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一切的孕育都与苦难相关。小到一草一木大至宇宙洪荒,当然其间更有包罗万象的生物从生命的单核时代逐步进化繁衍的漫长过程及次次痛苦分娩。
那么一种文明一种文化的孕育,我想也莫不是如此吧?
车行在高海拔的公路上,以一种快速轻灵得几近神圣的姿势前行。视野的开阔,空气的稀薄,加之满目望不尽的莽苍大川,面对迎面而来的纯粹恒久的大自然,思维早已不由自已的处于意识的直觉状态。感观的本能张力似被撑到极致,却同时又孱弱得让人仅存的意识无端着急,因为总是怕不能体验那强烈的雄壮力度与巨大的空间落差。
当司机小王对我们讲:我们立刻便到达别号"小唐古拉"的桃儿九山顶时我的心突然在刚才极度的张力中骤然紧缩了起来,难道,我真的马上便会置身于这绵绵不绝山脉中的其中一峰顶了吗?
毫无疑问的,在打开车门的瞬间,我的心充满了神圣与庄重。相比这种凝重,欢欣与喜悦反而几乎退回到无迹可寻的地步。
站在桃儿九的峰顶,在呼喇喇的烈风中放眼望出去,视线尽头便是那东西走向,绵延不绝的唐古拉大山脉了。彼时,那里雪霭雾障,苍苍茫茫,无比沉默却又气势憾人的躺在我的视线里,涌斥在我的脑海里,我的心莫名的悸动起来,呼啸的长风瞬间刮走我每每流出双眸的泪珠。
千里唐古拉,莽莽而雄壮,起伏而不绝,成于亿万年前,也在风中伫立了亿万斯年,占据着如此广阔而高寒的空间,凝聚和延续了如此漫长的时间,沉雄豪迈,气势夺人,却又节奏徐缓,韵律悠长,在它厚重沉着的存在形式中却又让人清晰的感觉到它绵长而遥遥的流动美。
车向唐古拉驶去,我的思绪如骤断的弦,奔腾着脱疆而去。
似乎是与生俱来的,青藏高原以一种壮阔苍凉的恒久魅力巍峨不可憾动的存于我内心一隅。苍凉中蕴含磅礴,厚重中彰显博大,甚至有一种无法解释的神秘力量让人心生恐慌也让人产生无限向往,就象天空和大地永远在目光的最尽头相逢,因为不能真正穷尽,所以派生永恒的诱惑。
唐古拉,在藏语中译作"平平的高地",也有译为"高原之山"的。在西藏,你是感觉不出每一座山有多么高的,你甚至会认为这山和缓敦厚,线条温柔,相对高度也许比不过你的家乡那座突然拔地而起山峰来得陡峭。就象这唐古拉,虽然海拔五千六百多米,可是当你置身山顶时,你便会惊讶这高地几乎是一马平川,上山下山不急不陡,若不是那呼啸而过的山风及感观上的呼吸急迫,你一定会以为自已象是置身于一个和蔼可亲的婆婆的温暖怀抱。
唐古拉就这样躺在藏北这片高原中的高原上,以它苍凉.博大,沉重又无法测透的神秘力量,向人类张开它厚重得几乎无法亲近的怀抱。
藏北是个苦难的高地,寸草不生的荒滩居多,即使是在藏北草原,牧草也矮小瘦弱得可怜,一冬一春是高原的风季,狂风整季整季的携裹着黄沙及小石粒不可阻挡的呼啸肆虐在整个草场上,地表的泥土脆弱瘦薄,小草无法深入的根部裸露在外,风一起,往往轻易便随风而去,放眼望去,满目焦黄,季候风把牧民的日子风干得尤如那嶙峋的岩石,坚硬而精瘦。
高原最美丽的季节莫过于夏季了,虽然草场青绿不过短短的一个月就快速的凋黄,其间偶尔还会遇见雹火光临,可是唯其短暂,便更觉珍贵与美好。在这片苦难的高地上,生态是如此脆弱,气候更是变幻莫测,到了冬季则几乎一遇大雪便成灾难,而且这种灾难过后我们在记录上看见的往往都是"无一幸免""荡然无存"这样的字眼。
因为曾经跟随救灾的车队进过灾区,我知道用"苦难"一词来形容这块高寒中的山地及山地上所有的生灵是多么准确。进入灾区,积雪厚达一米,风停雪住后带给那片大地死一般的寂静与恐怖:茫茫白雪上不见一物,不见人间烟火,不见任何生灵,更象我想像中的地球南北极,可是我却不难想象在雪下埋藏着一个怎样的死亡世界!
救灾车队是在积雪中硬掏出一条"生路"后开进去的。后来听说了当时的惨不忍闻的情景:牧人的牦牛牧马等大的畜生四处逃生,饿极的群羊啃啮着帐篷,藏北高原上独有而珍贵的十多种野生动物几乎也是非死即逃......只有高空盘旋的苍鹰与乌鸦是快乐的,几乎是以一种从容优雅的姿势慢慢检阅着这一场灾难带来的享用不尽的美食。
可是偏偏在这样一块常与灾难同行的高地上,在这峰峦群卧的某一处山巅上,藏着一处泉眼,它是沱沱河的源头,也是哺育我们几千年华夏文明的长江之源。此时,站在这唐古拉的脊梁上,面对这触目可及的荒芜莽苍的无尽山脉,完全逃离了现代都市的喧闹与浮华之后,于侧耳处,我仿佛能清晰的听见那第一滴水滴落在那一汪清泉里时铮然清脆的绝响,以一种婴儿冒死般的苦难勇气挣脱了千年难融的玄冰后疲惫又畅快的汇入那最初的涓涓细流当中。
而由这第一滴水起源的细流却最后奔腾庞大成浩瀚的长江!不仅冲刷出一个辉煌的文明,更冲刷出一整片富饶美丽的长江中下游平原。而我不知道此时那生活在繁华富庶的肥沃的土地上的人们能不能想像,这条大江是如何从苦难中出发,如何从高寒缺氧,灾难重重.雨水奇缺的蛮荒之地逃脱死亡之掌后一路蜿蜒而来的。
千万年来,洁白无瑕无限诱人的冰雪,如同一件死神美丽苍白的尸衣,包裹着这片雄奇冷绝的大地,从苦难到苦难,在坚忍中蕴藏,在痛苦中孕育,在死亡中艰苦卓绝的逼迫出第一滴生的希望。
记得罗素说过:三种单纯然而极其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们的一生,那是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探求,对人类苦难痛彻心扉的怜悯。他说爱情与知识把他送入天堂,但怜悯却又将他带回人间。痛苦的呼喊总是在他心中反响,激荡。因为无助于人类,他说他感到痛苦。
而罗素的这种痛苦,又岂止是属于他个人的痛苦?还该是充斥着每一个肯于思考,富于感情的人生。只有痛苦能直逼心灵,只有痛苦能催产诞生,只有痛苦能让我们在清醒中匍匐前行。这或者也算一种生活于世的动力?又或者是对于苦难所具的特殊魅力的深层注解。
此时此刻,站在这千年的长风中,我的身心仿佛已经完完全全的物化而去,不,应该是我的身体已经和灵魂从未有过的紧紧融合在一起:化成一粒雪,化成一股风,化成一滴水,无孔不入的锲入脚下这片茫茫无尽的天地之间。。。身旁的经幡在风中烈烈作响的声音已经倏然远去。
心灵在瞬间逾越无限高度,去俯瞰更为广阔的非物质世界。在这给人以神秘力量的群山唤动人的心灵颤音的世界里与原始的宗教遗风前所未有的超然结合,一颗心饱满而超脱的尽情领受这片大地给予的慷慨馈赠。而此刻的我,则像极一个无比富有广博的千年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