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拐的影子

文/阿吉


那是过了许多个夏天之后,我仍然会记得的一个故事。

在一个不富裕的小镇上,人们的日子过得很清淡,镇上的集市是村民们的宴会,买东西和卖东西的人往来得都非常熟络,一大早的人声鼎沸,也不会觉得嘈杂到不堪入耳。人们不急于说出一整句话来,往往一句话里的语气词会拖出山歌的调子,这是属于这个镇子的生活节奏,从来都很少有外来客人做到天衣无缝的契合。

镇子在软红香土的边际,安安静静地呼吸着这太阳散落的金黄细碎,仿佛镇上的老人、小孩以及尚未出门深造的青年人,在他们的肺里都充盈了这些通透的日光。从他们眼窝的细缝之间,嘴唇的船弯边那些细碎的闪烁,都是那么温柔可爱。城巷里的人称生活在小镇上的人为“笑眯子”,不知是为了嫉妒,还是鄙视,总之称呼就这样定下来了。

与学校一起被集市压在屁股后的吴林家,倒不全都是笑眯子,吴林也是去夏天放了学才搬到镇子上来住的,老屋一直是吴林的祖辈守着的。

从前,两老守着这一间土房子,在房里头两人相互绕过来绕过去,许多个年头也就都被集市变得像知了一样永远在喧闹,吵着这个寡言的小孙子。于是,两老自己背起了水泥,挑起了红熟砖,在老房子旁边又砌了一个小房,小房盖好了帮小孙子搬进去时寡言的小孙子依旧未吱半语,两老在菜园里找最鲜美的蔬果哄小孙子,可是依旧没能奏效,后来,两老也跟着沉默了,他们猜想也许这孩子是不适应,他们不会更多的言语来形容这孩子的与众不同,与“众”对于这俩位白发苍苍而言,“众人”的范围也不过是老屋旁边上立着的那所学校。

吴林的沉默的确不同于这镇上的孩子,当所有的男孩挂着汗衫,追着风在烈日下相逐时,只有吴林藏在墙角拐的阴影里观看这一幅幅生动的现实场景。镇上的孩子不属于阳光下的树荫,伴着烈火奔跑才是他们的日常生活,而吴林便拥有了夏日里所有的阴凉。

阳光被教学房遮挡,在矮脚墙圮处,光束闪闪忽忽,影影绰绰却就是溜不进吴林眼中的深海。

孩子们占领了这诺大的篮球场,打算开始一场世纪大战,穿红色奥特曼衣服的孩子似乎是一方的首领,而羊角辫统领的是另一边,吴林看着许多的羊角辫们躲的躲,藏的藏,连奔跑的步子都带着战争里的惊恐与小心。当十秒的倒数结束,奥特曼出洞了,仿佛他们都自知这场战争的赢家是他们,或许这是羊角辫们逃跑的背影让奥特曼误以为自己是正义的化身,而在羊角辫们看来她们的逃跑是和拯救人类存亡同等重要的事情,一旁的吴林则以为他透过这阴影下的风看清了太阳下的氤氲,眼前的打闹都是小人儿的把戏,他是站得比所有人都高的大人。孩子们都在自己以为的世界里相互嘲笑着,在这一刻他们拥有了独一无二的只属于孩童的那份趣味与稚气。

在光的幻象里,奥特曼与羊角辫的追逐在某个契机里摔了个大跟头,羊角辫的痛哭与奥特曼的不知所措映入吴林的眼睛里,吴林看着簇拥上去的人群,他差点儿迈出影子的脚步却又挪了回来。

是从什么时候起,吴林的身上染上了城市里垃圾的气味,或许是在四方石砖围着的空间内、当父母们都出去工作后只剩吴林一人时染上的。铝合金围制的窗口是吴林的深海,太多像铁皮一样冰冷的东西长在吴林的眼里。于是,世界在一开始出现在吴林眼中的模样便是灰色大楼的冷漠,这种灰色和鸽毛的灰色不同,鸽毛的灰色是天空透着的纯净是和羊角辫与奥特曼脸上粘着的泥巴块一样的颜色,是吴林的世界里从未有过的灰色。

羊角辫的摔倒对于全班人(除了吴林)来说是莫大的打击,羊角辫因此而躺了两天的病床,游戏也成为班规里的禁忌,对于吴林来说这些大变动都是不痛不痒的假条约,他不参与同学的游戏,师生间的谈话,他不习惯同学直接把鼻涕、油渍揩在衣袖上,他甚至无法接受老师的花大衣一穿就一个星期舍不得脱下,他更不愿意与牛、马和他挤同一条小道。吴林或许已将城市的模子刻在了心里,他无法像羊角辫他们一样,可以游刃有余地顺着风向疯长。吴林是一只只适合呆在宫殿里的阿契安吉蓝猫,那身蓝色的短毛、脚尖上的优雅是他的与众不同,这也就注定它无法消融于猫群之中。

吴林脾性里的生气好像都被闷在了坛子里,即使有酵母在偷偷地吐泡泡,如若不是有心之人也不会听见这咕咕的声音。

学校里的孩子大都是集市边上的,放学后的乱窜是几个玩伴之间默契的约定。吴林刚来镇上时,便受到这些小分队的邀请,可这些热情一一都被吴林的沉默拒之门外。第一个来邀请他的是那个红衣服的奥特曼(他一直记得)吴林的眼睛是他的记事本,里面无论大事小事,细枝末节都蜷曲在他的眼睛里,这像极了城里人的做派,面上的云淡风轻或许是心里的风起云涌,但吴林的眼睛没有布满黄血丝眼睛里的老道,他是纯澈的,像映着海水的鸟欧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存留了那张不知所措、茫然、窘迫的脸,存留了奥特曼走时迟疑的脚步。那刻意的缓慢像是在一遍遍地询问吴林“来吧,你真的不来吗,不来我真的走了”最后还是以男孩没入嘈杂集市的背影结束的这场邀请。之后,奥特曼又欣欣然来找过吴林几次,吴林不是提前藏着就是直接转身跑进小房子,再之后,吴林家的门槛上再没有孩子踢踏的声音。

吴林在镇上寄住了一年,也只住了一年。

第二个夏日来临的时候,吴林就被接走了。听说,吴林不在的这一年里,夫妻俩办了离婚证,分好了家产(包括孩子),各自又迅速找好了下一任。争到一万块抚养费的母亲将吴林带到离小镇有100公里的东城,吴林又回到那个满目冰冷的世界,奥特曼的红色与羊角辫的跳动再也不是吴林深海里的故事了,小镇的树荫下再没有多出一个孩子,墙角拐的影子里也再没有一双眼睛在偷看。

这是那个夏天关于影子的故事,故事平淡得像山涧弯弯徐流的溪水,吴林在小镇上留下的影子逐渐地被橡皮擦一点点擦掉,孩子们还是照样在白白的日光下奔跑。

而吴林的影子没有被擦掉,它伴着他长到二十岁,跟着老到三十岁,目送着他离开了这座城市。

三十岁的吴林已经沉默了许多个年头,他依旧不言不语躺在宿舍的床上听着舍友说着下三滥、渗出黄脓的笑话,他的沉默没有得到城中人的谅解,城市的树荫下挤满了来来往往的过客,城市的阴影不再属于吴林一个人,奥特曼与羊角辫的包容没有伴着吴林来到这些灰色大楼里。

宿舍里关于女人,关于乳房,关于性交的话题不知什么时候就落到了吴林身上。

那裸着一身油腻的肥肉、只用一条撑破了橡筋还吊着丝的黄色内裤遮羞的厂长,正站在床位的中央,朝那些正张着嘴准备接稳他下流言语的小啰啰们打了一个心知肚明的暗号。

左床位边上,将解放牌绿球鞋蹬在床杆上的男子立马对暗号做出了心领神会的神情,像所有成功人士一样,他拍了拍被灰尘裹挟的脏鞋,挂着他松松散散的汗衫朝厂长靠拢,乌黑的嘴唇还带过一句厉害的话“要我说啊,我们这儿绝对有没偷过腥的猫,你们信不信。”说完这句厉害的话,他转过头向厂长请示,像恶狗放下凶狠的獠牙一样,试图获取主人嘴里吐出的骨头。屋里都是演戏、奉承的老生,无论是正在扣着牙缝、咳着痰,还是用手机欣赏女人的,在厂长对此事露出兴致盎然神色的时候,他们眼里的灰珠子都滴溜了一圈,开始纷纷发表自己的演说。试图为这句厉害的话将那个事不关己的主角(吴林)揪出来。

屠夫们今日已磨好了手中的屠刀,任何一只寻找出口的苍蝇都将不会幸免,躺在床上的吴林对命运的感知能力总是异常的敏感,对于屠夫们投来的注视,他找不到一处影子来遮盖他的躯体,他没有向死而生勇气,他那能暂时掩盖他惶恐的脆弱的眼皮在不住的打颤,即使不知道屠夫们此时的脸孔,他躺着也像躺在冰刃之上刺骨的寒浸湿了他的厂服。他看起来像个被判了死刑的孩子,全身的肌肉在不自觉地收缩。底下的屠夫像挑到一块很满意的五花肉,都在细细的观赏肉的质感,准备着下手。

最年轻的屠夫像个经验老道的嫖客,说到激动的时候,将皮带像实施虐行一样地撕扯下来,裤裆里的火烧得他的眼睛开始发红,一直在门口闷声看手机的“黑鬼”,也似乎陷进了那份火热之中,趁人不注意时,朝下体蹭了两蹭。

面对下流的言语屠夫们都激动着,白色乳液状的情欲在房间里飘散,它带有莫名的灼热感,吴林已经在这白色乳液包围下开始呼吸急促,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发热。他脆弱的眼皮已经不能给他带来暂时的遮蔽了,他即将被迫睁开眼,面对屠夫们的脸孔,还有…….

有那么一瞬间,所有人都看见了,吴林的小腿试图站立起来,那微小的弯曲只持续了一两秒,便毫无动作。吴林大概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在试图挣扎,就好像小镇上的他也曾经试图越过那圈阴影,但那似乎都被吴林遗忘了。

影子像绳索一样绊住了吴林的脚,他的眼睛慢慢地慢慢地睁大,从未有过的大在最后一刻他失去了所有能隐藏他慌乱不安的东西。

关于吴林的三十岁,我这只是听说,我像同情弱者一般的可怜他的离开。

吴林的存在与这个社会极其矛盾却又古怪地契合,他原来就是城市的衍生物,他在寻找安全的时候被抛弃,这城市没有留下吴林的碑,至于他去哪儿我也不曾知道,我不过用一个日落的时辰来回忆这件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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