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樵父亲死时,他还未经事,抓着他父亲的手指喃喃自语,他母亲听不懂,要把他拉开,他便哭了起来,他母亲便不忍,兀自让他玩耍,他一直与他父亲玩到下葬,他父亲埋葬时没有棺椁,是她母亲亲手挖的坟,浅浅的一层土,人若踏在上面,便有隐隐地不稳,似乎踩在人身上。
清明时他母亲曾问过他是否记得父亲死时,你不舍的拉着他的手。余樵想了许久摇头说未曾记得。他问母亲是否记得父亲生前的许许多多,他母亲想了许久也如他一般摇头说,也概不清楚了。他拉着她母亲的手,说天凉了,回屋吧。那时,他母亲已经开始老到忘了明天。
余樵后来去找他的师,在远远的天边。再想见他师傅时,他师傅业已过世,却留下了话,若他来青峰山,便要他到后山独居十年,十年后,若他要走,便走,若他不走便留下来继承自己的衣钵。余樵在山洞中看了十年的书,冷冷清清的磨着他的性子。他那日走出山洞,眺着远处的夕阳,看夕阳慢慢地染着云,把它染红。他的师弟,前来拜他说,十年已过。他摸了摸胡子,才发觉有些长了,便拿着朴刀刮掉,露出清癯的脸,他到山洞里吹灭了烛,拍着身上十年的尘,下了山。他的师弟们留他,他说,你们在师傅身边多年,我多不孝,未曾侍在左右,如今再让我做掌门,实在不妥。他迈着步子走,不再听他人劝告。
余樵与他母亲一同生活了三十年。与他母亲同吃同睡,他是看着他母亲如何苍老的。先是仿若一朵莲花在他母亲的天灵盛开,花瓣散落,染得头发开始花白,这种白会传染,从发心一直传染到发梢。然后是花渐渐在脸上开放,不是莲,倒像是菊,开的放肆,开的张狂。整张脸是伸张的花瓣,一层一层的皱着,便挤出千千万万的纹,生在脸上,便除不下来,去拉也是拉不开的皱。接着便是背,上面开着的花无法看清却又有许多,若一块巨大的土地,盛着各色的花,花不停地开,却不知道落,便是越来越多,终究背撑不住了,渐渐弯了下来。人撑着仗,还让它们继续去开。母亲生前余樵未曾看过她的背,因此他无法判定那里究竟被花摧残成什么样子,他曾经有去想,那些花估计真的已经钻入身体,他们不停的吸着母亲的生命,若是他拔起任意一朵花的话,在那长长的根系下面一定有着母亲的命。母亲死时,他给母亲擦身,但背上的花已经没了,都凋落了一身,绕在他母亲周围,母亲的背也不再弯了。她直直的躺在那里,仿若那些花从未弯曲过她的背。
埋她时,她已恢复美貌,头上的莲与脸上的菊都已凋零。她坐在墓中,拉着他的手说,她先走了,去看看你父亲是否还安好。她要他多加小心,他这一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蹲下来,看着他母亲的眼,点着头。他母亲笑,便躺在墓中,不吵不闹。他洒土埋她。
他来时,正值深秋,叶满山的落,铺在地上,若不慎踩着枯萎的叶上,叶便窸窣地叫。余樵在那里劈柴,树桩是老死的古树,死在他的屋前,生的长久,死亦如此,鸟儿从它开始死便逐渐远去,直到最后巢中的雏鸟已长成飞去,它才死去。母亲早晨把他叫醒,让他听鸟叫,他摇头说,已听不见。她便让他把树砍掉,他一斧一斧地砍,树倒,却很轻,仿若飘在空中,无声无息地落。里面已空了大半,只留下眼前的这段树桩还是满的,上面画着年轮,密密麻麻的扎在一起,看的眼花。余樵砍着柴,来人用斧声掩着自己的脚步声,不让余樵听见,心中有着隐约的试探。终究是活在山中的人,习性中带有着野兽的机警,耳听不到,鼻子却闻得到,风中带着微微的香气。余樵立起来,手中抓着斧头,看着他。不问他的名,只问他有何贵干。他向余樵拜,问余樵是否是她的子。余樵不回。他又拜再言,他是她的旧友。是俯下身的野兽,口中是龇牙的凶,终究不会让他再前行半步。是她从屋中呼他的名,樵儿,他才缩回露出的牙。她出屋,见是他,多年的旧友,她呼他的名,他应,他呼她的名,她应。便是羞涩的笑,甜在心里。
那年大雨,漫山而下,雨水冲刷父亲的坟,露出了他的骨,那些骨就随着山水一同流下,散在天地里,他去寻父亲的骨,才发现已真的寻索不到,那些骨都被许多虫兽叼走,留不下许多,而父亲的颅骨,是他从山中的兽口中抢下的。他回去问他的母亲如何,他母亲只是把那颅骨又埋了起来,说,这次,整座山都埋了你的父亲,以后若是要拜他,便拜这座山吧。此后每每清明,祭日,他与母亲便在山中随意行走,走到何处便拜到何处。
他们食饭的去处依然是在那老死的木桩之上,粗厚的撑着天地。余樵准备饭食,是鱼。他刚从山中溪水得来的鱼。他每次脱去鞋袜,挽起裤袖踏入清凉的溪水中便常常觉得融入其中,若是闭眼去感,仿若天地之中一切旋转,溪水漫过你的脚腕,若有鱼经过便会去轻轻的吻,水声灌满你的耳,听不到其他,亦感受不到其他,仿若是变为一条鱼,融在水中,天地不见,万物亦不见。他如同熊一样拍鱼上岸,不多杀生,每次一条。拍到岸边亦把其放在带来的木桶之中,盛满溪水。杀要等到回到家中,放在砧板之上,迅速的杀掉,拍晕,刮鳞,去腮,割腹,掏去心肺肝肠。母亲说,杀前,食前要有所感怀。他不懂,但亦如母亲一般悄悄的静一时。
母亲说,今日有客,少放盐。听母亲说,父亲素来口味重,所食皆辣蒜咸醋,平实亦以父亲口味为准,多放盐椒。他把盐稍稍的撩,便不再加。他盛鱼而出,列在中间,米饭四碗,母亲一碗,父亲一碗,自己一碗,来人一碗。他不敢放肆,正襟而坐,看母亲起筷,他才敢动。母亲向他介绍来人,岳子山,是你父亲的旧友,刎颈之交。话轻轻而点,便不再言语,饭缓缓而食。他抬头看母亲的脸,隐隐而红,眼睛亦是明亮,是父亲死后难得的明媚。他闻到,那人身上的香,已移到母亲身上。
他留了下来,睡在屋外的柴棚中。余樵晚上偷偷去瞧他,却被他知,问,何事。余樵心虚不敢答,又悄悄退回屋中。第二日,他问余樵是否愿意习武。余樵不敢答,瞧母亲。母亲说,习武又有何用,到头来终不是一个死字。那是在余樵记忆中少有的母亲的抱怨。他尴尬的笑。她又开口问,你认为樵儿如何。他说,樵儿自小便在山间,骨骼经脉自是极好,已无需调整。她又问,堪比其父?他回,堪比牧之。她把头转向余樵,问,你愿意?余樵不知如何回答,他了看母亲,又把头转向子山,他仿若看到子山的头微微一颔,不觉回道,愿意。母亲挥袖而去,他惊。随后母亲从屋中出,带着他父亲的剑。她要他跪下,双手提顶去接他父亲的剑。她说,你父亲一生素有侠气,剑术亦是高人许多,但他命未长,不足以授你,今日予剑与你,你不准拔,只准佩在腰间。你且拜子山为师,若有朝一日他认可你的武艺,认可你有此资格,方可拔剑。他谢母亲。她亦让他拜子山,他跪下狠命的磕头。三下而停,不复再拜。母亲悄悄退回屋中,她知,此时不是女子该待,她只需要在屋中为他们准备酒食即可。余樵往后在江湖中混迹多年,亦是未曾见过有母亲一般知道自己应当如何的女子。
屋檐上的巢已筑了多年,母亲说,她与父亲同来此地时,亦有双飞燕曾与他们同来筑巢于此,此后便是年年皆来,只有你父亲死时那年,他们仿若知了人心,未曾来此,怕它们的闹,烦了人心。那日他与母亲同在屋外饮食,雏鸟学飞未成,坠地而痛,叫而不止。双燕已去寻食,不见踪影。他要去握那只雏鸟,母亲厉声,他不敢动。她说,你若是碰此雏鸟,沾了我们的习气,其父母定不可再把此雏鸟视为己出,到时,便是一万个死。他反驳,若是此时不管,雏鸟又怎能等到其父母而回。他伸手去抱,母亲便用木尺敲他的手,直到他不敢再伸。后来他杀戮不断,突然某日想到此事,想到母亲手中的木尺,便把剑放入鞘中,从此再未拔出。当他把剑给予他徒儿时,给他徒儿讲与此事,他徒儿问他此事后来如何,那只雏鸟又如何。他说,他已忘却了。但他曾在徽州留宿亦曾看到雏鸟坠巢,有孩童去抱,把它放回巢中,父母回来后,却把那只雏鸟推出巢中,让其自灭。
那日余樵在夜中行走,听到山下竹林的有女子的哭声,声音邈邈而过,他去寻,却寻不到,只是看着月冷清清的照着绿竹,竹上星星点点的泪痕。路过山中溪河又听到男子的吟,声音贴在耳边,却听不清言语,只觉得一股爱怜。他回去说与母亲听,她说那在林中哭泣的女子是上古的湘妃,她在哭她的夫,因她太伤心了,便是自己死去了亦是未知,死后可去见她的夫,她亦是未知,只是在哭,含羞的哭,偷偷的躲起来,不让你见,只要你听。母亲说那男子或许是失意的曹子建,相传他失意时路过洛水,见水中有女子立,貌若他心中所爱之人,便对其女子言心中所爱,但女子却仿若未闻,竟越走越远不去理会,后来他愈是思念,逢遇河水便吟出心中所爱,致死如此。她说,曹子建自是痴人,但却不知日后他所思念的是心中所爱的那个女子,还洛水中所见的那个女子。她又对他说,若日后在遇到此事,莫要再去打搅了他们,自让他们心中的伤有所舒展。此后余樵亦曾多次夜间穿过竹林却再未听到过女子哭声,即便后来他到了洛水,在那里筑屋,亦只是听了多年的水声。
子山在那里呆了近半年,秋去冬来,冬去春又来,一日一日,一夜一夜,已分不清时日。他终究是要走,他待余樵睡下,便悄悄地对她说,他来其实是为了向她言语他的婚事,那女子你亦是曾经见过的,本是想告之既走,却未想仍然留了半年,婚期已近,他不能再留。她在心中思索他口中的女子,想来想去也便只有了那名女子。她笑,亦好,那女子我亦觉得甚好。他的嘴微微的颤,问,你打算一生便是在此?她看着他笑,头微微的低下,又决然的抬了起来,眼睛眯起回道,是的,一生便在此了。他便不复再问,而她亦知他不敢再问。若当初他敢从他手中把她夺回,那她必定一生委身于他,但他未有,因此他一生便得不到她。即便她已无他地可去,她亦不会如当初一般对他再有所依附。他们一同看着天上的月,孤零零的。她想这样亦好,她便孤零零的在此,亦好。
第二日,他走,她让余樵向他跪拜,再尽师徒之礼。他向余樵嘱咐以后该如何如何,若以后有所难为,便到青峰山来找他。他要走,于是他拜她,道一声,保重。她应着,脸上微微的笑。他闻到她身上有着他带来的胭脂香气,那素是她当初所爱,他拜时,心中亦是颤,怀疑她是否有所暗示,但念终是在脑中一过,转身,便都不再去想。人与人的关系有时便是脆弱到如此,一个转身,人便是一生一世的不再相见,即便是蓦然的回眸,身后亦是空荡荡的,他与她都不在那里了。
母亲年老时常常要余樵陪她在林间行走,鸟在林中叫的惊心,尤其是空林的鸟叫,可以激起千千万万的鸣。余樵常常跟在母亲身后,看着她慢慢地走,拄着杖,有时候慢道余樵竟不能忍受,便搀扶着母亲的臂膀,一边与她言语,一边暗暗地推着她走。有时即便如此,她亦不走,便怔怔的看着山中某处,余樵叫她,她亦是不应,方是等到她回过神来,才反问他何事,而那时他亦早忘记了何事。这种事情一直延续到母亲渐渐不能自己行走,她要他背着她到山中看看。他便是背着母亲在山中漫无目的地走,有时母亲亦会把他叫停,嘴巴贴在他耳朵上对他说,你父亲生前曾在此处与她言语心中秘事又或者是父亲曾在此处饮食于她。年老似乎已让她识别模糊与记忆衰退,她有时已分不清与她相伴的人究竟是她的夫还是她的子。她有时把他当做她的夫,喊他的名字,余樵本是不知该如何应答的,但她喊急了,他亦只能回应一声,哎。她再叫,他再应。直到母亲劳累的睡下。有时他会认出他是她的子,但记不得他的夫已亡,便一遍一遍的问他何时回来?在母亲衰老的那一段时间中,却是余樵听母亲言语最多的一段时间,当他开始厌烦母亲的疯癫时,她便去了。
他离开山林时曾带着他的师傅来时送给他母亲的胭脂。他轻轻打开,里面便满满是母亲的味道。后来他亦曾把此盒胭脂送给她,她打开时亦说,这里面满满是他的味道。他只是笑。她嫁人时便是敷这他给的胭脂。他见她嫁了人,便未有了情。他的情母亲夺走了许多,剩下的便都被她夺走。情去掉了,他的一生便磊落跟潇洒了许多。
他老去后,便又回到了山中,那屋子依然清清冷冷的立在那里。他打开屋门,如当初一般。他去山中的溪水中捕鱼,脱去鞋袜,卷起裤腿。他低着头看着溪水中的鱼,忽然他听到她母亲的声音响起,在层层的树后,是要前来寻他,他抬头看着林中的隐隐有人在动,他觉得那必是母亲,便如同年幼时一般潜入溪水当中,是要悄悄的躲起,要她来拾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