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月光泻在窗台上,清风随意地翻动着桌子上的书页,落在笺纸上的笔尖浸透着淡淡的墨香,在这寡淡的夜色里晕开了所有的故事。
石头村里刘旋是大家公认的漂亮姑娘,大眼睛,两弯卧蚕眉,一对麻花大辫,浅灰色的格子衬衫配黑色的涤纶直筒裤,古板的装束,穿在她身上,看上去有点宽松,但就是好看。她是好多男孩子心目之中的女神。
张弛二十四岁,父亲死后,母亲生下最小的弟弟,身体一直不好,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痛,厨房里总是时不时地飘着熬中草药的气味,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一家人的担子全落在他肩上,退伍回来后在乡里任民兵营长。刘旋高中没读完,回家务农,村主任推荐她到张弛的营里煮饭。
一个高大有着军人气质的帅,一个苗条温柔娴静漂亮。刘旋十七八岁正是花开的季节,在家里有哥哥宠着,父母惯着,在家里从没做过饭,因此到张弛的营里做饭是边学边做。每次柴火饭烧糊了,刘旋专只叫张弛来端开黑糊糊的饭锅,换一口大锅上去炒菜,张弛便坐在土灶边的矮凳子上往灶里添柴生火,刘旋在灶台前忙忙碌碌。有时训练完了,回来就帮刘旋淘米洗菜,劈柴,洗刷碗筷。刘旋有时也帮张弛洗衣服,打扫休息室。两个原本不相识的人,互帮互助里慢慢地就温暖了对方。
张弛有时偷偷地去看刘旋,看她那挑动的眉梢,看她羞涩的笑容,看她忙里忙外走路的样子。他很喜欢她,只是他不敢开口。营地里一帮年轻人看在眼里,其实心里都明白,但张弛是那种不苟言笑,一脸严肃 ,说甜言蜜语怎么也开不了口的那种人。
于是营地里的一帮年轻人出主意,吃饭时,把他们两个人故意安排坐在一条凳子上,但张弛脑壳缺根筋,他让刘旋坐着,自己宁愿站着吃饭。
一计不成大伙又想第二计。吃过晚饭之后,集体去看电影,每人发一张电影票。张弛晚上走进大礼堂时,里面坐满了人,他对号入座找到自己的位置,刘旋刚好坐在他的旁边。借着荧幕上弱弱的光线,刘旋问:
“你来啦,大家都来了没?”
“应该来了吧?”张弛扫视了一下四周,便在刘旋的旁边坐了下来。
电影散场时,两个人走在大堤上,月亮在淡墨色的云朵里穿行,整个村庄都静默在夜色里,偶尔有星星点点的光闪烁跳动,秋天的凉意注入在风里。被风一吹,一股凉凉的寒气袭过来,刘旋紧了紧身上薄薄的灰色外套。张弛脱下身上的蓝色国防装替刘旋披上,夜色里刘旋悄悄地看了一眼张弛的脸,虽然什么都没看清,但是心里是暖暖的,她细声细语地问:
“你不冷吗?”
“不冷,你别着凉了就行!”
两个人并排走在夜色里,那年代里最纯真的爱情就是连手都没有牵过,心里却彼此住着对方,只要一个眼神的肯定,或者是举手投足间的一份默契,哪怕悄然地走一段路,听一阵风声,心跟心贴得紧紧的,无须言语表达,该存在的都在心里,柔柔的一往情深。跟着张弛走路的节奏很快两个人就回到了集体宿舍。
听到他们回来的脚步声,大伙整齐规划地打开各自卧室的门,探出头来盯着他们两个人看,七八个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张弛的那件外套上:
“吔!有进步了啊,营长。”大伙一阵哄笑。
“关灯,睡觉!”张弛立马就摆出严肃的面孔命令道。
清风为证,大伙为媒,这场隐形的恋情就这样被大伙公开了。
"你愿意同我结婚吗?"张弛有天突然鼓起勇气问刘旋。
"愿意!"刘旋点点头。
“我家里负担重,兄弟姊妹多,老娘身体也不好,你不打退堂鼓吗?"
"不打退堂鼓!我认定你了,一辈子只嫁给你!"刘旋羞红了脸说。
就这样,刘旋嫁给了张弛,她嫁给了爱情。当时张弛家里连条象样的板凳都没有,一间盖着黑色燕子瓦低矮的套间房,把大房间又分成小间,一到下雨,锅啊、碗啊、瓢、桶都用来接雨,外面下大雨,里面落小雨,叮当啪啦的响声不绝于耳。但刘旋照样过得踏踏实实,一家人让她打理得井井有条,跟弟弟妹妹们和睦相处,她孝敬婆婆,当时村里人都以她为榜样,家和万事兴!
民兵营解散后,张弛任村长,一天到晚不知道忙些啥?白天基本上都没回过家,一直是刘旋照顾家,生完第一个孩子后,张罗着把妹妹嫁出去。生完第二个孩子还不到一岁,大弟弟紧锣密鼓地娶媳妇,最小的弟弟还在读书,家里日子过得真的难,为了大弟弟的彩礼钱,东拼西凑,亲戚六眷的钱都借遍了,好不容易才把弟媳妇娶进家门。
但刘旋从来不埋怨,照样把家过得井然有序,冬天里自己舍不得买衣服穿,但她把骨子里的钱省出来替婆婆买棉衣棉裤,婆婆身体不好,她给她准备了炭火盆,说好叫她烤火时要把窗户打开。可有一天晚上,大家都睡觉了,婆婆看见外面风大,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结果刘旋早上起来时,发现婆婆一氧化碳中毒了。火急火忙地把婆婆送进了医院,实在拿不出住院的钱,把家里所有的鸡鸭全卖了,替婆婆捡回来一条命。可婆婆从此痴呆了。连上厕所都不会,屎尿都拉在裤子上,一天到晚要换好几轮,只要稍一不留神,她就溜出去了,然后一家人满村的找,最后在后院子的屋顶上找到睡在燕子瓦上的婆婆。
“娘,你怎样爬上去的啊?”
刘旋流着眼泪问。她婆婆只知道傻笑,还去摸媳妇的脸说得很认真一样:
“你又瘦了!”
听着这话,总感觉婆婆会好起来,谁知一天比一天疯,直到好多年后婆婆才走完了她自己的路撒手归去,或许这也算是命运掂量着的安排。
左邻右舍无不夸赞刘旋孝顺,而且家庭关系处理到位。再苦再累,但刘旋从不后悔嫁给了张弛!
时间便在平凡的日子里慢慢地过,两个儿子长大都到别的城市读大学去了,最小的那个老弟赚了不少的钱,替刘旋盖好了新房子。本以为从此可以安心过好日子,可有一天,刘旋病了,肚子疼得厉害,但她总觉得自己没什么大病,所以一直拖着,以为过两天就会好起来的。
农历十一月初,张弛带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卵巢癌晚期。刘旋从医院回到家里整个人就不行了,她躺在床上痛苦的呻吟,进进出出的乡里乡亲无不摇头叹气,这样好的媳妇,这样好的女人,刚刚日子好过,却又得了这样的病,左邻右舍无不感叹人生的未知数。
张弛单膝跪在刘旋的枕边,一边替她拉被子,一边说:
"刘旋,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病成这样子。"
"我不怪你!"
刘旋一边哭一边说,泪水顺着眼角淌在枕头上,张弛弯腰替她抹去眼角的泪水。
"把崽他们都叫回来吧?"
从来都有主张的张弛突然就六神无主了,他征求刘旋的意见问。
"不要叫了,他们自己会回来的。"
刘旋有气无力地说。张弛替妻子拉好被子,在床边来回地走动,他感觉自己找不到方向了。
冬天的夜来得早,房间里荫凉荫凉的,他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减轻妻子的痛苦,又不想要医生替她打毒灵丁,其实他自己心里明白,一针下去,就有可能阴阳两隔,可那一声声叫喊撕裂着张弛的心,他很自责,责备自己明明知道妻子身体不舒服,为什么不带她去看医生?可是,张池不知道的是,刘旋这病不是一天两天就病成这样,是她瞒着,总以为自己会好起来,因为治病会要钱!钱都供两儿子上大学了,哪还有钱治病?钱,钱,钱就是命!命却变成了一堆瘦枯伶仃的骨架!
张弛蹲在黑暗里,他给儿子们打电话,一边打一边哭,他不敢开灯,怕看见黑暗里的自己。儿子们回来时,刘旋睁开眼睛看着他们每一张脸,眼泪哗啦啦地流淌。
第二支毒灵丁打过后,刘旋醒来时已近黄昏了,她对站在床边的张弛说:
“你替我梳梳头发。"
张弛找来梳子,坐到床上,让她把头靠在自己的腿上,然后慢慢地替她梳,每梳一梳子,张弛就想起刘旋那两条麻花大绞辫,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剪去的?又是什么时候从柔顺变成一了把枯草?从来都不知道那一头青丝何时竟落得如此稀稀疏疏?他觉得自己没有好好地用心去关爱过妻子,心里感到深深的内疚,所以越梳越心痛,心痛得噫住喉管,红了眼眶,凝结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掉在刘旋的颌骨凸现的脸上。
"别哭!你抱抱我,我想再看看这个家!"
刘旋低低地说。那样有气无力的声音,听得出万分不舍。张弛拉开自己棉袄的拉链,跪在床边,弯腰抱起骷髅架一般的刘旋,裹进棉袄里,走出卧房,走过堂屋,走进菜园子,走到晒谷场……
如果这样抱着,就不生离死别,那就这样抱着;如果爱情可以天荒地老,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如果这样走着,就能走出一个健康的刘旋,那就这样走着;如果能用自己的一生来换回妻子的命,他也愿意!这个铁血一样的男子抱着轻飘飘的妻子泪水横流。
张弛抱着刘旋走在黄昏的夕阳里,这是一场生死永别的画面,这是刘旋依在爱人的怀里作最后告别的场景,周围的人都看哭了,张弛也哭,一边哭一边慢慢地走,每走一步心如刀绞般的痛,风里雨里都过了,可这坎过不去了。落下去的夕阳一片绯红,寒鸦低鸣,残阳如血。
"对不起,我不能陪你老了。"张弛听见刘旋细如柔丝一般的声音,无力断断续续的说。
"如果有来生,我只希望你建健康康,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会好好待你!"张弛一边流泪一边说。
放回到床上时,张弛握着刘旋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他想温暖那一双枯萎而又冰凉的手,泪水浸湿了她的掌心。
“刘旋,这辈子我对不住你!没有让你享过一天福!”
张弛握着刘旋的手不放,大颗大颗的泪珠滴在刘旋的掌心里。直到左邻右舍拖的拖,推的推才把他们的手分开。
刘旋走了,无论她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不堪,但她走时很安静。瘦小的身躯静静地躺在那张宽大的席梦思床上,一张薄薄的红色白边的段子被盖住了她的全身。那滴落在她掌心里的泪,在寒霜冷冻的夜晚早已变得冰凉。
冷月西窗,一地凝霜,生命的尽头最终归于尘埃,溶入万物之中,五百年回眸,千年的等待,都只为千万人群之中的相遇。这个世间最稀缺的莫过于一往情深的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