认识到现在，这哪是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老师见过的阵仗，那是我倍感荣耀的一天。
二月是新学期也是农历新年月。郝思甜给我发了一条很长的信息说明要退出汉语课，她很抱歉，我很遗憾。她太忙了，学业之余要去上芭蕾舞班、参加业余模特秀、她家到学校的车程在一个小时以上，克服了一个学期后终于顶不住了，暂时退出没有关系，汉语课会永远欢迎你回来。也是这个月，我去市里剧院看了一场《罗密欧和朱丽叶》的芭蕾舞剧，巧遇思甜，我向身边同事介绍她是一位舞者，也是我的学生。她向同行的朋友介绍我是她的汉语老师。看着她画着精致的妆容穿着优雅的长裙，我开始期待她正式公演的画面了，这段缘分让我认识了如此优秀的女孩儿，一点也不可惜。新年春晚活动热热闹闹，我带学生上台表演我们学过的歌曲，不看歌词的情况下在享受歌唱，男孩儿穿唐装，女孩儿穿旗袍，好一出中国风情。
三月印象最为深刻的一节课是实现了多次小高潮。那次课前音乐是《经典咏流传》上克丽丝叮的新版《一百万个可能》，歌词里循环出现“庄周梦蝴蝶”，我简单讲了这个故事，说完她们的表情惊呆了，纷纷表示真得太浪漫了。于是简单介绍了一下庄子、老子和道家思想，用学生手边的水杯举例诠释“埏埴以为器，当其无用，有器之用”。说完待他们品味完回过神来，才发出“哦~~”的响声，我理解他们的反应，我第一次拜读的时候也佩服得要命。后来我们学“苹果”讲到“果”字，先画一棵“木”，树上再画一个圆，学生恍然大悟，每次掀起汉字神秘面纱的瞬间都能让他们惊喜，他们也最喜欢看我演示汉字。因为学过“手机”，经点拨立马说出iPhone的中文释义，这种以旧代新的方法屡试不爽。介绍“牙刷”“刷牙”和“蜜蜂”“蜂蜜”这两组词的时候，他们觉得很可爱。我喜欢看他们这种被什么东西一下子击中的样子，这是一种真正属于汉语本身的魅力，优美而又充满逻辑，没有什么技巧，它就在那里浑身都是奥秘，你多靠近一步，就多拥有了一份想象力和美学体验。
一转眼人间四月，学校门口的公园草坪慵懒又透出无限的生机。月初有个星期天气出奇得好，那日两节连堂，我想可以第一节课在教室学习新知识，第二节去草坪上操练提问，偶尔这样也有新鲜感，更何况可以冠冕堂皇说是自然的馈赠。我准备了一些吃食，我们操练完本课对话后聊开了，师生其实很少有这样的机会聚在一起聊些别的，课堂时间总是有限而宝贵。他们说可能自己有过一千个老师吧，但是Rachel（我）是最好的。真是没见过世面嘴巴又甜的孩子们啊，但是天知道我有多开心。
故事还会继续下去，五月底就是匈牙利赛区的汉语桥比赛，佩奇市一共有5所中学开设汉语课，由3位老师上课，此次代表佩奇市参赛的三位选手都是我的学生，其中两个是零基础班的，本身目前能力有限，但贵在上进热情。我们利用课余时间一起写演讲稿、学习题库、练习才艺，我怕他们畏难，一直鼓励。“体验第一，比赛第二！”只希望他们离汉语离中国更近一点。
3月8日国际妇女节那天，Google Doodle是一个由多国语文字“女性”组成的环绕，我看汉字赫然其中又刚好学过，多好的汉字素材，为了使教学不那么生硬，我问他们能认出多少种文字来？有人说四种，有人说五种。在那之后我有了一个计划，打算拍一部自编自导的多语种歌曲MV，学生们一呼百应，选定音乐剧《妈妈咪呀》，目前已经学唱中文版，他们也发挥各自语种优势，匈牙利语、德语、英语和法语都将参与进来。我的初衷是希望学生能认识到每一种语言都是平等而精彩的，它们都是我们认识世界、了解世界的重要通道。二月开了一次教学研讨会，会议上有位老师提出关于教材的一个问题，“周末你干什么？”“周末太无聊了，太没意思了。”老师觉得这个回答不好，应该回答“我要去看电影，我要出去和朋友见面。”我很欣赏老师积极的生活态度，但是就实际教学而言也应该考虑有一部分学生可能确实需要这样的回答，他们或许天生消极、不喜社交、喜欢逃避现实，我们无法也不能抹杀他们表达的诉求。不偏不倚，在另一个语言世界里也找到了准确的自我表达，对他们来说多么珍贵。语言学习者们通过对不同语言的学习和文化的了解，充实自己的心灵，这何尝不是在建设自己的巴别塔？
六月，就是该说再见的日子了。那些花心思备的课，急匆匆赶的路、公交车窗外滑过的季节、课堂上起伏的身影、黑板上俊秀的汉字、学生们一声声的“你好！”……都将化为珍重珍重。
2019年4月于匈牙利佩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