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巴
张小巴是老梆头捡的。
十七年前,风雨交加。老梆头在三皇观躲雨,在三清供桌底下捡到一个男孩子。
“外头那雷,就在头顶上炸开,我都怵得慌,”老梆头喝醉了酒,有时候会说起那天的事儿,“小王八蛋在我怀里竟然不哭不闹,我还以为这孩子是玉帝爷赐下来的,和我有缘分。”老梆头看了看坐在一边的张小巴,啐了一口:“呸,谁知是个聋子残废!”
老梆头当着张小巴的面啐他,小巴混若无事地坐着听。倒不是因为耳聋,不知老梆头在说些什么——他两三岁就会读大人的唇,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要是有个专家能研究他一番,应该能闹明白,张小巴一个聋子,到底怎么通过读唇学会说话的。但现在还和老梆头一起生活在垃圾堆里的张小巴,暂时还没有引起专家们的兴趣。
五岁以前,张小巴都叫做“哎”,直到有一天,喝醉酒的老梆头因为张小巴的母亲煮一顿饭用完了全部的米,挥舞着铁锹没命地殴打女人。母亲这么做,是因为张小巴那时候就已经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了——那天他把所有饭吃了,还觉得饿。他饿,母亲就给他做;还饿,就再做,一直到把米用完。老梆头从没这么凶狠地殴打过母亲,母亲就像受委屈的猫狗,低泣着躲避。还没有铁锹高张小巴突然站出来,迎着拍下来的铁锹,打出了一个直拳。鸡蛋粗的铁锹把迎风而断。老家伙悚然而惊,肚子里的酒都化作冷汗发了出来:他这才想起,这孩子是在三皇庙玉皇高天上帝的脚下捡来的;一个聋子没人教,三岁就能学会说话;才五岁就能吃一大锅饭,那些米其实都是这一顿进了他的肚皮。老梆头抽搐着眉头给张小巴起了名字——让他跟着玉皇爷姓张,名字就是排行,跟在七位姐姐之后。
于是张玉皇的小公子张小巴正式认神作父,和老梆头撇清的父子关系,老家伙之后除了一天管他一顿饭,什么都不再过问,更把所有的钱用在喝酒上。
张小巴算得上无父无母,无亲无眷。
好在毕竟是有人爱着张小巴的。
一个是母亲。张小巴的的母亲是个傻子,看上去比老梆头小大约二十岁,具体是他在哪儿捡的,老梆头自己都记不清了。原指望捡回来给自己传宗接代,可是老家伙五块钱一瓶的假酒喝多了,把浑身的温和柔软都集中到了下半身,此事只好作罢。然则人总要找地方宣泄,老家伙又不肯承认自己无能,于是在母亲身上找到了“其他方法”来宣泄自己的变态欲望。
张小巴现在有时候还做这样的噩梦:他和母亲不知何事,在傍晚的阳光里拥抱着笑着。突然老梆头拿着两个绿色的玻璃瓶,满脸戾气走进家门,把瓶子顿在桌上,发出一声恶声恶气的“碰”。张小巴感到母亲环抱他的手明显僵硬了一下,一股灰暗在她脸上漾开,母亲像个饱受虐待的动物见到凶恶饲主一样,开始不自觉的颤抖。老梆头板着面孔一言不发,一脚踢开了里屋的门,冷冷“哼”了一声。母亲抖得更厉害了,但还是条件反射地轻轻推开小巴,抚摸了一下他的头,示意他坐着别动。她乖乖站起来,低着头走进了里屋。然后是老梆头歇斯底里的吼叫、母亲刻意压抑的呼痛、木棍和皮带抽打在肉体上沉闷的响声。张小巴一直以为老梆头只是殴打母亲,他还太小,想象不到这世上有比暴力远为恶心也更纯粹的邪恶。
母亲痛苦地高喊了一声,然后一切都安静了,安静了很久很久。老梆头走出来,说母亲上吊了。坐在张小巴的位置上,只能看见一束夕阳透过窗户照见母亲光着的脚,悬在空中。一道耀眼的红从母亲的小腿蜿蜒而下,在小脚趾略作停顿,坠向地面。他当时并不知道上吊是什么,以为老梆头像平时一样,因为莫须有的事情又在折磨母亲。直到有个胖警察捂着鼻子走进家来,他才感到事情不对头。胖警察走进屋随便两眼,连一眼都没多看,就离开了。
于是,母亲没有了。
那一夜,七岁的张小巴坐在原地一直没有动,却把这辈子所有能流的眼泪都流干了。
另一个是师父。
首先,师父真的是师傅。来来往往出小区认识不认识的都叫他师傅——因为他是小区的保安师傅。其次,师傅并不承认自己是张小巴的师父,他没有正经教过小巴什么。他和小巴所有的交集就在于在小巴饿的时候将自己的午饭分给小巴,还有就是允许小巴无限期坐在保安室门口,看自己收藏的书。老头儿有一柜子旧书——三侠五义、三侠剑、三仙剑、隋唐……小巴某一天提出要看,老头儿乐了:“小子,你认字吗?”小巴摇摇头。老头摇着蒲扇,端着范儿打搪瓷缸子里头啜了口茶水,崩一声吐回茶叶沫子,这才得意地晃晃脑袋:“那我教你吧。”
师傅真心低估了教聋子认字的艰巨性。好在后来老头在旧书摊上1块钱淘摸了一本《新华字典》,把小巴扔给字典算完了。张小巴依靠这本字典,看完了柜子里面所有的书。
在心里,张小巴认为师傅是师父,而师父是爱自己的。虽然有时候这种爱有点粗枝大叶,但充满着包容。他有时看完了书,想象其中神妙的武功,就在保安室门口的大街上异常认真地演练。满大街的人都用看傻子的目光注视他,只有师父摇着蒲扇,用老父亲看小儿子耍闹的慈祥表情从头看到尾。
这天,小巴又在“练武”的时候,师父突然说:“小子,你老这么瞎闹不中。你明天开始和我一起锻炼身体吧。”
小巴看着师父170的身高,和170的腰围,默默不语。师父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可别看我现在胖——以前也瘦过。”
小巴笑了笑,之后每天四点都准时到师父门前报道,陪他练一种叫“练功十八法”的武学。
如果不是那件事,小巴可能会一直维持这种生活。
那件事,改变了很多人的生活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