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秋收,每逢农忙,小杏总要请假几天,我知道,那是她回家干农活去了。我一直清楚,小杏家里穷,要不然她也不会已经十四岁了,还上不起学,大字不识一箩筐,被政府当成文盲送来扫盲。但她家到底怎么个穷法,除了她每日洗得发白却总多少带点补丁的干净衣服,明显并不合身,紧绷绷裹着她粗壮的身躯;她那拱出半个大脚趾的千层底红布鞋蓝布鞋,是她一针一线自己纳的鞋底,能从春天穿到冬天,贯穿一年四季;甚至她那一头乌油油却得用洗衣粉洗干净的长头发,她的粗糙,布满老茧和细小裂痕的一双手,指甲缝里总有抠不彻底的黑泥,其他的,我一无所知。
二年级那年春上,很突兀的,小杏邀请我去她家玩,我高度重视,求着我母亲把一头乱糟糟的稀疏黄毛给勉强梳了两条麻花辫,翻出新买的放了好久不舍得穿的一套鸭蛋青色运动装——胸前还绣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大熊猫,倒腾许久,才精精神神出了门。我也像模像样跟个大人一样特别注重礼节,空着手去串门可是会被看不起的,我把自己攒了好久的宝贝——一袋华丰三鲜方便面,一袋熊毅武麻辣方便面,放进小书包。可别小看了华丰和熊毅武,他俩在80后农村孩子中的地位崇高不啻于金拱门和必胜客,是辗转反侧求而不得的珍稀美食,毕竟,这东西没法从地里长出来,得花钱买,这可难住了拥有无限生存智慧的山里丫头小杏。
当我和她一起吭哧吭哧踩着石头浮桥趟过河,沿着羊肠小道翻过馒头山,小杏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你拿那俩小布袋是啥,花花绿绿怪好看”,我告诉她那是方便面,是给她家带的“豪礼”。她瞪大了眼睛:“啥是方便面?”我一时语塞,只好言简意赅告诉她:“又香又脆,可好吃了”。她做了一个明显的吞咽口水的动作,沉默了一会,艰难地开了口:“我俩妹子一个弟,都跟饿狼一样,这一拿去,肯定渣都不剩”,她停顿了一下,仿似下了很大决心,试探着问:“要不,咱俩给它吃了吧”。我顿时觉得这主意真是妙不可言。我们俩蹲在小溪边,翻了熊毅武的牌子,很快把一包方便面揉碎生吞了。然后心满意足拿着“虎口逃生”仅剩一包的华丰,继续赶路。
走了十几里山路,才能看见馒头洼村。小小一个村落,三面环山,像包饺子一样被包在一堆大大小小的山包中间,一条小溪潺潺流过,把村子割裂开来,一分为二。小杏家很好找。一片半新不旧黯淡低矮的灰瓦房中,最破的就是她家。穿过充当院墙的树枝篱笆,我鼓足勇气才抬脚迈进黑乎乎的堂屋,四面土坯墙,胡乱架了几根椽子,撑起一面瓦顶,整个屋子看起来还没有燕子搭的窝结实美观,摇摇欲坠,似乎随时会倒塌。我战战兢兢走进去,刚把一只脚迈过门槛,还没来得及打量一下,一个什么小而敏捷的东西冲了过了,直直撞在我身上,一股大力袭来,差点把我撞翻过去,所幸我紧紧抓住门框才不至于摔倒。但我手上的书包瞬间就被拽走了。缓了一会神,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像一头敏锐勇猛的小兽,咻咻穿着粗气。他抢走我的书包一把扯开扣子,掏出那包方便面,也不顾随后进屋来的小杏的严厉呵斥和撕拽拉扯,死死把方便面护在怀里。小杏看着我讪讪地笑,她无奈放了手,那个小男孩一头冲向墙角的土炕,刺溜一下窜上去。屋子里光线暗得让我只能眯缝着眼睛,才勉强看见,炕上还蠕动着两团稍大点的毛茸茸的小家伙,在破被子烂褥子之间翻滚厮打着,不一会就把一包方便面消灭得干干净净。
小杏找出来一个小板凳,拿袖子抹了又抹,才拉着我坐下。她努努嘴,告诉我,这三个毛团团,是她的大妹二妹和小弟弟。她招手让三个人过来,我才看清,仨人都顶着一头毡片一样乱糟糟脏乎乎的头发,只有稍微懂事了的大妹在自己头上扎着毛糙糙两个小揪揪。一水儿的黑眉乌眼,一水儿的辨不出颜色跑着棉花的破烂棉袄棉裤,大妹八九岁,二妹六七岁,小弟弟估计只有四五岁,一溜高高低低站在那好奇打量着我,二妹还把乌黑的手指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嘬着。一向伶牙俐齿的我,讷讷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能呆呆坐着。春寒料峭,坐在这空旷的大屋子里,凉气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寒侵侵往人身上粘过来。小杏慌着找柴笼火,却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默默放下了手中的蜀黍芯。内间里,传来一阵又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小杏掀开打满补丁的灰粗布棉帘子,轻声喊了一句:“妈,俺同学来家耍嘞”。一个女人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来,夹杂着或急或缓的咳嗽声,大意是交代小杏打鸡蛋茶、烤点花生,同学难得上门一次,要好好款待。我忙不迭摆手,在这样一个家里,真的无法下咽任何在她们看来无比珍贵,平常难以吃到的好吃食,情急之下,我拉着小杏说:“你不是说过你家门前坡上有野杏树,我咋没看见,你骗人呢”,小杏急得拽着我就出门去看杏花。“俺妈在床上躺了两年了,俺爹,是个哑巴”,小杏平静地开了口,我们默默走在小路上,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