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守墓人
守墓人一如既往。他望向远方的都市。
「你在这里干什么?」
一声清澈、稚嫩、以及出乎意料的纯粹。
「我在等人。」
守墓人回过头、一位身躯瘦小的女孩正望着他。
小女孩的注视流露出些许疑惑。守墓人看向她的双瞳、用力挤出了一个微笑。
这片墓地破败而荒凉、黄褐色的土地上矗立着座座十字架。底下深埋着的是平静与不安、是甘心与怨恨、甚至有着恨不得爬出这张冰床、纵容自己的愤怒。
守墓人立在那些十字架身前、望向写字楼上的夕阳。
与以往不同的是、那条很少驶过车辆的道路、响起了喧嚷的喇叭声。从车上走下几个保镖样的男子、随口抱怨着来到小女孩身边。
「小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不是都说过不能过量运动吗?」
守墓人静静听着人语的浮躁、脚步的杂乱。那小女孩随之而去。
他一如既往。
————
清澈的声音随着小女孩的脚步、在守墓人耳边婉转。
「你叫什么名字?」
「忘了。」
「怎么会有人忘掉自己的名字?」
「忘了就是忘了。」
小女孩鼓起脸颊、宣示出自己的不满。
「你骗人!」
守墓人并不适合与小孩相处。倒不如说、他并不适合与任何人相处。他十分健忘、健忘得过分。那些使人欢快与痛苦的、他似是全都忘掉了。
可即使他忘记了自己的名字、记忆深处却像是镌刻着、镌刻着他的终点。他要寻到的终点。
这片墓地贫瘠而静谧、有时可能会被厌弃世俗的富商巨贾或是归隐的老者看上。所以、他每天都会检查这片土地上有没有多出一座石碑、一束鲜花、一个名字。
守墓人一如既往。他只是望向远方。
他望着,望着林立的大厦一点一点吞噬褪色的夕阳。
————
「呐、你陪我玩嘛!」
不知何时、小女孩的偷跑成为了日常。那声清脆竟也一如既往。
守墓人并不为此感到高兴。小女孩是闯入他生活中的一个变数、她病弱的躯体中却溢满来自年轻的活力。他不知道小女孩为何而来、从何而来、只知道他可能再也寻不回一成不变的生活了。
「你好无聊喔……难道大人们都不觉得发呆很无聊吗?」
而小女孩的到来、也预示着不久后令他生厌的摩擦与鸣笛将要扰乱这片静谧。那是粗暴的野兽、要胡乱撕扯起他的耳膜来。
守墓人皱起眉头、但他一如既往。
————
下雨了。
守墓人站在雨中。他望向沉默的灰黑在空中宣泄它的悲哀。
他忘记了带伞。但他一如既往。雨点打湿他的发梢、浸没他的衣襟、竹子与泥土的味道在这片墓地上徘徊、寻着新的生机与活力。
可惜、他与睡在冰床上的一道、没有丝缕属于活人的生气。或许是他早已成为他们其中之一。
「你怎么没打伞?」
这是意料之外的声音。他转过头、小女孩打着透明的大伞。伞的重量让她摇摇欲坠。
「我忘了。」
「你怎么什么都能忘了啊?真是奇怪的大人。」
小女孩走了过来、很努力的踮起脚尖、想要用伞罩住守墓人蓬乱的长发。大概是伞的重量实在是出乎意料、还是这具瘦弱的身躯早已支撑不住她的善良、小女孩往后倒了下去。守墓人伸出手、搂住小女孩的腰、像是摆弄洋娃娃般小心的将她扶正。
「喂、你还是蹲下来吧……不然我的伞可撑不到你。」
这样的邀请令守墓人有些不知所措。他犹豫了一会、转过身蹲了下来。他的眼眸漆黑无光、他的目光落在泥土里。
「你这样的大人真是少见呢、」、小女孩的声音再度于他耳边响起。「无论我跑到哪里、遇到怎样的人、他们最后都会想方设法的把我送回医院、关回那间难闻的病室里。」
「但是你连话都不说、真奇怪呢。」
小女孩向守墓人露出了一个微笑。扬起的嘴角苍白、却有些许怀念的感觉。
「我说、你陪我玩好不好嘛、我能找到一起说话的人就只有你了……看在我给你打伞的份上、求你了、陪我玩好不好嘛。」
守墓人抬起头、那轮深邃凝望着小女孩苦苦哀求的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
————
这个迸发活力的变量成为守墓人生活的一部分。
每个午后、那清澈的声音都会在他耳边响起。只要守墓人转过头、小女孩便会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今天玩什么好呢……」
与她瘦弱的身躯相反、小女孩意外的好动贪玩。她每天都想要变着花样与守墓人玩闹:石头剪刀布、跳山羊、或者是看看花、拔拔草。有时她会带上一本好书、一颗玻璃珠、还会带上其他古怪的手工玩具。
荏苒的时光支离破碎、守墓人静静听着。
————
小女孩生来便病着。
那是一只无形的爪、要捏紧她的骨、扼住她的肺。
她的童年是一片纯白的天花板、一层落满指痕的玻璃窗。
那夕阳明明很近、很近、小女孩却怎么也感受不到它的余温。
他们说、医生会医好她。她信了。
她数不清小小的身躯插了多少血管、数不清短短的骨头被剖了几回。
可为什么、她的身躯要比尚未立碑的死尸还要冰凉?
她倦了、她要跑、她费尽力气推开铁门、她要逃出漫着药水的空气。
她要搏斗、她要抗争、她明知再也跨不去挡了她一生的墙。
她宁愿要自由地去死。
守墓人静静听着。
「其实啊、我一直想要找一朵花……你看!」
小女孩举起一本百科全书、指向其中一朵白色的小花。
「你看!很好看吧?」
守墓人静静看着。
「百科上说,它只在四到六月开花,喜欢干燥、贫瘠的地方……可这里找不到呢。」
「我也想在头发上别上一朵花啊。毕竟我本来就这么可爱了、到时候一定很好看吧!」
「如果你找到了那种花、一定要给我留着……我要第一个给你看!我要扎一个马尾……还是双马尾更好?好难选啊……」
那双眼睛中闪烁着虚无缥缈的星空、也在她布满褶皱的眼眶下逐渐暗淡。
「我……我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呢……」
————
守墓人一如既往。
他拿起扫帚、在墓前扬起阵阵尘埃。
他闭住双眼、对着昨日的生者双手合十。
他走到一处空荡荡的冰床前、里面居住着自己死去的灵魂。
这是他为自己所挖的坟墓。
在这冰床中、却开出了一朵洁白无瑕的小花。它坚强的屹立在尘土中、它宣示自己的存在。
守墓人轻轻摘下、捧着她放入自己的大衣口袋中。
守墓人一如既往。他望向远方的都市。
但不知为何、他时常会转过头。他等待那声清澈随她而来、在守墓人耳边萦绕。
小女孩没有来。
————
小女孩依旧没有来。
但守墓人口袋里的那朵白花只是渐渐泛黄、枯萎。它原本油绿的茎叶变得干瘪、它的躯体在其中扭曲变形、稍微碰一下都会断裂、成为融入庞大循环的一部分。
有一天、守墓人终于等到小女孩的到来。
随她而来的、是大人们。他们沉默不已、他们痛心悲泣、他们一如既往。
他们将小女孩放入那张冰床中、让贫瘠的泥土轻抚她的脸颊。他们为小女孩献上束束鲜花、装裱的浮夸与她的墓碑格格不入。
守墓人静静地望着。大人口中多么遗憾与痛心、都在离去时飘散殆尽。直到那喧嚷随一辆辆汽车奔去、只剩小女孩摆满祭品的坟墓。
小女孩沉默着。
他走到小女孩的面前、掏出那朵枯萎的花、轻轻放在她的身旁。
「这是『葬花』。你的灵魂渴求它的美丽。」
守墓人轻语道、那花朵也在了无生机中同小女孩睡去。
————
守墓人一如既往。他望向远方的都市。
他拿起扫帚、在墓前扬起阵阵尘埃。
他闭住双眼、对着昨日的生者双手合十。
他站在夕阳面前、望着它在写字楼的窗户上闪耀万丈光芒。
他等。他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