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滴雨落进青铜器纹路时,鼎腹里的甲骨文正在褪色。裂纹沿着商王占卜的灼痕蔓延,龟甲深处飘出腐烂的甲骨虫,驮着“凶”字的碎片沉入黄河淤泥。这是上苍第一次垂泪——当人类学会用文字诅咒同类。
喜马拉雅冰川崩裂的轰鸣声中,我听见古卷翻动的沙沙声。诺亚方舟的图纸被折叠成纸鸢,掠过亚拉腊山顶时,衔着橄榄枝的鸽子正用喙梳理羽毛里凝固的盐粒。旧约里的火柱在摩西杖尖熄灭后,化作沙漠里游荡的磷火,替迷途者点燃骆驼刺的灰烬。这是第二次垂泪,当四十昼夜的暴雨终于承认,它洗不净方舟龙骨上黏着的海藻与谎言。
恒河沙数坠落在菩提叶脉间。悉达多太子割断的发丝悬浮空中,每一根都系着饿殍腰间断裂的草绳。鹿野苑的石阶渗出暗红,不是阿育王征伐的血,是苦行僧赤足踏碎舍利时,佛陀掌心绽放的优昙婆罗。第三次垂泪混着恒河水的浑浊,在朝圣者额头的提拉克纹饰里,结晶成不会融化的雪。
长安城的更漏在安史之乱的马蹄下碎裂。杜子美握着半截竹简,在浣花溪边收集流民的叹息。朱门酒肉化作腐水渗入《千金方》的残页,孙思邈的银针正挑破贵妃荔枝上的红瘢。这是第四次垂泪,当李白的酒壶倒出月光酿成的砒霜,醉醺醺的盛唐在霓裳羽衣曲里咳出带血的牡丹。
威尼斯的贡多拉载着黑死病的哀歌,但丁的地狱第七层升起焚尸的青烟。蒙着鸟嘴面具的医者用拉丁文写下遗嘱,而教堂壁画里的圣母悄悄解开胸衣,用乳汁喂养墙根下肿胀的鼠群。第五次垂泪浸湿了十日谈的手抄本,卜伽丘的鹅毛笔在羊皮纸上洇出带瘟疫腥甜的墨痕。
广岛废墟上的蒲公英在八月清晨突然学会发光。被气化的少女发簪穿透云层,在平流层凝结成不会落下的冰晶。长崎教堂的管风琴管里,受难基督的睫毛生长成蕨类植物,缠绕着未爆的原子弹壳。第六次垂泪蒸发成福岛核电站上空的积雨云,每一道闪电都在复述《古事记》里创世的谶语。
此刻我坐在末班地铁里,玻璃窗映出人类最后的象形文字——戴口罩的母亲正在缝补防辐射服,她的银针牵引着纳米纤维与亚麻线;穿防护服的少年用虚拟现实种植珊瑚,他的瞳孔里漂浮着复活节岛的摩艾石像;白大褂的科学家在冷冻舱前默诵《神农本草经》,液氮雾气中升起《死海古卷》的残章。
上苍第七次垂泪时,冰川融水漫过博物馆的台阶。诺亚的后裔正在甲板上修补渔网,网眼里漏出的星光恰好拼成梵高《星空》丢失的笔触。而博物馆长在洪水来临前,把《创世纪》手稿折成纸船——亚当与上帝触碰的指尖,正轻轻托起南极帝企鹅的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