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青川是一条由东北而西南走向的河沟,上起郭畔,下入洛河,曲曲弯弯,全长约有三十多里地。杨青村位于川的中上游,往上游走,依次有拐沟,前梁,瞪眼梁,大梁头,张沟,张沟梁,直至入了谢群沟。向下游走,则有中杨青,高凹子,李凹子,石碑湾。川口则在宗石湾和油房院之间。这些地名庞杂,地域狭小,只有当地人能区分开来。
解放前,村子里只有二十几户人家,正因为如此,宗维岳和康喜义两家的入来,使这个小山村一下子多出了不小的人气。而村子里原有的住户,多以宗姓为主,他们是宗家哪一位老先人的后人,现在已经无考。不过姓氏延续,脉脉有源,同宗共祖,应该是无疑的。村子里的宗姓虽为第一大姓,但早年时最有钱的却是一个姓刘名万山的人。此人靠勤俭起家,又以算计出名,育有四子二女,积累家财据说达百万之巨。
刘万山是一个地道的山民,偏居一隅而拥百万财富,是他人生最大的愿望。然而天意不与,命理有缺,就在他家资累积临近百万,只要临门一脚便可破关的时候,却无论如何努力,总不能达成所愿。经常是这边刚下了个牛犊子,那边就死了一匹马驹子。这边刚入了一笔收入,那边就出了破财之事。三番五次下来,人到中年的他最后无奈地跟命运耍了一个心眼,给最小的儿子取了一个小名叫牛百万。从此,自己也被乡人们戏称为刘百万山。
刘百万山的四个儿子,小时候都是好娃娃,只是家里有钱之后,一个个就学坏了,全都成了大烟鬼。其中,尤以第四子牛百万对家里的祸害最深。大狼张彦如有一回在山里跑马来到了杨青庄,一眼爱上了刘家最好的一大片台子地。从此,刘家的日子就不太平了,最后,败家仔牛百万入了张家的套子,吸洋烟,借高利贷赌博,输了自己的老婆娃娃不说,还把刘家的田产和窑洞全给押了进去。
牛百万又被人叫做黑鬼,赌博输了后,毫无人性地拿着卖婆姨的钱,一股风跑得没了踪迹。面对上门逼债的张家人,刘百万山吐血而死。一家人最后四分五裂而散,败落的不知所终。地和窑洞易主之后,人们害怕张家的势力,一直没人敢种和敢住,就那么闲闲的放了三四年。康喜义一家的出现,让这片好地和四孔石窑,重新有了生气。
在这期间,因为村里的一个娃把牲口赶到了易主后荒着的地里,被人告给了张家的人。张彦如派了几个马弁下来,把那娃抓回了金佛坪,给白放了一年多的羊,才允许回来。那头驴当时就被打死在圈里。这一恶行的震慑力之大,使杨青庄的大人娃娃,上山下沟,都远远躲着张家的地。大人们为了吓唬孩子,编造了那几孔石窑里有鬼的说法。这便是前面宗德珍给父亲所指向的鬼屋之说的由头。
康喜义借了大狼的高利贷后,购了牛、驴和一些农具,并把自己的五个儿子,留了有儿有女的老大、老二和老三在家务农,老四和老五给张家揽工。从此,一家人一心一意,埋头苦干,贪黑摸早,勤俭持家地过起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村子里的老户人都说康家这一回肯定当了冤大头。康喜义心里没底,嘴上却不承认。在老汉的脑子里,他狗的张家收走七成,我还得三成。只要地里收成好,一家人有吃的,饿不死,咱们就慢慢来嘛!
康家种地,还必须得给东家不时“停采”。所谓的停采,指逢年过节,婚丧事宴,只要东家一通知,门客就得上门去给做活,且没有任何报酬。按康明堂回忆录中所说,一家劳力,一年倒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给张家白白的做着工。现在听上去,会觉得这极不公正,可当时,却是时事所迫之下的没办法的事。
秋天到了,庄稼收到场院上,那金黄的五谷堆,堆得让谁看了都要赞一句,真是个好年景啊!可辛苦了一年的康家人却高兴不起来。他们看着场院里的粮食,又看着西天上涌动的云,心里急得像猫抓一样。因为这些粮食,按约定,必须等东家来先收过租子,剩下才是佃户口粮。也就是说,张家的人不来,康家地里收获的粮不能往家里带一粒,否则,问题就严重了。为此,康喜义坐在场院的石碌碡上,心急的像一只老猴子,一会儿抬头看天,一会儿搭着眼罩往路上瞭。西天上一堆蘑菇云在往上涌,川道上却迟迟不见一个人影儿。
“这些个人也真是,说话不算话,说好了前晌来,现在都晌午了,还不见个影子。明章,你骑上驴再去催一催,让他们快点来嘛。这天,说不定哪阵阵就下开雨了。粮要是让雨给淋了,一年的辛苦白费了不说,咱们一家也就全完了。”
二十四岁的康明章骑了家里新赁的大灰驴,长腿一夹,嘚、嘚、嘚往十几里外的金佛坪赶去。
那一朵蘑菇云飘飘摇摇就上来了,唿啦啦响了几声雷。雷声和雨云让康喜义浑身激出一身冷汗来。儿子和媳妇听到雷声,都从家里跑来了。跑来了,他们又急得没抓拿,只是一声声的问老父亲咋办呀,咋办呀?康喜义老汉跳下碌碡,身子趔了几趔,摇摆着走到了几堆粮食中间,双膝一跪,不停地自抽起嘴巴,喃喃地祷告起来。儿子媳妇见状,都跟着老人跪了下来。
“老天爷,可怜一下我康喜义一家吧。我们人穷,可从来没做过亏人的事。今年你给了我们一个丰收,可好事你要做到底呀。有雨你往那山里下去,那里缺水。你千万不要往这场院里下,你下了,就是要我们一家老小的命哟!”
云还在往过来涌,康家人的祷告没能到达天庭,却让宗维岳给听见了。不是,是宗维岳正好路过。他刚上到一面山坡坡上,扭头瞥见跪在场院里的康喜义一家,心里觉得好奇怪,就转回来一问,再听着越响越近的雷声,忍不住失笑,出主意说:
“康老子,你们可不要糊涂了,都这个时候了,还求神神能顶什么用啊。快快,把这堆麦草往粮食堆上盖,越厚越好。还有,明才,你赶紧去找两把铁锨和筐子来。只要上面盖好了,周围把土拥上,过云雨下不进去的。”
“哎哟,笑话死人了。你看看,这么点事,过去还经历过,这一下子把人急得,连个主意也没了。”康喜义从地上忽地站起来,呵呵自嘲说:“真是的,我老糊涂了,我几个娃,你看他们,咋也糊涂了!唉,这才是让人笑话死了。”
“我们是看见大你突然跪下磕头,又抽打自己,还当是咋了,才跟着跪的。”大儿康明才咕嚷了一句,觉得有点委屈。
宗维岳帮着康家把打下的粮食围好了,那云也就上来了,雨点眼看着淋了过来。说来也是巧了,雨脚最后只在与场院一沟相隔的对面台子地上,痛痛快快瓢泼而落。杨青川沟北面,眼见着只是淋淋洒洒了几点。谢天谢地,这把康喜义一家高兴坏了,都说老天爷开眼了,开眼了!
后半晌,红头胀脸的康明章骑驴赶了回来。不一会,金佛坪的排丘笔师爷老殷和胡振帮,赶着一队驮子牲口,带着大加二的木斗,不慌不忙来到场院。康喜义本想埋怨两句,又没敢多说话,只让家人把麦草抱开,金灿灿的粮食重新祼露在天光之下。
老殷蹲在了康喜义先前蹲过的石滚子上,抽着旱烟锅子。胡振帮绕着几堆粮,左瞅瞅,右眊眊,还用一把宽木尺在堆上比划。两个人来得迟,却并不急于安排,而是装模作样地问了一堆的废话。
“打下的粮没往家里倒腾过哇?”胡振帮抓起一把糜子展在眼前看过,一本正经问。
“没。一粒都没动过。”康喜义不容置疑。“刚才那股子云,你们也看见了哇,差点下一场大雨,我们都没敢动。”
“没动就对了。动了,你就是送金送银,我们也不敢给你打埋伏。”老殷咳嗽一声接过话,站起来跟胡振帮说:“看来,这个老康,甚也不懂。哪,咱们就量吧?”
胡振帮表情怪怪地瞅了一眼康喜义,露出一丝奸笑,指挥康家老少,把自家一年的辛苦收成,挑了上面最好的,打包走了七成还多。眼瞅着满得不能再满的斗,还让往上添粮,康家的儿女们虽给帮着手,肚子里却都鼓着一腔怒气。等他们把剩下的粮收回自家仓子,已经是星星满天的晚上了。
累了一天,急了半天,心疼又劳累的康喜义却一晚上没睡好。他躺在炕头上,左算右算,都觉得余下的口粮全家人吃到明年有点够呛。再盘算到了一百只份羊的份子,和一百块大洋的驴打滚的利钱,那心就一下子皱成了疙瘩,隐隐的有些痉挛的痛。
那天晚上,康家三兄弟也都睡不着,半夜里不约而同来到父亲住的窑里。父子几人默坐了一会儿,听见山里传来几声狼嗥,康明章脱口骂了一句,兄弟几个才你一言我一语说开了白天的事。
“张家的这两个狗腿子,跟狼差不多,太不是东西了。光从斗上,把咱们家一担多粮给加走了。”康明章怨气未消。
“一担,两担都多。”老二康明德的态度更强烈。
“大,我觉得咱们今天是不是有点太老实了。”康明章有点不确定地说。
“老实,咋老实了?”康喜义没听明白,被儿子一点,回想起白天的情形,“啊哟”一声,直气得手拍炕沿,一声不罢一声自责起来:“咋了不是。咋了不是。唉哟,人家都说成那样了,咱们咋就不开窍呢。瞧大的脑子哟,老糊涂了,老糊涂了。”
经了这一档子后悔事,康喜义三天吃饭如嚼泥。他平生头一次,跟家里人承认自己老了,脑子越来越不够用了。他嘱咐儿女们,以后有什么事,都要多一点心眼才对。还说以后家里的事,要是自己有没想到的地方,只要觉得不妥,儿女们都要多提醒才是。
从此,康喜义把家里掌柜的角色,渐渐地交给了大儿子康明才来扮演。
那一年的风调雨顺,让康家在吃喝上得了一份起码的保障后,心随着踏实下来。再随着对杨青庄子的山山水水和乡俗的熟悉,一家人终于安居下来,开始了扎根当地,梦想发展的日子。
四季有三季忙,一季把窑洞当天堂。这天堂一季,在山里人的日子里就是指冬天。冬天,天寒地冻,地里的活什么也干不成,农民家里主要劳作,便是为来年春天的耕种做提前的准备。这个时段里,女人们往出拣种子,围着磨台箩米箩面,酿醋做豆腐,养猪喂羊,早早准备过年。男人们得了闲空,便聚在一起,摸花牌,揭宝,猜单双,喝酒。还有的人家给儿女办娶聘之事,那就办成各自家里的大事宴了。
康家的四间大窑,一处院子,虽说是租张家的,但条件在杨青村是第一家。康家儿女孙子多,又都脾性好,爱红火。康喜义又是个见过世面、生性爱耍的老汉,所以人们有事没事,都爱往康家聚。聚在一起,娃娃们满院子追着耍。婆姨女子坐在炕头前啦闲话,家长里短。男人们集中在一个窑里摸花牌,赌大小输赢。
一天,村里有大有小七八个人围在康喜义的炕头前耍花牌,赢一些小钱斗乐。中间因为有人偷了奸,输了的人便不服气,该给的钱也不往出掏。双方争执起来,还骂开了脏话。坐在炕屹崂的康喜义见事情抹不开了,只好坐直了身子,出面来调解。
“年轻人,都是点耍耍活,何必那么认真呢。这样吧,你们也不要耍那花花了,都来跟我赌。我今天就破例做一回庄。你们赢了,刚才那点钱,我给你们出。输了,那你们压多少,就得给我多少了。”
这一转移注意力的办法,立马吸引了刚还争执不已的众人,都好奇的静了下来。大家谁也不知道,一向爱看,却从没见耍过的康老汉,叫一个孙子取了一个瓷盘过来,自己从后炕的被子底下,抽出一个油渍亮亮的布袋,打开往盘子中一倒,跌出两个骰颗子,七八块银洋,还有一个磨旧了的檀木摇骰盒子。
“唉哟,康大爷还有这么个宝贝。”一个小年轻觉得意外。
“大爷的宝贝多着呢。这个呀,只是个耍活。”康喜义呵呵笑着,强调:“不过,咱们今天可是耍真的,你们谁想参与,就把钱压在这个盘子底下,在我亮骰子前,谁都不能动。这是规矩。”
康喜义耍的是揭宝,也叫单双。这在解放前,是洛河源上最常见的赌博手法。杨青村的男人都知道,所以在试着耍了几把之后,庄家和押宝互相有输有赢,公道公平。开始真耍时,参与的只有两三个人,康喜义神情自若,却连失两把。他爽快地把输下的赌资推给赢家。众人看着看着,心红眼热,很快都或多或少参加进来。
那一晚上,康喜义先输后赢,在不知不觉间,把一帮子人手里的钱给赢了个净光。参与的人们灰溜溜准备离开,康喜义叫住了大家,把赢下的一堆零散钱,全都原数给退了回去。众人喜出望外,又都不走了,围住康喜义,切磋这揭单双的妙处来。
“这东西,多一半靠人手气。你们眼睛看见的,耳朵听见的,有时全是假的。只有摇骰子的人心灵感应才是真的。真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你不怕。不怕输才能赢,可是人一辈子不好赢啊。说白了,这就是耍耍活。你们有闲钱,偶尔耍一耍,寻个娱乐刺激。没钱,可千万不能借着赌。这可是个无底洞,一不小心栽进去,一辈子都翻不过来。”
如上的经验之谈,源于康喜义从年轻时就练下的一档子摇骰子的本事。正是这本事,维持了一家人东奔西走中一半的家里用度。到了杨青后,一家人安居下来,他有点不想、也不愿重操这份不太荣耀的手艺了。
那一天,耍的几个人中就有宗维岳,中间,他看得好好的入了几把,却有失有得,输赢了一个平手,后来就退了出来,坐在一边观察康喜义摇骰子的老练手法。看着看着,就看出了门道,他发现老汉有时输的有点故意,只要他想赢,就能八九不离十地摇出相应的大小来。
“康老子,你这个摇骰子的本事,我能不能学会?”宗维岳心里啧啧称奇,觑了个机会,突然问。
“学?嗯。当然能学会了。”康喜义先一怔,跟着哂笑一声。“不过,这可是个童子功。你们结了婚的人学不成喽。再说,你们要学,就该学学大本事。我这算什么,雕虫小技。”
康喜义这一晚上的显山露水,如同一个活广告,很快被杨青村的人们,传成了一个手艺比鬼神还灵异的传奇老汉。洛河源方圆之地上,不时便有人慕名而来,要和康喜义赌手艺,学本事。
被名气所染,康喜义也就飘飘然地重出江湖了。家里儿女们种地,他凭了手艺,出没在吴起镇的庙会上,有时寻几个帮手,还自摆过几处“宝棚”。如此的忙忙碌碌,一年半载下来,老汉赢得多,输得少。一家人的生活,如马吃了夜草一般慢慢的有了起色。
然而,否极泰来,穷人命多舛,就在康家人辛苦种地,安稳过日子的当口,在金佛坪揽工,给张家放马的四儿康明堂,因一时的想不开,一铲子下去,闯下了一档子杀头大祸。
——部分内容据康明堂、康全功回忆录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