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生,对一个人的约定念念不忘,心甘情愿画地为牢,即便心碎身亡,也要在原地留一缕魂魄。等了五年又三十年,仿佛为一个人焦心,至少需要半个世纪以上,才能就此死心,走上奈何桥,去喝孟婆汤。爱情的三生石上,只刻了一个“等”字。惟有等待,才有百转千回的甜蜜与忧伤,才有走马灯般交叠的希望与失望。而等待,必然由时间来量化,等得越久,爱得越深,没有一个具体的年份,或许故事也就无从说起。
当他发现自己再如何付出也无法换回她的笑颜,于是策马扬鞭而去,路过山间一座寺庙时,他又折回,决定在此了断红尘情缘。
他黑衣在前跪拜,她白衣在后等待。起先,他仍不语。她把那茶壶茶杯连着托盘放在庙堂的门槛上,而他只侧身走过不瞧一眼;她端着盘子站在他身后,默默无言望着他点燃一盏盏香油,而他一挥手把她的茶杯打翻在地。可是,他又怎舍得一直对她冷漠?于是,他每日做完功课,她就已沏好茶,在庭院里等着他;他每日扫完厚厚的落叶,她就已做好斋饭放在石桌上给他;他抄经书时,她在他身后缝补着衣服;他们下棋,相视而笑;晚上,他送她回到离寺庙不远处的茅屋,然后独自返回。然而,他还是僧人,然而,她还是她。
因此,今生相逢,总觉得有些前缘未尽,却又很恍惚,无法仔细地去分辨,无法一一向你说出。前世种因,今生得果,今生种因,后世得果。不是他等她,便是她等他,小小的庙堂之中流转着两人的尘缘,如此地断而不断。他们过着甜蜜与忧伤的生活,当他的僧袍上沾染了血迹,她再也无法继续不负卿。他们被现实逼退,她用他手中的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鲜血如同杜鹃花再次盛开。她说:今生今世我们走的路都是错了,时间不对,地点不对,来生吧,来生我会等你。于是,他一袭僧衣,等待了五十年。
当她刚被掳来山寨时,她满心要报仇雪恨,委屈嫁了给他,却无言以对,只有两件事可做:绣花与沏茶。为了摆脱他的纠缠。他将杜鹃花放满她的房间,在夕阳的光影下为她画一幅美丽的肖像,为她找来一匹白马,在她耳后温柔地说:别怕,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她冷漠的眼睛里终于流下了泪水。从掩饰自己的恨,到掩饰自己的爱。可惜,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时的我太年轻,不懂得。她恨他的时候,他不知道,她爱他的时候,他也不知道,一杯茶,从热到凉不过几分钟,而一段开始也就在那样短暂的一生中经历冰火两重天的曲折历程。
她听完僧人的故事后自然而然地说出这句话时,僧人流下了眼泪,因为这句话是她临死前告诉他来世相认的暗号:如果你不认识我了,我就说茶凉了,我再去给你续上吧。你便知,那人是我。他从她搬来的第一天起就知道她是她,而她要到此时此刻才明白。她颤抖着手,茶水溢出杯口,镜中出现她出嫁时的模样。她疯了一般冲到树下呼喊他的名字:明,明,我知道是你……可是他已安心离去。曾经鲁莽的他,那份痴情在漫长等待的岁月中终于沉淀下来,看到今世的她,他终于明白:只要她过得幸福,不管这份幸福是不是他给的,都已然不重要了。
投胎转世的并不是生命,而是情感,借着一杯茶,一棵树,一座庙宇,一次次轮回蜕变,从他爱她到她爱他,从占有之爱到默契之爱,从彼此误解到彼此澄明,从有缘无份的悲鸣到得失随缘的叹息,人在爱中成长,在时光中量化,所谓前世今生,就是曾经受伤的自己的一种祝福,就是让自己继续坚持下去的一种鼓励。即使早已知道自身敌不过时间,却希望至少有一样与自身相关的东西可以打败时间。爱就是其中之一,它起码可以让人感觉自己人生也曾荡气回肠的时刻。
我端起桌上的茶杯,茶已凉了,静静的,有半卷的茶叶半沉半浮在中间,像有一种古老的传说在沉沉的空气中冻结着,露着一半结局,卷着一半人生。
我在浓淡有致的黑夜里,剪半个时光,倒出另一个夜宿离去的他,她。离开的注脚,剥开,酸甜苦辣,沉沉浮浮,谁又分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