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朝代都有一个最顶级的风流才子,在唐代,当属孟浩然,在宋代,则推柳永。也许你刚读完前半句评说,便要不禁摇手嗤鼻,以为胡说乱语,自云:“孟浩然乃自甘恬淡的襄阳隐士,与‘风流’二字有何相干?要说唐代风流之首,非李太白而何?”
岂不知李白之风流,在孟浩然面前则愧不自如。他曾作一诗《赠孟浩然》,曰: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对这位年长自己十二岁的“孟夫子”钦佩之至。何以如此?只因孟浩然“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从少年至老年,一生清隐于松云之间,对官冕车马之事不屑一顾,常常于月明之夜醉酒,宁愿流连于花草之中也绝不侍奉君王。最后,以“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形容对孟浩然“风流”之性的仰慕。
孟浩然之风流,在于他的诗之清,性之淡,以“骨貌淑清,风神散朗”评之毫不为过。明代冯梦龙的《喻世明言》更是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孟浩然流寓东京,宰相张说甚重其才,与之交厚。一日,张说要写一首应酬诗,苦思不就。密请孟浩然到来商量。正烹茶细论,忽然唐明皇驾到。孟浩然无处躲避,伏于床后。明皇早己瞧见,问张说道:“适才避我的,是什么人?”张说奏道:“此襄阳诗人孟浩然,臣之故友。偶然来此,因布衣,不敢唐突圣驾。”明皇道:“朕亦素闻此人之名,愿一见之。”孟浩然只得出来,拜伏于地,口称:“死罪。”明皇道:“闻卿善诗,可将生平得意一首,诵与朕听?”孟浩然就诵了《北厥休上书》:
北厥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明皇读罢,当下龙颜不悦,半晌默然说道:“卿非不才之流,朕亦未为明主;然卿自不来见朕,朕未尝弃卿也。”次日张说入朝,见帝谢罪,又力荐孟浩然之才,但明皇道:“前朕闻孟洁然有‘流星谵河汉,疏雨滴梧桐’之句,何其清新!又闻有‘气蒸云梦泽,波憾岳阳楼’之句,何其雄壮!昨在朕前,偏述枯槁之辞,又且中怀怨望,非用世之器也。宣听归南山,以成其志!”由是终身不用,至今人称为孟山人。
从这个故事来看,孟浩然虽才华甚高,可并非用世之器。孟浩然的遭遇,在宋代第一风流才子柳永那里又重新上演。
柳永出身书香门第,自小接受正统教育。他的父亲柳宜有三子,长子三复,次子三接,幼子三变,柳永为幼子。其中,长子和幼子的名出自《论语》,“三复”意在望子每日书读三遍,“三变”意在望子如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三接”则出自《易经》,意在望子一天被皇帝接见三次。这三兄弟,都个个才如其名,中了进士,被人称作“柳氏三绝”。
但其实,柳永在中进士之前曾先后落第四次,考中时已是年过半百,与其他二兄相比,命运十分落魄。其实,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的柳才子初试时是踌躇满志的,在入汴京赴试之前曾因迷恋湖山佳色和市井繁华而滞留于苏杭一带,沉醉于听歌买笑的浪漫生活,在临行之前夸下海口,此去“定然魁甲登高第”,不期最恶浮糜文辞的宋仁宗早前对他所作的《望海潮》之类词曲略有耳闻,故而严厉谴责,导致了柳永在初试之中便辙乱旗靡,以落第而告终。
在愤慨之下,柳永信笔写就《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首《鹤冲天》,是柳永人生态度的宣言。只那一句“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就拖出了一个纵情真性的风流才子形象。这首词虽好,却让柳永在初试落第之后两次又受到皇帝的“特殊待遇”。
原来,这首《鹤冲天》甫一写出,闻名都中,一时间传到了宋仁宗的耳中。在临轩放榜时,仁宗特意让柳永落第,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从此,柳永举着“奉旨填词柳三变”的招牌出入于秦楼楚馆,穿花走柳,东京多少名妓,个个以得见他为荣。其时盛传,不识柳七者为下品,又有妓家口号云:
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
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
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
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按说,流连于秦楼楚馆中的文人不胜其数,但为何舞女歌伎愿意唯独为柳七之拥趸?这其中的原因,恰恰是柳永千百年来为人所称道的地方。
人人以为风流才子便是纵情恣欲、能书会墨之人,岂不知风流并非谁人都可以做到的,风流是一种高贵的品质。所谓“气之动为风,水之行为流”,风能教泽众生,流能化沛天下,风流是自古以来圣人君子最期待达到的精神境界。直到明代,《菜根谭》还以“能本色”对“真风流”。袁宏以“风流”嘉许诸葛亮,是因为他虽戎服莅事,犹自遐想管乐,远明风流,时时有隐耕咏歌,抱膝长啸的举止。再到魏晋,风流之士就更不胜枚举了。
学者冯友兰曾撰《论风流》,说“风流是一种很美的品质”,说风流之人,一须有玄心;二须有洞见;三须有妙赏;四须有深情。而在这四点之中,以深情为最。真正风流的人是深情的。他的深情,不仅对于自我的人生,还朝向宇宙万物。他看到翳然林木,便有濠梁之想,见到鸟兽禽虫,便皆引为知己亲人。
柳永的风流,便是如此。他醉生于秦楼楚馆之中,梦死于舞女歌伎之间,却绝不是转身便翻脸无情的达官显贵们。达官显贵们,沉迷于笙歌舞袖的时候一副禽兽态,回到殿堂公馆时便佯装成正人君子的形象,这样的双面人,最为可憎。柳永的值得称道处,在于他始终都是一副温柔相,他没有佯装,是真情、真爱、真面目,所以,那些本来缺少人间关爱的舞女歌伎们也自然愿意与他“换你心,为我心”,认他作知己。
柳永在第四次落第后,为情人写了一首《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这首词是柳永作为一个男子汉,以男子的口吻(一脱唐末的女人腔调)写的“情词”。虽是情词,无一丝扭捏作态,无一句浮艳语。字字读来,只觉肝胆情切,与李商隐的“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有过之而无不及。
清末词评家王国维不解得这种风流,只云“屯田轻薄子,但能道‘奶奶兰心蕙性’耳。”想及柳永听闻,不知作何伤心之态?世人论及柳永词,都有鄙俗之语,以为这位北宋词坛最耀眼的明星只不过是妓人捧红的风流浪子,云何“有井水处,必歌柳词”或是“上风流冢吊柳七”之语,以作饭后茶余之谈资笑饵。
但读罢柳永的“驱驱行役,苒苒光阴,蝇头利禄,蜗角功名,毕竟成何事,漫相高。”,“醉乡归处,须尽兴、满酌高吟。向此免、名缰利锁,虚费光阴。”,方知道,他才是早已悟透人生的那个人。正因为有了风流之人的“玄心洞见”,他才能在人生辗转中始终保持着本心底处的“妙赏深情”。
我还以为,柳永除了是个真正的风流才子之外,还是一个“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而犹未悔”的乾乾君子。他在先后四次落第之后并非像其他郁郁文人一般失去执著之心,而是在悟透了“富贵岂由人”之后犹然“时会高志须酬”。这种心境,让他成为一个勇于上进的叛逆者,终于在年届五旬时博得功名,虽如此,也是继续在命运无常中永远马不停蹄地歌咏着人间物华。正如这首《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世间还是自有解得柳永风流的人,比如苏东坡。他读罢这首《八声甘州》这样赞许柳永:“人皆言柳耆卿俗,然如‘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唐人高处,不过如此。”
好一句“唐人高处,不过如此”!尤其是那句“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画出了一个胸次悠然,与天地精神上下同流往来的柳永。
柳永与坦腹东床的王羲之、携妓入山的谢安、眠邻妇侧的阮籍相比,或许更得风流的本质。他看着万物都在无常之中演变,知道了万物在变化中各得其所,是世间最高的乐处,也是人生最高层次的风流。
文/玄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