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短篇|却上心头

穷其一生,卿且凉薄

那个女子一身清素的衣裙,坐在亭子里不发一语。看样子不过二十有几,但那睥睨众生的眼神,淡漠到仿佛参悟了人世无常。

冬灵夏芝一众人跪在下面,那女子不作声,她们便没有动的意思。

看着这跪了一地的人,那女子在心底无声的叹了口气。先主逝世后,她身子越发的不好。

冬灵直到按耐不住,才犹豫着说道:“您若有半分的不情愿,哪怕只是一句话,我们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您受半分委屈的。如今何苦……”

那女子突然咳了起来,虽已刻意压制,却还是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竹意来的时候,便是看到那女子咳得脸颊微红,心下着急,紧走过去欲替她号脉。

那女子摆摆手,打住冬灵欲往下说的话。她转头看着急走过来的竹意,轻启薄唇,声音清冷出尘却毋庸置疑地说道:“从前你总说我出尘脱俗,如今我倒想到红尘里走走了。”

她顿了顿,喘了口气,掩唇轻咳,再开口时声音依旧薄寒却有了几许期冀,“倘若云清的身份能让我有个家,未曾不可。”

末了,她朝底下的夏芝轻轻招手。夏芝立刻会意,将一块玉符递了过来。

女子将玉符握在柔弱无力的手中,那妖红媲血的颜色甚是刺眼。 这玉符是邪医谷主的信物,先主走的时候将此物交给她,希望用邪医谷牵绊住她。

邪医谷是谷主一生的心血,纵然她再如何淡漠的一个人,也狠不下不管不顾的心,这便是她拖着这久病的身子活到现在的信念。

那女子看了看跪着的弟子,目光落在冬灵身上,她穿着邪医谷的一袭青衣,拘着礼恭恭敬敬地跪着。她站起来半扶了冬灵一把,告诉她:“你是先主生前最为信任的弟子,又是长徒,自应当承担起嫡徒的责任。我如今将谷中大大小小交付与你,望你好好看守,不枉负先主对你的看重。”

冬灵重重地磕了个头,却迟迟不肯接过玉符。“小主……”



云清一身喜服霞冠,端坐在喜床上。偌大的房中,珠帘低垂,红烛央央。入眼之物,一片生红得晃眼。

缘红色的金缕织锦宫装,里衣绸缎抹胸,腰际缘带高束,裙尾及地。外衣披帛深垂,裙摆逶迤于地。

云清隔着喜帕朦朦胧胧地看去,半开的窗棂边上站着一个身影,隔着层层纱幔,依稀可见同样的一身喜服。

她的夫君,太子殿下,宁湛。

太子殿下的大婚,本就不比寻常人家,何况娶的还是御史大夫云慕之女,那场景何止是十里红妆。

皇储大婚,江山齐贺,百姓同喜。

唯独那本该最为喜悦的俩人,虽大红喜服裹身,眉宇间却未曾有半分喜气。一个冷若寒冰,一个云淡风轻。

宁湛阴冷着脸,走近床榻,一把掀开云清头上的喜帕。

这男子身后万丈月华,眼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再一看却只剩一片无尽的寒霜,眼底漆黑如墨。

云清虽心中一惊,却也只是淡淡地抬起眼睑,见自己的夫君连眉角都渗着丝丝寒气,心里突然空落落,脸上倒也不甚在意。

宁湛侧了下身子,紧抿着薄唇,冷冷地看了那床榻上的女子一眼,目光扫过一旁的喜桌上的交杯酒,开口声音更是冷了几分:“从今往后,你便是太子妃。”

宁湛说罢随手扔了喜帕,便拂袖而去。

太子妃敛着眼睑,掩袖轻咳了几声。 服侍在一旁的夏芝终于还是忍不住,想说些什么。却在看见那女子事不关己的神情之后顿住。

她差点忘了,这女子淡漠到几近冰冷的性子,何曾在乎过些什么。当初她是谁,如今嫁给谁,这些琐碎又哪里入得了她的心。

“夏芝。”太子妃走近窗棂,看着漆黑的夜色,下巴微挑闭目小寐,纤瘦的指节轻轻敲打窗棂,良久方才说道:“从今往后,我便是太子妃了。”

语气一如既往地清清淡淡,即便是跟随多年的夏芝,亦不能全然琢磨透她的意思。

储君大婚次日,宁湛神色冷峻地翻阅着札记,一旁的宸王和慕容羽倾边喝酒边不停地碎嘴。

宁逸宸看着自己的皇兄,敛着脸色说道:“纵使你再如何不待见云慕之女,也不该在洞房花烛夜将她冷落一旁,平白地添了口舌。”

一旁的慕容羽倾将杯中清酒喝尽,摇了一把身旁的宁湛,仗着自小与他一同长大的情分,不知死活地说道:“你这个太子殿下当真不知怜香惜玉!好歹也是你的太子妃啊!”

宁湛未曾理会,继续专心地翻阅手中札记。御史大夫云慕之女云清自小体弱多病,且性子清冷不喜近人,常年在城外云家的别苑静养深居简出,连云府也极少回去,府中丫鬟小厮极少能见得这位小姐。

宁湛深叹一口气,想起那日喜帕下的女子,清冷出尘。

要怎样的不食人间烟火,才会有如此淡漠疏远的神情?那样的女子……

慕容羽倾吃了冷面羹,倒也不尴尬,自顾自地往下说:“看了这许久,可是看出您的太子妃有哪儿与众不同了?”

宁湛合上札记,拿起酒盏给自己斟了半杯酒,拿着酒杯掂了一番,挑眉毫无情绪地问道:“你就拿这个糊弄本太子?”

慕容羽倾收起满脸的玩世不恭,凭借着混迹江湖多年的经验,直觉告诉他宁湛要发怒了。

“说来听听。”宁湛浅抿一口清酒,沉声开口。

“江湖上有个门派叫邪医谷,医理怪诞得闻所未闻,但医术高明精湛无人能及。”慕容羽倾凑近身旁的宁逸宸,玩味一笑,“可惜邪医谷尽是些怪癖之人,轻易不给人医治。特别是邪医谷的先主死后,新主愈发的冷淡孤僻,邪医谷几乎隐迹江湖……”

“长话短说。”向来干脆果断的宸王终于消耗完了所有的耐心,压着嗓子喝了一句慕容羽倾。

慕容羽倾识相地坐好,凭借着混迹江湖多年的经验,直觉告诉他宁逸宸要发怒了。

同时惹怒两尊皇子殿下只会吃不了兜着走,慕容羽倾耷拉着眉角讪讪地接着说道:“五年前,云家小姐宿疾愈发严重,云慕的夫人带着云清前往邪医谷求医,几经周折竟然治好了。”

慕容羽倾顿了顿,看了眼太子和宸王,“但我们逐音阁得到的消息是,云清还未进邪医谷便已经命归黄泉,云夫人应痛失爱女得了失心疯,执意闯进邪医谷,谁知邪医谷新主不但不扫客出门,还亲自陪送回了长安,云夫人的失心疯亦不治而愈。”

听罢,宁湛不发一语,灌了口冷酒,良久问道:“所以你就如此确定,娶了云清,邪医谷的人就会给眉儿医治?”

“云清是云慕的女儿,既便治不好叶眉儿,能拉拢御史大夫对你日后亦是有利无害。”慕容羽倾斜眼瞄了一眼宁湛,起身离席走至窗旁,“想要救你的老相好,就要尝试着放下身份去讨好你的太子妃。”

宁湛手上使力,酒杯轻声碎裂,抬头望去,哪里还有慕容羽倾的身影。



太子妃隔着一张茶案,坐在宁湛对面,许是累了,些微懒懒地歪在暖枕上。静静地看着宁湛独自浅酌慢饮,不时摆弄一下茶盏。

一个面无表情地喝茶,一个淡漠无言地看着对方喝茶。

就这样坐了大半天,一旁的宫女们大气不出,看上去很融和,实则不明所以地僵持着。

太子妃身子虚弱,不多时便不由得轻咳了起来。无奈地开口问道,声音清冷比音:“殿下,有话不妨直言。”

宁湛不曾想,她会这样直白地问,一时语噎。端到一半的茶盏僵在半空,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顿了半晌,宁湛说道:“冒名顶替,是欺君罔上,罪当诛九族。”

太子妃凉凉一笑,敛下眼睑,“殿下要娶的是御史大夫云慕的女儿,云清是云慕唯一的女儿。何来欺君一说?”

“云清自然是云慕的女儿,只不过有人不是云清罢了。”慕容羽倾从锦绣雕花屏风后走出来,戏谑地盯着宁湛对座的太子妃。

太子妃一眼便认出了慕容羽倾——逐音阁的阁主。江湖上名声大噪的逐音阁,尽知天下事。太子妃当即便懒得再周旋,掩袖低低地咳嗽。

“东宫有一女子许多年前得了一顽疾,久治不愈,还烦请太子妃劳神。”慕容羽倾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一直飘忽不定地瞄向伺候在太子妃身旁的夏芝。

宁湛黑着脸,几番用眼神警告慕容羽倾收起那登徒子的眼神。

“我左不过一体弱多病的女子罢了,哪里懂得医治顽疾。”太子妃目光清淡地看了一眼宁湛。

“无妨。”宁湛眼底不近人情的狠冽,阴鸷的声音一如那夜初见,“云家上百条人命,邪医谷弟子数千,总会有人有这个能耐的。”

一直低眉垂眼地伺候在一旁的夏芝,听到宁湛用这许多性命威胁小主,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旁的人便也罢了,偏生小主虽然面上清冷薄寒,却最是看重情义的。如若不然,她也不会为了先主的一句话,硬是一个人熬了这许多年。

果然,只见太子妃不动声色地清咳,淡淡地回了一句:“我治便罢。”



太子妃的性子向来清冷,那种冷是看淡俗世的无欲无求,是久病无望的无所谓。而自小生活在尔虞我诈的皇家中的太子,那种冷来自骨子深处的愤世嫉俗,是生在帝王家的遗世孤高。

竹沁殿是东宫最偏远的寝殿,殿前青葱翠竹落叶婆娑。因落势偏远且是太子妃的寝宫,故而少有人敢惊扰了此处的静谧。

还没嫁给太子的那几年,太子妃常住在长安城外的绿竹轩里,许是那片绿竹的缘故,她竟觉得两处住所倒有几分相似。

宁湛看着太子妃脸上惯有的淡漠,不发一语。只是在听见她刻意压抑的咳嗽时,不经意地皱起了眉头。

太子妃轻轻拨开一枝横长出道的竹枝,侧目看了一眼日头熙攘。她知道,身后有人目光探究。这样冷漠无情的人竟然会亲自来请她去给眉儿诊治,到底是怎样的姑娘让宁湛如此上心呢?

眉儿的住处离竹沁殿甚远,太子妃估摸着大概绕了大半个东宫,自己身子向来虚弱,如今走了这许久,心头上的心悸怎么也克制不住,咳嗽不止。

比起竹沁殿里的清静,临心居倒要热闹许多的。梨树正好开花,眉儿卧在树下的贵妃椅上休憩,脸上是久病的憔悴,脸颊削瘦双眼深陷。

宁湛先太子妃一步踏进院子,抬手免了宫人的行礼,俯下头看着浅寐的眉儿轻声说道:“如今已是初夏,可不知要避开那日头,躺这儿是做甚。”

头一次看见周身阴戾的宁湛轻声细语,太子妃哑然,随即又暗自叹了口气,这怕是这个男子仅有的温存罢?

“阿湛哥哥!”眉儿睁开眼,看见宁湛,虽满心欢喜,却实在病得厉害,竟连睁开眼都似乎耗费了那许多的精力。

“如何?”见太子妃把完脉默不作声,眉间几许思虑,宁湛冷声问道。

太子妃看了看那半躺着的丫头,虽然满脸久病的憔悴,却稚气未脱,声音如玲珑般清灵悦耳,这样的年纪倒真真可惜了。

太子妃未理会宁湛,只对着眉儿说道:“入夏的日头到底有些暑气,回屋里歇着罢。”

宁湛轻声嘱咐了几句,才踱步出了临心居。太子妃远远跟着,日头有些炙热,忍不住轻轻咳嗽。

太子妃抬头看去,宁湛孤傲的背影落入眼中。自己一向清冷,偏生遇上的又是这样冷戾的一个人。

她微微一笑,忍不住自嘲起来。上天一向薄待自己,当初待嫁时怎的就生了相夫教子的心呢?

“你如何确定她就是邪医谷的新主?”宁逸宸远远地看见太子两人的身影,回头问慕容羽倾。

慕容羽倾戏谑一笑,一口喝尽杯中清酒,一脸的得意,“此事简单,冬灵夏芝,春艾秋沉,是邪医谷的四大医女。她们向来只侍奉谷主,我早年在邪医谷曾见过太子妃身边的夏芝。”

宁逸宸看着向这边走来的太子和太子妃,突然觉得两人身上的冷淡竟有几分相像。“他到底重情,一直惦记着叶家的恩情才会对叶眉儿那般上心。”

“可他将来是要成为这天下的君王的,怎能对儿女情长有半分眷恋。”宁逸宸眉头轻皱地念叨了一句。

“这你只管放心,他对叶眉儿的照拂到底是因着叶家的恩情罢了,儿女情长尚谈不上。他是你皇兄,你要相信他的分寸。”慕容羽倾顿了顿,往越来越近的宁湛看了一眼,“这样的冰山不是那么容易融化的,况且娶进来的还是个心如止水的。”

两人进了亭子,宁逸宸上前问了句:“眉儿姑娘的病如何?”

“病入膏肓,药石罔及。”太子妃语气寡淡地说着,然后抬头望向宁湛,只见他面上一凛,低头看她的眼神里满是寒意。她凝神想了想,方道:“我尚且晓得一味药,大抵还有些用处。”



月上三天,夏芝依着太子妃的吩咐,只叫宫人零零落落地掌起几盏宫灯。竹沁殿内,灯火阑珊。

太子妃身着曳地罗裙,裙摆轻泻于地挽迤三尺。素腰盈盈,三千发丝只用妃色的挽带随意地束于腰间。 轻椅凭栏,望着将满未满的弦月,眼底似一池无波无澜的湖水。

“原是不该来此的,只是听闻您要以血炼药。”冬灵一袭青衣,半跪在小主身前,虽刻意压抑,却听得出语气失措,“先主去世后,您的身子每况愈下,如今再要用这样耗血气的法子去炼药,万是使不得的。”

太子妃略一思索,轻摇螓首,“我不过一个将死之人,倒也无妨。”

“小主……”

“起来罢。”太子妃踱步至回廊,身影几许疲倦。

“小主,地上的暑气尚未散去,回屋罢。”夏芝紧走几步跟上太子妃,恭声催促,回头示意冬灵该走了。

太子妃轻点螓首,回身举步。不施粉黛的脸上虽有些久病的苍白,却皓齿星眸,淡然脱俗。

冬灵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纵然跟随多年,但那人的心思仍然难以捉摸。怎么会有这样清冷的人,脸上似乎从未出现过喜怒哀乐,分明只不过是个少龄女子罢了,怎已这般老成。

突然,空气中一股陌生却又熟悉的气息逼近,太子妃脚步一顿。

冬灵心中一惊,不过片刻的分神。

一袭玄色的长袍随风轻轻扬起,棱角分明的脸上冷若寒冰。浑身散发出来的冷肃之气,纵然是太子妃,也不禁一颤。

冬灵身形微微一动,手刚覆上腰间的银针,便被太子妃不着痕迹地拦下。只听得她淡淡地吩咐:“快叩见太子殿下。”

华衣裹身,贵胄天成,除了她的夫君——太子殿下,还有谁胆敢夜闯太子妃的寝宫。

“殿下。”太子妃低垂眼睑,淡淡的施了个礼。却在不经意间,瞥见太子眼底稍纵即逝的怜惜,不由得心底五味杂陈,脸上却依旧云淡风轻。

男子身披月色负手而立,冰冷傲岸。女子半施宫礼波澜不惊,清冷比月。良久,两人都没有动作。

到底还是男子先开口,叫了一声:“云清。”

闻言女子浅抬眼睑,娥眉微动,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叫自己罢。

太子妃不置可否地回了声:“殿下。”

宁湛略一作想,既不是云慕之女,便不叫云清的罢?遂出声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上官明兰。”



邪医谷遇过的怪病顽疾无数,医痊治愈千万。唯独上官明兰的病,先主倾尽毕生心血,却无能为力。

上天从不眷顾上官明兰,从她一生下来就身怀顽疾,到被双亲弃至荒野,最后连疼惜她的谷主也英年早逝。她该便深信,上天从不吝啬对她的狠心。

五年前,犯了失心疯的云夫人将她错认成云清的时候,是真的将她当成女儿一样疼的。向来无欲无求的她独那一次,央求谷主让她出谷。

夏芝咬着牙,忍住眼中打转的泪水,颤着手去剜开上官明兰的手腕。她是邪医谷的四大医女之一,什么样的伤没见过,如今不过割腕取血,却这般迟疑不决。

上官明兰看着左手腕处三道鲜红的血痕,又抬头看了看犹豫再三的夏芝,淡淡一笑,“罢了,今日便取右手的。” 说罢,上官明兰便换了右手伸到夏芝面前。

这二十几载,谷主虽未治好她的病,却日日用药养着,如今她身上的血倒成了难得的药引子。

近来叶眉儿的病已见好转,脸上的气色显然的红润了许多,今日竟还能下床走动了。

反倒是上官明兰,近日咳嗽越发的严重了,脸上亦是苍白了许多,本就瘦弱的身子骨更是清减了不少。

宁湛今日闲来无事,竟要在竹沁殿用晚膳。

自从新婚以来,上官明兰都是独自一人的。如今不过用顿膳食,淡然如斯,也不禁微微有些不自在起来。

“这道天香草菇味极佳,你尝尝。”宁湛边说边往上官明兰碗里夹了一块。

上官明兰一怔,愣愣地吃了起来,不过几口便没了食欲,近来越发的食不下咽了。

她放下碗筷,顾不得礼节,起身急步走出了外间。紧促的咳嗽声传进里间,一声比一声重,宁湛放下筷子,眉头深皱。

上官明兰躺在里间的贵妃椅上,手中虽捧着书,却无心于书卷,眼睛不时地看出去。外间的暖榻上,宁湛正在闭目养神。

竹沁殿早早地掌起了宫灯,因着太子殿下在,便多了许多盏,太子妃的寝宫,难得的灯火通明。

上官明兰叹了口气,索性起身出去,轻声唤醒宁湛,“殿下,天色已晚,早些回去罢。”

宁湛睁开眼,有些泛红。看着上官明兰良久,似笑非笑地开口问道:“你这是在赶你的夫君吗?”

上官明兰语噎,一时不知如何回话。自己是太子妃,寻常时候许多规矩礼节不晓得也便罢了,宁湛从不会在这些琐事上苛责她,只是如今总该有个身为正妻的样子的。

上官明兰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得轻声咳嗽。

“你到底有什么病?为何久咳不愈?”宁湛拉起上官明兰的手,却见她皱起了眉头,方才发觉哪里不对劲。他将上官明兰的手腕捧到眼前,轻轻拉起云袖,竟见白皙的手腕处几道割痕触目惊心,“这是怎么一回事!”

“娘娘,眉儿姑娘的药熬好了,可是立刻送去?”一小宫女不知情况地闯了进来,手中端着一碗药。

一股血腥味传来,宁湛俯近药碗一闻,脸色立刻沉了下去。

素闻邪医谷医理怪诞诡奇,竟不知还有以血入药的医术,上官明兰本就是体弱气虚之人,如今日日取血炼药,莫不是不要命了?

“你这可是以命换命!”宁湛冷笑一声,脸上青筋暴起。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宁湛回头一看,上官明兰半掩螓首,笑意染上眉梢,皓齿微露。那是宁湛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子的笑。

那个总是一脸淡漠孤郁的女子,笑起来竟然这般的明媚清扬。

“殿下当初要的不就是——以命换命?”上官明兰脸上明媚的笑顿转嘲讽,声音清寒袭人,“云家上百人,邪医谷数千弟子,岂非人命?”

宁湛半响不吭声,转过身去,几不可闻地喃语:“明兰,对不起……”

上官明兰闻言,别有深意地深望着宁湛,这样冷漠无情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竟然与她说“对不起”三个字?

上官明兰喉间忽觉不适,一口血气上涌,喉咙处些许腥甜,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她慌忙捂了口,咳得满脸通红。心口处隐隐作痛,一口血气不上不下。

宁湛慌了神,抱过上官明兰颤抖着的身子,脸上的焦急担心是她从未见过的。

一口郁血终是吐了出来,染红了一向清素的裙摆。

“来人!御医!快去请御医!”宁湛着了魔似的大吼,紧紧地搂着怀里虚弱的人。

夏芝神色间亦是仓促,忙跪下说道:“太子殿下,去请治南堂的竹意小姐罢,或许有些用处!”



“不过须臾数月不见,您怎重病至此种地步?”竹意让药童收拾好药箱退出外间,眉间满是担忧,“莫不是您……” 竹意看着卧榻上的上官明兰,面无血色,顿然心慌,“先主嘱咐,不到万不得已,这法子是用不得的。”

“竹意,先主走后,我也熬了这许多年了,如今邪医谷交给冬灵她们我也安心,委实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上官明兰纤手轻扣卧榻,神色淡然,“竹意,先主曾说,我若当真不想活了,便死了也罢。”

入秋的竹,不免有了几分枯黄。风一吹,窗外的枯叶索索落下,飘飘扬扬进了屋内。

榻上的上官明兰倾身浅寐,任由枯叶落了满身。

宁湛浅坐榻上,替她细细地捻起落叶,不知何时心头生了几分不忍。

用一个女子的命去换另一个女子的命,到底是对还是错。又或许这根本无对错之分,只不过在他心里更希望谁活着罢了。

上官明兰是邪医谷的谷主,谷中弟子数千,个个医术高明,他们一定不会让她出什么差池的。况且上官明兰自己的医术就少有人及,宁湛这样一想,倒是松了一口气,起身放轻脚步出了竹沁殿。 榻上的女子,睫毛轻颤。

窗外的竹叶嗦嗦而落,一声轻叹不知从何而来。

“殿下呢?”上官明兰睁开眼,看见静候在珠帘外的宫人,轻声问道。

“眉儿姑娘身子大愈,要去城外的灵真寺祈福,太子陪着一道去了。”



上官明兰半躺在临近窗边的榻上,随意地翻着书卷。夏芝进来的时候,虽神色无异,却步履匆忙。上官明兰抬头看了眼,这丫头一向沉稳,如今竟是出了何事?

“何事如此慌张?”上官明兰低下头,翻了一页书卷。

“小主,前儿太子陪着眉儿姑娘去灵真寺,今早回宫的时候遇刺,听闻与云府有关。”

夏芝回话一向简明扼要,寥寥数语竟听得上官明兰心底一乱,慌地起了身,顾不上书卷散落一地,“夏芝,快随我到正殿去。”

她虽不是真的云清,但云府的事她到底还是上心的。太子遇刺,竟与云府有瓜葛,御史大夫云慕怕是如何也脱不了干系的。

“阿湛哥哥,你当初娶她既然是为了替眉儿治病,如今何不趁着这个机会将她赶出东宫?况且她到底是江湖邪派中人,久留东宫,若是他日事情败露,对您也是十分不利的。”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殿内传来,清脆灵动。

上官明兰不等宫人通传,绕过屏风径直走进内间,二话不说地跪在地下,深磕了个头,“求太子殿下放过云府。”

宁湛未理会她,只吩咐叶眉儿出去,许是心情不好,难得听见他对待叶眉儿语气间竟有些不耐。

上官明兰硬生生地跪在地上,看不见宁湛的神情,只听得他低沉着嗓音,因着受了伤的缘故,些许沙哑,“你身为太子妃,我遇了刺,为人妻尚未晓得体恤夫君,竟还想着替贼子开脱。”

宁湛看了眼上官明兰,翻了个身躺下,低喃了句:“上官明兰,你可曾对我用过一丝一毫的心?”

初冬的长安寒意已有几分渗人,殿外的竹叶萧条瑟然。上官明兰的身子近来越发的不济,捧了卷书半躺在廊下消遣,不多时便犯起了困。

那日在正殿见过宁湛后,便被他软禁在了竹沁殿。听闻行刺太子的人当真与御史大夫有干系,云府怕是在劫难逃了罢。

上官竹意靠在椅上,仰头望了望殿外的落叶纷飞,困意越发的浓郁。

她这一生,冷冷淡淡,也未对何事上过心,却不知这二十几载走来为何如此累。

恍恍惚惚间,似乎听见宁湛的声音,依旧寒意渗人却添了些许着急,“她师承邪医,医术如此之好,怎会连自己都治不得?”

上官明兰半寐着眼,浅浅笑开,医者素来难治己,如此通俗的道理,他竟然不懂得。

脸上凉凉,竟是下雪了。

德乾三十一年,太子湛大婚,云氏女清,入主东宫竹沁殿。是年隆冬,太子妃云氏薨。去十年,太子登基,兹册封已故云氏为皇后,谥号明兰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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