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格里沙漠铲草记

腾格里沙漠铲草记

        我的家乡是民勤县西渠公社爱恒一队,在石羊河下游的柳林湖中部,四面距离沙漠都很远,距东沙窝约有二十里,离北沙窝也有二十多里,向西到西沙窝最远,差不多有四十里的路程,向南是三渠柴湾,距我们队最近,也有十里的远近。而我们队的传统草场在湖区东部腾格里沙漠深处的青土井一带,离我们队有四五十里的路程。

        小时候,每到夏秋季节,每个生产队都要派人到草湖铲草,以备队里的牲口过冬之需。草湖,也叫麻岗,在沙漠的深处的低洼地带、年年都会长出的芦苇,也有冰草、芨芨、野麻等,那就是草湖。有的草湖里长的主要是芦草,有一人多高,人走进去见不到人影,草湖深处还有湿地,有飞鸟、野鸭、狐子、野兔、刺猬等野生动物。有的地方还有成片的红柳墩、梭梭、毛条、骆驼刺等在沙漠里的低洼处。往年铲草都在夏收过后的秋天,队里的青壮劳力都要进草湖。

        一九七七年的暑假,队里决定让我们十几个十几岁的娃娃进草湖铲草。记得进沙窝的有我、杨福年、杨五七、杨甲辰、张强文、马爱民、张有科等几个男学生,还有四个丫头,大概是马金香、吉玲子,还有两个是谁就不记得了。

        这一年的七月十八、九号,这天吃过晌午饭,我们套上牛车,约两点多就出发了。车是木轮大车,套着牛,车上装着我们的行李和口粮,由杨家大爹和马家大爹带领,十几个人跟在牛车的后边,一边打闹一边走。

        我们的铲草队伍沿途经过收成公社的中兴一队到收成公社驻地天成大队,然后过中和大队和泗湖大队,约莫下午四五点钟,从泗湖大队的东边进了腾格里沙漠。刚进入沙漠的地方是泗湖份子,也叫泗湖柴湾。这一片区域属于泗湖大队所有,归泗湖大队管理,泗湖人可以在里边放牧、铲草、打柴,其他社队的人如果在份子里铲草或者打柴就要受到处罚。刚进泗湖份子多是很高的沙岭,沙岭上生长着芦草、白刺和黄蒿等,有的高大的沙丘被成片的红柳覆盖着,红柳叶子紫红紫红的,枝杆有人的胳膊般粗细,红里泛着沙白,红柳的花也是紫红的。而一些低矮的沙丘上则生长着白茨,白茨就是俗称的骆驼刺,白色的技条湾曲细长,青绿色的叶子是椭圆形的;沙漠里白刺上结着的果实主要有两种,一种成熟后是红色的小果,比沙棘果略大,比葡萄小,圆圆的,叫喀密,非常香甜;另一种的果实是紫色的,和葡萄差不多大小,略长,叫酸胖,吃起来甜里透酸。这些刺都结甜蜜的果实,也有果子不能吃的,如铃铛刺。和白刺不同,铃铛刺是褐黄色,柳叶形的叶子密被白色绢毛,盛夏季节开满粉色花朵,而到了秋天,羊腰子一样的小铃铛挂满枝头,到了冬天,铃铛干枯,里面的种籽脱落在其中,经风一吹,就发出叮呤的声音。沙丘间有板滩,也有沙地,生长着芦草和酸胖刺等植物。我们的车沿着沙丘间的车撒缓慢地前行,因为多是沙路,牛车行走起来就比较费劲,我们就轮流推车。下午七点左右,到了一个芦草比较茂盛的小湖滩,就卸了车,准备架锅作饭,拉了一天车的牛被放到芦草丛中吃草去了。因为是进沙窝后的第一次做饭,好奇的我们,跑前跑后,有的帮着搭锅,有的忙着和面,更多的人则跑到沙窝里去拾柴了。很快,白水揪片子就做好了。吃完饭,每人找一片干净的沙地,铺上被褥就睡了。

        躺在被窝里,望着天空。草湖的夜晚,断断续续地吹过清爽的风。芦草和沙竹糜子被夜风拂得一波一波的,在草湖里低吟浅唱。间或,沙竹糜子修长的叶子擦着地面时,又发出一种独特的沙沙声响,犹似大合唱中一个特殊的声部。拉车的牛已经被放在草丛中吃草,时尔传来一阵哞哞的声音,偶尔也有鸟雀叽叽喳喳的叫声,之后,就安静了下来。鸟雀们安静了,草丛里的虫子又叫得发疯,此起彼伏。大漠之夜的天空高远而深邃,星星又稠又密,大星亮闪闪,小星也亮闪闪,还有不时划破夜空的流星。没有月亮,没有云朵,无遮无拦,星星就格外地亮,亮得令人心悸,甚至是亮得不怀好意,令人无端地产生一些不祥的联想。星夜之下的沙梁划着一道道弧线,很柔和的样子,却不能盯得太久。盯得太久,那沙梁好似一条条巨蟒,在夜空下睁开了睡眼,庞大的身躯紧跟着扭动起来了,起伏着伸向远方。

        看着,看着,走乏了的人们睡意惭浓,慢慢地也就睡着了。

        半夜时分,我们又被从朦胧的睡梦中喊醒,起来 。这时,月亮已经升到半空。月光下的沙漠,层次分明,光与影的交汇,有一种奇异的震撼力。背光处黑如静海,像是无限的深渊。面光处则像铺上了一层白白的霜雪,连绵的沙岭上,明月如弯钩一样挂在夜空。

        现在牛已吃饱了草,饮足了水;人经过二三个小时的小睡,眼睛不困了,双腿也不乏了。夏季的月夜,在习习凉风中,正是赶路的好时候。我们套上车沿着沙漠中的车辙又走了三个多小时,牛又走乏了,任凭我们怎么鞭打也不愿意走了。虽然是夏天,深夜还是很凉的,这时又起了微风,凉意更甚。人困牛乏,天气也不好。选了一块地方,卸了车,开始了第二次的休息。天亮以后,我们继续赶路,不到十点,就到了目的地——青土井。

        这是一片被沙丘环抱的平滩,滩上长满白刺、芦草、芨芨、碱柴等植物,面积很大有一两万亩,青白色的土壤结板。因在平滩中间有一牧人挖的水井,因名青土井。在水井附近的高处,有牧人盖的低矮的黄土房子和畜圈,都是土坯砌墙。我们卸了行囊,搬进房子,里面有土炕、锅台等,安顿好了住宿的地方。

        吃过早饭,就下湖开始铲草。铲草也是十分艰苦的活,人们先是用铲子将湿芦草铲倒,然后将草铺在平地上晾晒,待晒干后捆起,因为一个木轮车的承载能力有限,晒干就可以多拉些草。白天人们顶着烈日不停地铲草,晚上又要将晒干的草捆堆。

        每天天亮,东边露出了一丝鱼肚白。大家都起来,赶到草湖,每人找一片生长茂盛的芦草,一张张脊背弯得很低地分散开去,与地面平行地在草丛里往前蠕动着,每个人的身后是一溜儿裸露的沙土,像剃光了头发的青湛湛的头皮,然后是一排排躺倒的芦草。感觉是许多人在给一颗硕大无比的脑袋剃头,猛地看上去有些惊心动魄,当然也很壮观。阳光下,十几把铲子深深地扎进草丛,再张扬地挥舞起来,就刺眼地闪闪烁烁,星光垂落了一般。草被烫疼了那样纷纷躲避着铲子,躲避不及的草只能俯首听命,就在滚烫的铲子下沦陷了,倒伏了。像挨宰的羔羊一样,这就是草的命运,在这样的秋天里终其一生。青草和铲子,本来风马牛不相及,一个满含新鲜的水分,一个凝结古老的铁元素,一柔一刚,在这种特殊的境遇中,却刚柔相济,共同演绎着一场庄重的游戏。铲草铲草,一个铲字,细心琢磨起来,形象而生动,朴素而贴切。已经热烈起来的空气中,飘浮着芦草分泌出的那种清甜的草香味。清甜中,甚至还有着淡淡的铁腥气。

        一旦开了工,铲草的人便保持着少有的冷静和沉默,心照不宣地展开了竞争。大家心无旁骛,无暇左顾右盼,思想和行为在挥动铲子的一刹那,立刻变得单纯而迅捷,直奔主题,绝不旁枝侧逸。现在,人们的眼里都是草,绿色的草,摇曳的草,风姿绰约的草,洋溢着生命芳香的草。寄托着人们憧憬和希望的草。十年九旱,他们逢上了不旱的一年。这是天空和大地给予他们的馈赠和恩赐。作为人类,没有理由,也不敢轻易地放弃天空和大地给予他们的馈赠和恩赐。这种馈赠和恩赐是慷慨的,是神圣的。必须接受,否则就是一种罪过。看吧,风吹草动,风是东风,草是青草。东风知劲草,路遥知马力。

        我们铲草,只选早上、下午天凉时,中午天热时就在住处休息。天热的时间比较长,从十一点到下午三四点,有四五个小时。休息时间长了,就无所事事,于是,大家就想到了搓草葽子。搓草葽子首先要铲沙竹糜子。

      沙竹,学名沙鞭,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沙生植物。沙竹糜子是我们当地人对沙鞭叶子的称呼,沙竹糜子长扁如针,晒干显得平滑坚硬,泡湿则柔软而有韧性,是搓草葽子的绝好材料。

        中午时分,我和张强文顶着强烈的阳光,从青土井向东,到沙窝里边去铲沙竹糜子。我们走了约有二十分钟,就进入了深沙窝里边,这里,有长几公里的长梁,有一个又一个月牙连在一起的连环沙链,有高高耸起的沙山。沙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们沿着沙链前行着,怕沙子进到鞋里,我们就脱了鞋,提在手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又走了半个多小时,一道道沙梁间开始有水,一泓泓的月牙小泉。一个个的月牙泉并不相连,小泉周围生长着的主要芦草,约有一米多高,长得格外旺盛。还有零星生长的红柳树,红色的枝条上有绿色的扁叶,满树开满了粉色的花,像是一簇簇的燃烧着的火。沙坡上的沙竹糜子也渐渐多了起来,再向前走,就显得有些茂密了。

        秋天的沙竹茎秆挺拔,叶子修长,乍一看确实像生长在南方的竹子。沙竹糜子的优势在于拥有发达的根系,是蓄根。蓄根窜到哪里,沙竹糜子就生长在哪里,沿着长长的须根延伸而去,无风的时候,像一排排挺立不动的哨兵,忠实地守护着沙丘。现在是夏天,沙竹茎杆还没有长成,正是铲沙竹糜子的好时候。

        我们每人选了一片稠密的,就铲了起来。约莫一个小时的时间,一人铲了一大堆,就地搓了几根葽子,捆成捆,就回到住处。

        回到住处,我们就开始搓草葽子。

        先把沙竹糜子所成小把,打上个结,然后把它夹在腿窝里,或者压在脚下。把小把均匀分成两小簇,两手捧着,稍用力搓捻,沙竹糜子在手里就迅速变成了麻花状的草葽子了。每根长约一米五左右,和小拇指一般粗细。搓的快的,一小时能搓到二三十条。

          这样,一根草葽打结束了。如此反复,将一根根草葽子叠至100根,再用一根草葽子把它们拴捆起来,把葽头的散草打个结,称“一捆草葽子”。

        我们搓草葽子是为了卖钱,七毛钱一捆,积攒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以后的日子,过的都差不多。每天两顿饭,早上和下午天气凉快的时候铲草,中午和晚上干一点自己的私活。有时几个人在一起游戏,打打扑克,走走窝窝。也有抽空出去在沙窝中间游玩的,还是挺热闹的。总之,进草湖是艰苦的,更是快乐的。

        一个月的铲草劳动很快就结束了。

        八月二十日左右,将铲下的草打成捆,然后转运到到青土井房子旁,落成一个大垛,等待夏收过后生产队里派车来拉。

        第二天,我们收拾行囊,套上牛车,离开青土井房子,沿着来时的道路,准备返回队里。早上出发,行至中途休息吃喝一阵,继续赶路。约下午两点左右,车即进号,到了收成公社泗湖大队,在号边的一户人家,办有一家代销店,我们卖了草葽子。然后继续赶路,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收成公社,再过约四十分钟,就到了队里。

        二〇二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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