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贴着屋檐滑过,陆无尘的脚步没有停。
他绕过外门弟子聚居的竹屋群,避开巡逻弟子的路线,径直往山腰那座三层木阁走去。藏书阁孤悬于半山腰,背倚断崖,前临幽谷,仿佛自亘古便静立于此。月光洒在它斑驳的檐角上,映出几分苍老而神秘的气息。整座建筑像是被时间遗忘的遗物,又像是一头蛰伏已久的巨兽,在寂静中吞吐着岁月的秘密。
檐角铜铃不响,连风都似乎放轻了脚步,怕惊扰这里的安静。
他低头看了眼左手护腕。
那截发黑的麻线已经不再发热,可指尖拂过时,仍能感觉到一丝细微的震颤,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布纹里慢慢苏醒——不是心跳,却胜似心跳。他知道这是祖母留下的东西,是她临终前亲手缠在他手腕上的。那时她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他,眼神浑浊却执拗:“别丢,也别问……等到该知道的时候,它会告诉你。”
他一直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直到昨夜洗髓池底浮现的碑文——“大道废,有仁义”——这几个字如烙印般刻进他的脑海,翻来覆去,怎么压都压不下去。
这不是普通的经文摘录,而是某种召唤。
他得查清楚这八个字是从哪儿来的。
藏书阁一层是杂录区,收录各派野史、地方志、奇闻异谈;二层归类功法典籍,玉简竹册按品阶排列,井然有序;至于三层,则封存着古卷与残篇,皆为禁阅之物,非内门长老不得入内。传闻那里藏着上古失传的秘术、禁忌真言,甚至还有关于“道源”的碎片记载。
守阁的是只通体雪白的灵猫,名为“照心”,据说是百年前某位大能以魂炼契所养,能识人心伪善,一旦察觉恶意便会嘶鸣报警,声音可穿九重楼阁,直抵掌门耳畔。
陆无尘走到门前,没急着推门。
他深吸一口气,解开护腕,轻轻将那截麻线缠在右手中指上。动作极缓,仿佛怕惊动什么。布条刚碰皮肤,一股温润的气息就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像是有人隔着岁月拍了拍他的手背——温柔,却又带着无法言说的沉重。
灵猫原本蜷在门槛上假寐,忽然睁开眼。
那一双竖瞳如寒潭深处的星子,幽幽地盯着他看了两息。空气凝滞,连风都停了一瞬。就在陆无尘几乎以为自己已被识破之时,那猫儿竟缓缓合上眼睛,脑袋一点,继续打盹。
成了。
他推门而入。
一楼空荡,几排书架影子投在地上,像被拉长的囚栏。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墨与檀香混合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那是时光腐朽的味道。他没停留,沿着侧梯往上走。木阶老旧,踩上去却不出声,仿佛早就被人抹去了所有痕迹——不是自然磨损,而是某种手段刻意为之。
二楼灯火微弱,几盏油灯悬在梁下,昏黄的光晕洒在书册之上,映出斑驳的影子。他扫了一圈,目光落在角落一个褪色的铜匣上。匣面刻着半句经文:“失道而后德”。
他心头一跳。
这不是完整的《道德经》原文,而是后人补录的断章。更重要的是,这种字体……和洗髓池底石碑上的极为相似——笔锋瘦硬,转折处带钩,像是用刀而非笔刻出来的。那种凌厉感,透着一股不属于当世的古老气息。
他伸手想去拿,指尖还没碰到匣子,胸口玉简忽然一沉。
那枚由母亲遗留下来的青玉简,此刻竟像活了过来,冰冷地贴紧肌肤,仿佛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又像是在警告他不要触碰。
他立刻缩手。
不对劲。这里的东西不能乱碰。
他转身登上通往三楼的窄梯。
第三层没有灯。
但当他踏足地面的瞬间,四壁嵌着的七颗夜明珠同时亮起,幽蓝的光铺满整个空间,如同星河倒悬。正中央立着一根青铜柱,高约八尺,表面布满密密麻麻的刻痕,全是篆体经文。那些字迹深浅不一,有些像是新刻上去的,带着锋利的棱角;有些则被磨平了大半,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是曾有人试图抹去它们的存在。
陆无尘走近。
他的呼吸慢了下来。
青铜柱最上方,赫然就是那八个字:
大道废,有仁义
每一个字都深深刻入青铜,边缘泛着暗红,像是干涸的血迹。而在其下方,还有一行小字:“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
这不是劝善,而是一种否定——对现有秩序的彻底否定。
可就在他凝神细看时,玉简突然发烫,一股热流从心口直冲脑门,眼前景象骤变。
不是幻觉,也不是记忆碎片——他像是被硬生生拽进了某个过去的时空。
天穹裂开一道黑缝,狂风卷着灰烬在空中飞舞。天地失色,日月无光。一名银袍老者独立于虚空之中,眉心浮现出半片金色篆文,光辉流转,宛如天道印记。他手中握剑,剑身无锋,却散发着令万物臣服的气息。
他没有犹豫。
一剑刺入自己的心口。
刹那间,黑雾自其体内喷涌而出,凝聚成一张狞笑的脸——那张脸扭曲变形,眼中燃烧着憎恨与贪婪,嘴角咧至耳根,竟与昨夜匕首碎裂时萧明阳脸上闪过的神情有几分相似!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
陆无尘猛地回神,冷汗已浸透后背。
他踉跄一步,扶住青铜柱才稳住身形。柱面温度冰凉,可刚才那一幕却像烙印一样刻进他脑子里。那个被斩出的黑影……是谁?为什么玉简会让他看到这些?难道那位银袍老者,并非自杀,而是……封印?
他抬手想再触碰柱身,看看能否重现画面。
“住手。”
声音不高,却像铁锤砸在耳膜上。
他猛地回头。
楚河站在楼梯口,一身执法袍未穿严实,领口微敞,显然是匆匆赶来。他脸色比平时更沉,眼神像刀子一样钉在陆无尘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
“你来这里做什么?”
陆无尘垂下手,语气平静:“睡不着,想找点书看。”
“藏书阁禁地,外门弟子不得擅入。”楚河一步步走近,目光扫过青铜柱,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你碰了它。”
“没有。”陆无尘摇头,“我只是看了一眼。”
楚河沉默片刻,忽然抬手一挥,整根青铜柱瞬间消失不见,连同底座的石台也化作尘埃飘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回去。”他说,“今晚的事,当没发生过。”
陆无尘没动。
他知道现在不该顶嘴,可有些话必须问出来。
“长老,我看到的画面……是真的吗?那个被斩出来的人,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楚河瞳孔一缩。
那一瞬,陆无尘分明看见对方眼中闪过一丝震动,快得几乎抓不住,但确确实实存在——那是恐惧,还是……愧疚?
“那是禁忌。”楚河声音压低,“不是你能接触的东西。”
“可它出现在洗髓池底下。”陆无尘盯着他,“那块碑,是谁埋的?为什么上面的字,会和这柱子一样?”
楚河没回答。
他只看着陆无尘,良久,才缓缓开口:“有些真相,知道得太早,反而会毁了你。”
说完,他转身就走。
陆无尘站在原地,手指悄悄抚过袖口。
就在楚河收走青铜柱的刹那,一丝极淡的黑气顺着衣角钻进了他的袖中,附在一块布角上。那布料是他昨夜从护腕上撕下来的,本打算换新布条,没想到竟阴差阳错接住了这缕气息。
他不动声色地将布角攥进掌心。
寒意顺着指尖爬上来,却不刺骨,反而带着某种诡异的温顺,像是在等待什么——等待一个契机,一个宿主。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布角。
那丝黑气正在缓慢游动,越来越明显,如同冬眠初醒的蛇,在黑暗中试探着方向。而他的玉简静静贴在胸口,没有任何反应。
这一次,它没有阻止。
楚河走到门口,忽然停下。
“你最近……梦见过什么吗?”他背对着陆无尘,声音很轻,像是随口一问,却又藏着千钧重量。
陆无尘一顿。
他想起昨晚入睡前做的那个梦——母亲站在一片火海里,回头看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而她的眼睛……和方才画面中那银袍老者望过来的眼神,一模一样。那种悲悯中夹杂着决绝的目光,仿佛早已预见一切。
“没有。”他说。
楚河点点头,推门而出。
陆无尘站在原地,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
他缓缓摊开手掌。
布角上的黑气仍在蠕动,越来越明显。他尝试用护腕去压,却发现祖母留下的麻布只能压制,无法驱散。那股气息像是认准了他,哪怕被束缚,也在不断寻找突破口。
这东西……认主了?
他闭眼,玉简微微发烫。
片刻后,他将布角小心折好,塞进怀里。然后整了整衣领,朝门口走去。
刚迈出一步,他忽然顿住。
藏书阁外,月光斜照在廊柱上,映出一道笔直的影子。
不是他的。
他缓缓抬头。
楚河就站在外面,双手负后,目光穿过廊柱间的空隙,静静望着他。
两人隔空对视。
谁都没有说话。
风掠过庭院,吹动树叶沙沙作响,像是低语,又像是叹息。
陆无尘抬起脚,跨出门槛。
楚河依旧站着。
夜风吹动他的衣角,猎猎作响。
陆无尘走过他身边时,听见一句极轻的话:
“别再去碰那些字了。”
他脚步未停,只是轻轻应了一声:“知道了。”
可他知道,有些路一旦踏上,就再也无法回头。
回到居所后,他取出怀中的布角,放在桌上。借着烛光,那黑气竟隐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符号——像是“道”字,却又多了几笔断裂的划痕,仿佛原本完整的文字被人强行撕裂。
他取出玉简,轻轻放在布角旁。
这一次,玉简没有发烫,也没有排斥,反而散发出淡淡的暖意,像是在安抚什么。
陆无尘望着窗外的月亮,低声呢喃:
“母亲……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远处,山巅钟楼传来一声悠远的钟鸣。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而属于他的秘密,才刚刚揭开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