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华小歆疲倦地把书放下,觉得自己实在是堕落了:上车之前,她竟然会在嘈杂、散发着泡面味道的候车室里从一个满脸冷峻的报刊亭老板娘那里买了一本小说。而且,这个叫《春香苑的秘密》的破书还是这么无聊的一个悬疑故事,开始还以为跟韩国的春香姑娘有关,最不能容忍的是,封面上还有一行字:解开爱情之锁的钥匙。
对面的老人家笑眯眯看着她,大概一个姑娘满脸怒气冲冲的样子很引人同情。她抱歉地一笑,扭头看着窗外。
姑娘,你去哪里?老人家问。华小歆这才发现,他原来是一个老头儿,她一直以为他是一个老太太。人老了,性别就变成次要的了。
“风穗深里。”华小歆说。
那是终点站,你要坐上三天三夜才能到。老人家道,几十年过去了,但是到那里的交通工具仍然只有这列绿皮车,时间也从来没有变过。
华小歆的心情忽然明媚起来,仅仅因为老人家说话的语气吸引了她。“您去过那里吗,那里是什么样子的?”风穗深里是一个神秘的地方,据说那里有爱情本来的样子。有关它的传说不一而足,有人说它有十二个深不可测的明净湖泊和七座终年白雪的神山,还有人看到的恰恰相反,那里只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沙漠和遍地荆榛的戈壁。华小歆翻了二十本旅游手册,发现关于风穗深里的描述没有两个是相同的。
我年轻时一个月要去一次风穗深里。现在老了,跑不动了。老人家说道,拉了拉脖子上的围巾,那是一条深灰色的毛线织品。“你希望风穗深里是什么样子的?”
华小歆发觉谈话正在走向乏味,很可能又是一碗油腻的心灵鸡汤:这世界美好或者黑暗,在于你怎么看待它。最后所有不满现实的人都是因为自己脑子里有屎。
她陷于沉默不再说话,她知道这很没有礼貌,她真是一个善变的女人,忽冷忽热,阴晴不定,怪不得那么多人不喜欢自己。她又想起了熊泰然。熊泰然!
可是老人家开始讲述:风穗深里的名字象一个世界的尽头,或者某一个维度的末端,又象是某一个故事或者地点的开始,从而有了另一种可能性。可是对于我却很简单,她在那里。
我年轻时是一个背包客,象你这样,说走就走。有一年我坐上了这列绿皮车,就象我前面说的,几十年来它一直没有改变过发车时间。过了三天三夜,我到了风穗深里,那时那里还不是风穗深里,只是这列火车的终点。在那里,我遇到她。
她也因之遇到我,在一棵树下。风穗深里没有湖也没有沙漠,但是有一棵树。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没有看到湖和沙漠,只看到了树。
之后我就每月去看一次她,我离不开她,就象她离不开风穗深里,离不开风穗深里的那棵树。
那你为什么不留在风穗深里?
我不属于风穗深里,就像风穗深里不属于我一样。我坐这列火车往来风穗深里五十年,五十年,600次,如果我把车票都攒下来,会贴满一面墙。我和她都变老了,但风穗深里一点都没有变,那棵树也一点都没有变。后来,她死了,我就没有再去风穗深里了。所以,你到了那里,请一定告诉我现在它是什么样。
她一定很美吧。华小歆说。看到我就等于看到了她。老人家说。
你看,这条围巾是她亲手织好给我的。现在,让我能想起她的只有这条围巾了。“那情景是多少美啊,月光闪闪地从她的双眸里升起。”
火车停下来了。老人家拿着行李下车。华小歆站起来送他,“老人家,怎么称呼您?”
我姓董,叫我老董,或者董先生吧。祝你在风穗深里幸福。
华小歆一错愕:董先生?这本无比乏味的《春香苑的秘蜜》里好象就有一个,是一家旧货铺子的老板!
2.
“这本书你现在不看,可以借我翻翻吗?”刚刚上车、坐在华小歆对面的年轻女子说道,看样子比自己要小两三岁。
华小歆把书递给她,随口问道:你去哪儿?
我,我还不知道。女子转而说她,你去哪里?
一个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的小女生!华小歆暗自思忖,随口答道:风穗深里。
那是什么地方?
很远的地方,据说,那里写着爱情的终极意义。
好,那我也去风穗深里。你是去寻找爱情的终极意义吗?
华小歆忽然觉得这谈话很乏味,便没有说话。
女子翻开书看起来。她没有从头看,而是随意翻开就读起来。
华小歆看向窗外,这才发现天阴沉沉的。在哐哐当当单调的车轮声中,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重。
有人坐在对面那女子身边,朝她微微笑着。华小歆气不打一处来:熊泰然,你来干什么?
跟你一起去风穗深里啊,跟你一起去寻找爱情长久的秘籍。他仍是笑眯眯的。
我不要跟你一起去。她朝他大声喊,满腹委屈一下子爆发了。
熊泰然也变了脸色,说你不要胡搅蛮缠,这样只会失去我们的美好。
美好!美好难道不是天天都在如流水一般远去吗?
华小歆冷冷道,失去就失去吧,小心翼翼维持这份美好也实在太累。
熊泰然不再理她,扭过去跟那个女子说话,两个人好象很熟的样子,只一会儿就言笑殷殷。接着,熊泰然把她搂在怀里。
华小韵没有生气,她觉得熊泰然跟这个女子很般配,就象当初她觉得自己跟熊泰然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打了一个冷战,从睡梦里醒来了。对面仍只有那女子,手里的书已经翻到最后。
华小歆还沉浸在梦中的伤感里,她扭过头去看窗外,天早黑了,不断有微小的雪霰打在车窗外,微微一窒,便不见了。
女子把书还给她,说,我看完了,谢谢你。接着说,好有趣,这书里有个女子跟我重名?
华小歆想起之前下车的董先生,恍惚间觉得自己行走在一个巨大的梦境里,竟然在一列火车上遇到一本书中的两个人物。
你叫什么名字?华小歆问。
阿桃。她说,在这本书里它是旧货店老板情人的名字。
阿桃,去风穗深里是好长的一段路途,还要两天两夜才行。
女子微微一笑,说,我不去那里了。
为什么?华小歆忽然觉得很失望,其实她是个惧怕孤独的人。
你睡着的时候,我看完了这本书,我改变了主意。她说,其实,今天早上我跟男朋友吵了一架,原因只是他在早餐中加入了一点点蒜末,我便大闹了一场,觉得这一疏忽是具有仪式感的,说明他根本没有把我的喜好放在心上,根本没有把我放在心上。
你们经常吵吗?华小歆问道。
爱情不就是这个样子,时好时坏。她说,我们相识在地铁里, 下班高峰期,我们被人群挤在一起,我闻到了他的味道,他也闻到了我的。很奇妙,我们并非因为精神上的融洽而接近,诱惑却来自一次偶然所赋予的肌肤相亲。
我们享受着初相识的乐趣,也很快进入乏味的平淡期,于是争吵出现了。离得太近,互相厌烦;离得太远,又怕他投入新的怀抱。经过多少修炼才能象俄罗斯寒夜里那两只刺猬,既会抱团互相温暖,又不会刺伤对方。
原来引为深情的东西现在变得面目可憎。我把讨厌的早餐摔在地上,夺门而出,这不是我要的生活。她说,我在城市里游荡,终于在午后走进了火车站,跳上了这列火车。
华小歆正要问阿桃书中什么内容改变了她要去风穗深里的想法,列车却已经缓缓进站,阿桃连忙起身,跟她说,我要坐下一班反方向的列车回去,也许能赶上明天他做的早餐,我相信,他不会再放蒜末了。如果还有,我也认了,那我就学着吃蒜末。说完,她就急匆匆跑向车门。
华小歆盯着她的身影出现在站台上,跑向候车室,这才发现,外面正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下午起就在酝酿的大雪终于在深夜降临了。阿桃单薄的身影拉开了候车室的门,接着消失在门后的温暖里。
3.
开往风穗深里的列车继续前行,窗外只余扑面而来的雪花,撞在玻璃上很快就形成了一层霜。华小歆全无睡意,她拿起《春香苑的秘蜜》接着看起来,到底是什么改变了阿桃要去风穗深里的想法。
董先生经营着一家旧货铺子,阿桃是董先生的情人和妻子。两个人在一起并没有多少甜蜜,而只是相互利用的一对怨偶,他们在一起,只是出于利益上的计算,只是为了将铺子里的旧货卖得一个好价钱。然而,这样两个人,平平安安走完了共同的婚姻,最后他们深情相拥。
华小歆放下书,眼前闪过董先生和阿桃的脸,她赶紧摇摇头,跟自己说那只是名字的巧合。先后下车的一男一女跟这本书毫无关系。
不,我一定要去风穗深里,我一定要看看那里有没有十二个深不可测的明净湖泊和七座终年白雪的神山,抑或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沙漠和遍地荆榛的戈壁。
华小歆被冻醒时,看了一眼窗外,却只看到玻璃上结的厚厚的霜。列车已经停下了。她这才发现,整个车箱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
她跑到车厢端头,发现车门开着。下了车,这是一个小小的车站,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挂在站台一端。到处都是雪,华小歆的双膝都没在雪中。
一个乘务员趟着雪走过来,说,姑娘,路被雪埋了,车开不了了。
开不了了?什么意思?不去风穗深里了?华小歆瞪大了眼睛。
乘务员跺着双脚,把身边的雪都踩实了,去,但要等到雪化了才行。
华小歆看看天,雪还在不知疲倦地飘落,她的肩头已经落了厚厚一层雪花。那,雪什么时候会停呢?
这可说不准,也许一天,也许两三天。乘务员不安地搓着双手。
华小歆看了一眼手表,即将凌晨,正是一天中最为黑暗和寒冷的时刻。
车上其他的人呢?
他们之前都陆续下车了。要去风穗深里的,就只有你一个人。
华小歆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这趟开往风穗深里的列车,只有她一个乘客。
而且,这是列车最后一次开行风穗深里了。乘务员说。
为什么?
这趟列车要停运了,它已经开行了整整100年,已经没有什么人有兴趣去风穗深里。乘务员看了看她,你是这趟列车的最后一位乘客。
你知道风穗深里什么样吗?它是明净的湖泊还是荒凉的沙漠?
抱歉,我没有去过风穗深里。从这里到风穗深里,只有一站地,但需要不停行驶两天两夜,黑夜与白天一样多。而且,这最后一站是列车自动驾驶,不配备司机和乘务员。到风穗深里的乘客无人陪伴。
两个人之间出现了一段短短的沉默。华小歆黯然神伤:难道这一车的人,只有我一个想去那里。
乘务员接着说,冰雪塞途,不知道列车何时才能抵达风穗深里。你还是回去吧,一个小时之后就有一趟列车从本站启动,它专门送临时改变主意的乘客返回出发的地方。错过了它,你将只能等待雪停冰化。
华小歆心烦意乱,这一场大雪,使风穗深里成了永远无法以抵达的远方。过往的100年里,多少人看到了它的本来面目。而轮到她,100年时光却只拿出最后一小时让她做出决定。
去,还是回头,这是个问题。她想起董先生,她想起阿桃。
回头,熊泰然会在家里等着她吗?去,在遥远的风穗深里,会在一棵树下站着一个叫熊泰然的人吗?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
华小歆站在深及膝盖的落雪中,孤独而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