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讲真,我原来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好命的姑娘。
我家里算不上穷,但父母赚钱的唯一目的似乎是让哥哥娶媳妇。我们村里的女孩最高学历基本上都是初中,上完初中,在家里帮着干几年农活,就找着条件相当的男人嫁了,嫁了后就到婆家干农活。
我初中毕业,很意外地考上了中专,那年头中专真是香饽饽。因为很多父母不愿意供孩子读高中,又费钱又没出路,升学率极低,要考上大学得祖坟上冒青烟才行。
很多家庭都愿意让孩子在初中再读一年,考中专,有的甚至从初一重头读,三年的初中读六年,为了考中专。像我这种,一次考上的当真是凤毛麟角。当然,我学习挺一般的,但天上也会有掉馅饼的时候。
当我中专毕业时,天上又掉了一次馅饼。凡是专业中带农字的,都分配进了政府部门,有编制。我摇身变成了公家人,婚配前景大好。
在基层工作,最让人受不了的不是工作琐碎一地鸡毛、工作态度和稀泥,是男女关系。荤段子不算个啥,是真的男女关系混乱。就跟《红楼梦》差不多吧。不,不是《金瓶梅》,就是那种面上都还端着,私底下谁也不知道谁钻到了谁的裙子下面。
我不能说我是白莲花,大家对小姑娘相对爱护,我也知道这时候洁身自好的好处大着呢,就一直真端着。
很快,有人给我说媒了,很快,我的那个他出现了。
你别说,我的命就是好,他985毕业,还在市里的局子上班。
二
结婚后,老公对我疼爱有加,放言生了儿子就想办法把我调到市里。
我怀孕后婆婆就从老家赶过来照顾我,老公也担心我孕期辛苦,帮我向单位请了长假,工资照发,那时候,他已当上了副处,说句话挺管用的。
我每天就是吃吃吃和买买买,屁股一抬,老婆婆就冲上前来扶我。
这让我很不好意思。但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安慰我说:“甭不好意思,你这会子就是金贵,少走路,别摔着我的大孙子。”
“妈,我这刚显怀,吃不了这么多。”
“不是你吃,我孙子吃,我孙子这时候正长脑袋,吃多了聪明!”
晚上,老公给我端洗脚水,给我洗脚。还帮我按摩脚。
“我这一天没走几步路,不累。”
他不听,坚持按。他的笑像那盆洗脚水,盈盈一水间,脉脉满深情。
“都说儿子像娘,咱们儿子一定会长得像你,大眼睛,水汪汪的。”
“男孩子,桃花眼,可不好。”
“大眼睛好,好看。我就是因为眼睛长得小,上大学时追一个女孩子没追上。”
“那是她眼大不聚光,没福气。老公,你现在还喜欢她吗?”
“呸!看不上我的人我更看不上她!我这人特实在,我只对我老婆好,别的女人就是天仙在我眼里也是臭狗屎。”
蜜里调油的日子过得飞快。
我要分娩了。老公和婆婆都要我剖腹产,理由很好笑,剖腹产的孩子脑袋大,圆,聪明。
在医生的惋惜声中,我剖腹产生出来一个女孩。
是的,是个女孩。
婆婆当着我的面把亲手炖了6个小时的鸡汤倒进了产房的卫生间。
老公扶着倒完鸡汤的婆婆回家了。
我的小小的女婴在小小的婴儿床上嘤嘤地哭。
“铁蛋,不要哭,妈妈在呀,妈妈在呀。”我躺在床上伸长胳膊去够她,够不着。
我左手在输液,下面还插着导尿管,腹部的伤口不时渗出血水。每动一下,就像掉进了炼狱的油锅里。
幸好,护士走进来,她把我的铁蛋抱到了我身边。帮我掀起衣服,把铁蛋的嘴摁到我的乳房上,她瞬间不哭了,吧唧吧唧吃起奶来。
护士笑夸道:“这孩子真聪明,真会吃。”
我的铁蛋是真的聪明,七个月就会爬,十一个月就会走了,两岁就能背唐诗。这都不是她最聪明的地方,她最擅长的是察言观色。
从小到大,不管奶奶怎么挤兑,爸爸怎么冷落,她没惹他们生过一回气。
奶奶不愿意管铁蛋叫铁蛋,那本来是她给孙子的名字,她管她叫“人精”。
三
铁蛋五岁那年,老公终于摊牌了:
他们家必须要有一个儿子,他是家里的独苗苗,他必须负起传宗接代的责任,否则他娘会活不下去的。
我知道,要是没有儿子,不光他娘活不下去,连他也要活不下去了,他看别人家儿子的目光,我看了都心惊。
“我们都是公职,国家不让生呀,就算是我愿意辞掉公职,我们偷偷摸摸地生了,纸包不住火,你这两年不是有希望当上局长吗?”
“我们可以离婚。”
“离婚?”
“不是真离婚,我们可以假离婚?”
“离婚还能假?”
“我们先离婚,等你生下儿子我们再复婚。其实就是走个程序,但这个程序就能让我们的儿子合法地出来了。”
我们离婚了。从民政局出来,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照得人眼睛刺痛。
离婚的事只有我、老公、婆婆三个人知道。我照旧白天到乡下上班,晚上回家。日子跟过去没啥两样。
没了避孕措施后,我很快又怀孕了。不同的是这次婆婆老公都表现得很淡定,直到三个月后,老公领我去做B超。
当B超冰冷的探头按在我肚皮上,我打了个冷颤,“现在这个月份还能流产吗?”
“不能,月份大了,得引产。”
“引产要怎么做?”
“就是打上催产药,自己把孩子生下来。你这种剖腹产的,最好不要引产,对身体损伤太大了。”
我不吭声了。老公在旁边也没吭声。
讲真,我其实算一个好命的人。医生说尽管月份还小,但大致可以判断是个男孩。
第二天,我们又去大医院找熟人仔细瞅了,的确是个男孩。
五年前我第一次怀孕时太皇太后时的地位又回来了。婆婆和老公争着当侍奉我的小太监。
但我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像早就掉入了千年冰窖,冻成了冰坨子,就是现在把它架在火上烤,一时半会也化不了了。
四
我们那儿刚兴起月子中心,一个月,其实不足一个月,是28天,就要三万九千九百九十八元。我是那儿的第一批顾客。
三个月嫂轮值,每人8小时。她们在这8小时内分分秒秒都会盯着产妇和婴儿,适时满足对方的需要。
婆婆拎着鸡汤过来,是月嫂接的,打开瓦罐看了一眼,月嫂就说:“老婶子,我们这儿有月子餐,是营养师用有机食材按科学方法做出来的。这鸡汤喝不得,太腻,会堵塞乳腺,您大孙子就吃不上奶啦。”
婆婆站在房子中间,诺诺称是,一脸羞愧。
我走过去接过月嫂手里的瓦罐,婆婆感激地看着我,我在她目光注视下走到卫生间,把鸡汤倒进了马桶。
在月子中心的最后一天,老公在酒店为铁生举行了盛大的江满月酒。老公的同僚们都来了,老公把儿子抱给他们看,把离婚证拿给他们看。他们都夸老公点子高妙,确实是局长的料。
晚上,老公抱着儿子不肯回去,他盯着儿子的脸看了又看,嘟囔道:“咱们铁蛋跟我是一个模子扒出来的。小眼睛,大嘴巴。”说着把儿子凑到我眼前,“怎么铁生没一点点儿像我呢?老陈说的对,铁生长得不像我。”
我的心像一面被鼓槌敲打起来的鼓,每个字下去,都受到了重重的撞击。
我咽了好几次口水,才说出话来,“闺女随爹儿子随娘。老陈是你最有力的竞争对手,他什么时候对你有过好心眼子。”
老公把睡熟了的儿子小心放进婴儿床,冲着他红润的腮上“吧唧”亲了一口,笑道:“臭小子,长得不像你爹,也不像你娘,你这是六亲不认啊。”
那晚,我夙夜未眠。
我哭着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老公。
我从踏入工作岗位的第一天,就发现其实基层跟农村一样一样的,基层座落在农村,是农村的一部分,那里的人真的像萧红笔下的人一样,“忙着生,忙着死”。欲望来了,像动物一样交配。
我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并不是一朵白莲花,但我知道当一朵白莲花的好处。不管环境多么龌龊,我一直坚持当着一朵白莲花。直到我离婚了,我知道我坚持不下去了。
扯了离婚证后,我每天过的日子跟过去是一样的,但我知道我这个人跟过去不一样了,我内里的什么东西变了,烂了。
有次到外地出差学习,就我和何科俩人。何科干科长也干了七八年了,看样子,只能干一辈子科长了。他算我的顶头上司,一直对我蛮照顾的。跟其他油腻的中年人比起来,他还不算那么油腻。
晚上吃饭时,两瓶啤酒下肚,何科突然笑了笑,问我想不想听个笑话。
他说某中学校长出差想玩一玩,于是跟女老师们说,这次谁陪他出差谁就是今年的骨干教师。不料才一晚上的出差计划,竟然有五个女老师愿意去,只好排号了。皇帝一晚上也才能翻一个妃子的牌子,他一个糟老头子一晚上翻了五次牌。
何科的老婆是小学老师,并且是今年的骨干教师。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却突然有些佩服那些女人们,活得多纵情恣意,拿到自己想要的。我问了下自己,要是我,我会不会也选择跟着校长去出差?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我想要当骨干,有老公呢。可是,现在离婚证都扯了,他还是我老公吗?
我白莲花了大半辈子,得到了什么好处?
我于是跟何科一起骂娘,一起喝大酒。俩人都喝大了。脚步踉跄着回到宾馆,何科突然拉着我,大声问:“你敢不敢跟我约一 次?”
“约什么?”
“约炮呗!”
这三个字一出来,我和他酒都醒了一大半。半清醒的我突然朝他伸出手去,嫣然一笑:“我告诉你个秘密,我早就离婚了。是最不怕约炮的女人了。”
他惊愕的表情让我升腾起一阵报复的快感。
同是天涯沦落人,何不一起沉沦一起丧。
五
我抱着铁生走出了月子中心。今天刚好退房,只有月嫂问我:“怎么走这么早,12点前退就可以了。”我胡乱地应了一句,她没再说什么。
铁生睡得很熟,没感觉到外面春寒料峭。
在离单位很远的一家小饭店里,何科抱过铁生,仔细瞅着铁生的眉眼,苦笑了:“操,跟我还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现在怎么办?”
“不是有那种事后的药嘛,你当时没吃?怀孕这么长时间,你就没想过有可能不是老孟的?”
“我们之间就一次,谁能想到这么巧啊。”
何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把眼泪擦擦,现在了,还能有什么好法子,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铁生。”
“铁生就交给我吧,你不用管了,你回家去,跟外人就说孩子没了,月子孩,黄疸啊,感冒都能死人的。老孟那边是瞒不住的,那就认个错,这关是挺难过的,男人嘛,耳根子软,你好好磨一磨吧。”
“铁生你打算怎么办?”
“能有啥法子,送人呗,会送远一点。”
我伸出手去,想最后抱一抱我的铁生,这个刚才还带给我无限荣耀的孩子,现在却成了烧红的烙铁,我的母爱仅止于伸出了手,却没能真的再抱一抱他。
铁生,生而为人,人生就是这么残忍啊。如果你是老孟的亲骨肉,那你将是我们全家的心头肉,可是你不是,你是个孽种,就只能像条小狗一样被无声无息地送走,去过你未可知的人生。
“你会将铁生送到什么人家去?”我终还是问了。
何科低头看了看甜睡中的孩子,“小家伙耳垂子厚,不是个福薄的人,你别管了,怎么说我也是亲爹,我会尽力的。”
我就这样送走了我的铁生,我再也没能见过他。他的小脸红扑扑肉嘟嘟的,永远是一个才28天的婴儿样。
月子中心回不去了,我一个人回到家,抱出钥匙,却怎么也打不开,在我哗啦哗啦开门的时候,里面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家里是两层的防盗门,婆婆站在那儿,脸黑得像座铁塔,冷笑道:“别费劲了,锁我换过了。只要我站着一天,你这个烂货就别想再踏进这个门一步!”
那声“妈”堵在我的嗓子口,始终没能冲出喉咙。
铁蛋从婆婆的身后钻过来,婆婆一把撸住她:“你是想跟那个婊子一起从这个家里滚出去?”
铁蛋的脸涨得通红,她看向我的眼神像一只惊惶极了的兔子。我赶紧叫住她:“铁蛋,你在家听奶奶的话,听爸爸的话,妈今天先不在家住了。”话没说完,我就赶紧转了身,我不敢再看一眼我的孩子。
我悄悄一个人去了乡下的单位。
同事都很惊讶,我支吾着说孩子突然没了,呆在家里伤心,不如上班有点事干着散散心。
老孟没来找我,两周后铁蛋来了,她张口就说:“妈,你帮我办转学吧。”
“你读的是市里最好的小学,转什么学?”
“我想跟着你,在你这边上学。”
“你奶奶都叫你人精,你咋突然傻了?”
“我不傻,宁要讨饭的娘不要当官的爹,我哪里傻了?”铁蛋说着抱着我的脖子嚎啕大哭。
六岁的孩子说出这种话,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但我已没资格去指责老孟,指责婆婆。
因为铁蛋跟我住一起,老孟来过几回。他来时,我如履薄冰,都不敢开口问他是不是吃过了,怕惹他不高兴。他走的时候,我让铁蛋把我写的忏悔信给老孟,看着铁蛋跟我着在这种乡下的学校里读书,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难受,我希望老孟能看在铁蛋份上,看在夫妻情份上,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六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老孟突然又来我们单位,这次来他没找我和孩子,直接去了领导办公室。我还以为他想兑现自己的诺言,想把我调到市里了。现在,他是局长了,使使劲,办这样的调动并不算很难。
万万料不到,他是来办生育证明的。
老孟又结婚了,并且女方已经怀孕了,一定是查过了,知道是个男孩,他才巴巴地到我这个“前妻”的单位开生育证明。
就这样,单位的人才知道我跟老孟离婚了,而且是离婚三年多了。
两个月后,人事领导就找我谈话,说省里有政策,我们单位有3%的人得待岗,我是其中一个。
待岗其间不发工资,这跟辞退了没什么两样,其他待岗的人找了找关系,就又上岗了,只有我一个人一直待岗,我所有的关系只有老孟,而老孟早就说了,不是他老婆的女人就是臭狗屎。
我又给铁蛋转学了,转回她原来的学校。
我就在铁蛋学校附近租了个房子,办个了午托部,收了十多个孩子。上午去市场买买菜,做好饭,中午放学时把铁蛋她们接过来,吃吃饭,让她们睡一会儿,到点了叫醒,送到学校去。
那天,我听说有家菜市场卖的大骨头可便宜,我去了,一下子买了十多斤。拎着沉甸甸的菜篮子我慢腾腾地走着,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乐乐,叫爸爸,叫爸爸,想要什么爸爸都给你买!”
是老孟和他的儿子。
我都忘了这个菜市场就在我原来的家的旁边了。
老孟有了儿子后,铁蛋去过两次再也不肯去了。老孟也没来找过她。
我和老孟和老孟的儿子擦肩而过,彼此都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特意看上一眼。像芸芸众生中的陌生人。
讲真,那个女人真好命,跟老孟结婚第一胎就是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