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卓是我的大学老师,教药物化学。大学毕业后,我不记得药化到底学了些啥,却总能想起,我有一位非比寻常的老师。
私底下,我们经常连名带姓地称呼他,不叫他陈老师,想必他也不太奢望我们尊称他为老师,甚至也不会期盼我们能记住他的名字。因为,他完全不像是一个老师。
大二下学期时,陈卓给我们代一门选修课,为《药物制剂与工艺学》。他初次给我们上课,站在讲台上,很是悠哉悠哉的样子,完全像是把大学课堂当菜市场,而他的目的估计就是为了来买二斤肉的。他摇头晃脑在黑板上写下很大两个字:陈卓。然后说,同学们好!这门课以后由我来上!句点!完了!这就是他的自我介绍,简明扼要。
我们面面相觑,这位老师自我介绍得也太不繁文缛节了吧!三秒钟不到,他就将自己摆在台面上。一般情况下,老师们在做自我介绍时都是很精心的把要介绍的内容打在PPT上,第一页写上姓名,联系方式,所在教研室,底下备注职称啊,学术成果啊,科研项目啊什么的,而陈卓就这样口头简单地介绍了下自己的名字,没有加一丁点儿修饰词。
我仔细看了看他黑板上写下的名字,字很丑,也很凸,很像他的大脑门,凸得有些明显。字如其人,从他写得名字中,我知道,陈卓的性格很是不羁。
显然,他就是如此。
上第一堂课,陈卓连教材书都没带。从进来到站到讲台,他就只带一瓶那种两升装的可乐和一部手机。做完自我介绍,他说,哎呦!太热了,让我喝口水。然后,他就当着一大教室将近二百多人的面,很是淡定地一手抓起饮料瓶就咕噜咕噜得喝起来,整整一瓶可乐,他一口气喝掉二分之一,喝完以后,他还打了一个连坐在最后一排的同学都能听到的很响亮的嗝。
我们不敢当着他的面笑,全都低着头捂住嘴笑,以为他看不到。可能他也觉得有些失大雅,站在讲台上也很不避讳地笑出了声。当我们抬起头看他时,他还在用手背抹嘴。
陈卓开讲的第一句话就是:这门课不重要,你们可以学得不那么认真。我们很是惊讶地瞧着他,哪有老师说自己代的课不重要的?固然《药物制剂与工艺学》是门选修课,但也关乎我们期末的学分呀!
没等我们惊讶够,他又说了一句让我们大跌眼镜的话,他笑了笑,然后用很蔑视我们的语气说:“因为你们也学不懂。”
切!全教室的人都对他的轻视表现出了极大的不满。坐在第一排的学霸甚是愤怒,我们坐在后面都可以感受到她想挑战陈卓的气焰蒸蒸向上,冒出某种不服输的火气很快液化成小水滴,想把陈卓表现出来的嚣张气焰给活活灭掉。可惜,学霸的火气蒸发得不是很够,陈卓并没有降下他的嚣张,反而,他对我们的打击,与日俱增。
我们到后来才知道,上陈卓的课很是费劲,也对他在第一堂课时给我们的蔑视甚是理解。因为,从一开始,我们就很少有人能听懂他讲的课。
陈卓讲课时总是会时不时地自己笑出声来,尤其是他在问我们一个问题时,全班人都默不作声,处于游离状态,然后他就“嘿嘿嘿”地笑起来。我们很是纳闷,继续处于游离态。得不到我们的回应,陈卓也不急,笑着看我们几眼,又继续讲课。他时常讽刺我们的一句话就是:“你们以后啊,女生出嫁了就都去结婚生孩子,男生就帮着带孩子得了!”
当然他也有讲原则的时候。他不喜欢有人在他课堂上说话,他可以允许学生不听讲,看其他书,就是不允许学生在他的课上说话。有节课陈卓正讲得上劲,下面有个女生偷偷和邻桌说话,被陈卓发现后,当场揪出,罚站两节课,不留一丝情面。后来,再也没人敢在他课上说话了。
他很少按教材给我们上课,放在幻灯片上的内容,我们在课本上压根就找不到。所以,上课听天书已经是习以为常。他讲药物结构,我们不懂;讲基团效应,我们不懂;讲制剂工艺,我们更是模棱两可。到后来,上陈卓课的同学寥寥无几。到最后,陈卓很风趣地说:“我以为我给你们讲讲课外的东西,你们会比较想听,看来我错了,你们的思想完全被课本局限了!”
其实,看得出来,陈卓很鄙视课本的专业性。他觉得课本上的内容对他来说太小儿科,有些内容专业性不够强,他说他更热衷于实践。所以,他不按教材上课也有他的道理。
他说我们太死板,应该跟他学学,要经常无视规则的存在。比如说,课本上的好多内容都不太正确,我们应该勇敢地反驳。如果他把内容讲错了,我们也应该当场反驳他,不留情面。在真理面前,谁都该有底气。他的这句话说得真有水平,只不过,我们压根没有反驳他的水平,做不到像他一样无视权威的存在。
陈卓也很有意思。他亲眼见证了一个由二百多人组成的大课堂转变为只有二三十人的空课堂的场面,竟然无动于衷。他继续讲他的课,两臂抱在胸前,眼睛无视那些空了一大片的座位,眼神里依旧是对我们的蔑视。想必,在他眼里,到场的同学也没有几个能听懂他的课,所以,他依旧轻蔑地望着底下在座的学生。
我和舍友是那种听不懂课却还要去上课的那种学渣。有一次,我俩觉着在大学里没逃一节课很是遗憾,就决定也去逃一节。最后,我们选定了陈卓的课。那天早上,我们起得很晚,醒来后,我看见群里的消息,陈卓史无前例地点了名,而我和舍友的名字也被列出。
再上陈卓的课时,我们有些心虚。当然,陈卓也为上次点名做了总结。他说,他也得偶尔搞搞形式主义,毕竟学校还是要求出勤率的。他也得意思意思,表现一下他的尽职尽责。我们全都笑趴。
虽然好多人都没去上课,那次逃课也没受到什么处罚,但名字被列在逃课名单里也不是一件什么光荣的事,我俩觉得很丢人。想着以后再也不去弥补什么大学里最遗憾的事了。
有时,陈卓在提问一个问题,得不到我们的回应时,也会偶尔聊聊他的事业和生活。而这,恰恰是我对他肃然起敬的地方。他说,他曾研发的一个原料药被某个厂家买去,赚了不少钱。看不出来,陈卓居然这么牛,我们立马对他有所改观。
他又笑我们,说我们吃不了苦,连听课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然后他跟我们讲了他的经历。
他是以研究生毕业于某知名药科大学,光听学校名字,就足以知道陈卓有多牛逼。在毕业之前,他已经发表过不少论文。毕业后,他进入大学当老师,和某家药厂合作,研发了他的第一个原料药。
他着重讲了他研发药物的过程。那时,他不停地看资料,没明没夜地做实验,只要有一个数据出错,实验就又得重来,每一个实验步骤反反复复不下十遍。和每一个搞科研的人一样,陈卓吃得苦不比他们少。终于,他研发出了他的第一个药。有了第一个,便就有了第二个,陈卓也为业界不少人所知。
后来,我在大四做毕业设计时,在知网上搜陈卓的论文,看到陈卓发表的论文不下百篇。
大二期末考试,《药物制剂与工艺》虽然作为一门选修课,但也要考试。通常,选修课老师给我们出的题往往都是课本上的,且选修课一般都是开卷考试,成绩过了即可。但陈卓不是一般的老师,他是个例外。
早在离期末考试还有俩个月的时间,他就给我们交代了考试内容。他要求我们写篇论文综述,字数要求:五千字左右。听到这个消息,我们全懵了,何为综述?我们压根不知道。有同学问他,他也不回答,让我们自己去查资料,阅读论文。
这不是一般的考试,我们能想到最坏的结果就是,这门课会挂掉。为了不挂掉这门课,我们从陈卓给我们交代完考试内容的那节课开始,就不敢懈怠。每天上完课就去学校电子阅览室查文献资料。那时候,我经常在图书馆碰见一些从来都不去图书馆的同学。果然,陈卓的魅力极大,足以让电子阅览室坐满我们院系的人。
在查文献的过程中,我们也明白了何为综述,以及论文综述的写作方法。在认真阅读过论文之后,我们也开始练着写综述。
在很大程度上,我很感激陈卓会以这样的方式考试。在大四的毕业设计时,我终于明白了陈卓这样考我们的用意。他原来是想让我们自己搜索文献,学会读懂晦涩的论文,因为做毕业设计必须要阅读大量文献资料,提取出每一篇论文当中对自己有用的部分。做好毕业设计的前提就是要学会查阅资料,而陈卓的目的并不是让我们学会写综述,而是让我们学会读懂文献。
学期末,陈卓不像我们想像中的那么不近人情,他给我们的综述以很高的分数,挂科的人也寥寥无几。他还是有些人情味的。
在我们总以为不会再和陈卓有任何交集的时候,他又带着轻蔑的眼神走进我们大四的课堂。一如既往的不羁,正上课时就忽然笑起来,喝完水打饱嗝,跟我们吐槽课本的专业性。这次,他给我们代一门专业课:《药物化学》。
《药物化学》毕竟是专业课,陈卓也变得认真起来,上课时会带本教材,但他基本不翻课本,每次都是将课本封皮朝上随意扔在讲桌上。他要讲的内容都很认真地打在PPT上,以便我们理解。
有一次,陈卓上课迟到了。他很是歉疚得跟我们道歉,解释他是去送他儿子上幼儿园才迟到的。原来,陈卓也有其父爱的一面。私底下的陈卓,也该是个好爸爸,会去送他儿子上学,带他玩。我们很好奇地猜想,陈卓要是以后给他儿子教课,会不会也是凶巴巴的。他儿子一定很嫌弃他。
这就是陈卓,一个不像老师的老师,一个拥有不羁性格却能追求真理的科研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