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涛,有人找你,请出来一下。”到这个时候居然还有人想起来我,也许是王芸,至少我们还是有感情的。我瞥了一眼镜子,用口水抹了抹脸,整理了一下头发。
拖着脚拷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那么轻,像一只很高的鸟,只是被锁在地上飞不起来,而且随时准备卧倒。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看我,饿狼的眼睛一个个亮起绿色的光。他们认识我,还是我没有穿衣服。走廊的风,呼扇我空荡荡的裤腿。路好长,我全身的汗粘着僵硬的囚服,我好冷,请为我升一把火。
我看见王芸的时候,心差点呕出来。五个多月,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熟悉的人,好像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
我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和监狱里的消毒水味形成鲜明对比。她还是那么美,总不见老。但是她的额头边上平添了几根白发,总归是到了这个年纪的人了。我鼻头一酸,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倒在地上。
她是班花,全专业有那么多人追求她,而她却偏偏选中我这个穷小子。有一次我问她:“我和张世勇谁帅,你为啥和我谈恋爱。”王芸仰起头,桃花瓣的嘴唇亲了我一下说:“你没有他帅,但你的眼睛把我吸住了,像一个陷阱,我不得不往里跳。”我吻了她,一团火迎着风越烧越旺,我的舌头被点燃。
有一次王芸问我:“你是希望我像林黛玉还是薛宝钗?”我说:“你还是像王熙凤比较好。”她揪着我的脸颊,扑哧躺在我怀里。我们坐在校园的长廊上,草地上飞着几只蜻蜓,像贴在淡蓝色的水彩画上。夕阳的余光,温热的照在我的手臂上。我闻到她身上的清香,一排排向日葵的头发被晒出金黄。我轻吻了她脖子后的绒毛,像一个婴儿般呵护。我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到她衣服里面。她娇嗔道:“小心被人看到。”初春的泥土总是有萌芽不断地往上戳,像是要飞上天际。
我和张世勇上下铺,一起去吃饭,一起去上课,有时连衣服都穿彼此的。走路的时候他总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老铁,老铁。”的叫我。我过生日的时候,他送我的那本汪国真诗集很多年来一直放在我的床头。“如果你选择了地平线,你留给我的只是背影。姜涛,为什么我觉得你的背影好神秘,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世勇摇着我的肩膀对我说笑着。我知道我这个黑洞,掉进来的人不会太少,世勇可能就是一个。同寝室的人都说我俩是同性恋,其实我知道世勇是喜欢王芸,借由我可以靠近她。世勇家世好,父亲是地方领导,如果不是那一次的话,他远远可以走到我的前面。
我没有踏上那班去往北京的列车,找个借口出去上厕所,我便晚回来些,假装错过了。我看着王芸和世勇冲我招手,我有些羞愧但是装作着急的样子,拼命地往上赶,又留了一些步伐。我看到王芸的脸贴着窗户的玻璃上,不断地望着我,像一只鹿,彷徨踌躇。
人潮拥挤后,留下的是条幅在空荡荡的街头飘扬。“铁树开了花,人民要张嘴说真话。”那血红的字像一把匕首深深地刺穿我。我背叛他们了吗?不,我背叛的是我自己。
马路边盛开的串红像一团团火焰,灼烧着我的躯壳。我的手渗出汗,最后蔓延成一条河流把我淹没。街头的音像店里放着崔健的《一无所有》,我的脚陷入了泥沼中,一步一深陷。我快喘不上气的时候,突然一个人撞了我下,把我拽回现实的陆地。
一个黑黝黝的精瘦的小伙子,饿得两只眼睛像两个黑洞。蝗虫般逃窜着,他无气无力地说:“我好饿,能给口饭吃吗?”在路边的羊汤馆,我看着他吃着热烫烫的饭菜,最后简直像是吃自己的手指。“家里收成不好,我到城里好几天都找不到活干。”他磕磕巴巴地说着:“大哥,以后我会报答你的。”他叫刘金栓,后来人称老黑。
后来王芸他们回来的时候,依旧和我如初,只是我自己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张世勇被免除了党籍,学生会主席由我顶替了他。再后来我平步青云进入国企,他却一直是我的下属。
我没想到会再次碰到刘金栓,也没想到他会拔掉我仕途上的绊脚石。刚来的时候,我也想着努力表现,在业务上更近一步。我爸临终之前和我说:“要照顾好你妹妹,将来一定要有出息,要赚大钱。”我家穷得连口棺材都买不起,只能用草席卷了随便埋掉。那一年,不知怎的,桃花开的如雪般厚实,血红血红的,漫山遍野如同火海,如同被血液染透。我的手狠狠攥着,骨头里迸发出咔嚓咔嚓的磨刀声。
我原本没想除掉王天魁,虽然他提拔了他的外甥殷阳。在我这却没有意外,他是个大白鼠,我是高材生,但是这个社会不是凭借努力和实力便能出人头地。只是王对我轻蔑至极,经常捏着手指头在我面前晃:“年轻人要想发展,需要这个。”一把刀架在我的脖子后面咯吱咯吱响。一个副职最少要二十万,对农村出身的我来讲,这是个天文数字。
王天奎好财更好色,可我万万没想到他会打王芸的主意。“小姜,听说你爱人很漂亮呀。”说话之际,他轻轻拍着我的肩膀,我立马会了意。
那天晚上王芸回来的很晚,她陪他们去了夜总会。她下面流了血,裙子被扯成一条一条。鞋都没有穿,她赤着脚扑到我怀里,在我的胸膛流下滚烫的泪。“姜涛,你还爱我吗?”“我爱—你,辛苦了。”我问:“孩子怎么样了。”王芸笑着瞪大眼睛说:“在厕所被我冲掉了,是个男胎,像只鸟对我叫:妈妈,妈妈。”
我没想到他们会把她轮了,也没想到王芸会那么淡定从容。王芸从冰箱里拿出来一罐啤酒,喝着喝着从脖子上流淌开来。一只百合花在风中摇曳,被涂上了红色的牙印。断壁颓垣,一个戏子下了台哭花了妆。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过孩子,医生说王芸子宫颈断了,要我以后小心。
我通过王天奎顺利生了职,涨了薪。而如果我要在进一步往上爬,我只能把他铲除掉。我想到了老黑,那天事后我问老黑:“处理的怎么样。”老黑笑说:“涛哥放心,兄弟手头干净,摄像头全部灭掉,算是交通肇事逃逸。”他发给了我照片,我第一次看到人的肠子,如蟒蛇般肉腾腾热乎乎地涌向我的脖子。我的手心忐忑地渗出汗,心里却有一丝快慰。
可是我没有想到老黑也盯上了王芸,为了安抚他,我再一次出卖了王芸。那天我们一起去喝酒,我在王芸酒里下了些药。我亲眼看着老黑把王芸拖走,像拖着烂尾的泥鳅。对不起吾妻,在夫的路上更上一层楼。我听着老黑的喘息声,床板吱嘎吱嘎响,像唱着千年不变的摇篮曲。闷热的房间里一个瓶子要炸开,我在摇篮里吃着春药,却摇摇欲坠,我怕掉下来,我要往上爬。之后王芸没有对我有任何怨言,欢快地对我讲:“不管白猫黑猫,能抓耗子的就是好猫,对吧!领导。”
后来王芸热爱上了购物,一件几千块钱的衣服,第二年便随手扔掉。以前我们吃饭的时候,她连一粒米都不舍得剩下。有一次我忍不住对她大吼大叫:“王芸你变了,你去学校教书,穿得像红灯区的按摩女郎一样,这怎么可以。”她涂着口红反驳道:“难道我不是吗?是你变了,还是我变了?”我顿时无语,脸埋进手里,空气中的氧气抽光,罂粟花在风中枯萎。
我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如鱼得水,呼风唤雨。我也没想到这一切转瞬即逝,我会被人告发。我更没想到我唯一的亲人,我的妹妹姜欣会跳楼自杀。小时候,妹妹有一次吃饭的时候对我讲:“哥哥,你的眼窝好深,像一个永远也填不满的洞。你很饿吗?简直是在吃自己的手指。”她手捧着她红苹果的脸,说着巫婆的预言。内地疫情爆发,香港闹运动,我没有去见她最后一眼,她的骨灰被洒到香港维多利亚港湾,也不知道她走时有没有想过我。她和偷税漏税的房地产大老板跑路时跟我讲:“涛哥,一路走好。”我心里冷笑到:傻丫头,不应该是我祝你一路顺风吗。
再次见到王芸,我无话可讲。我知道她一定恨我。
“姜涛,你爱过我吗,你的黑道白道的兄弟,你的领导,还有你。我是不是你旗下一名合格的妓女。”我哽咽道:“王芸不要说了,我对不起你,我是爱过你的。”王芸平静地说:“是爱过,还是爱着。今天张世勇升职,还和你的女大学生张爱萍领了证,我替你随了一万块钱。”
爱萍,她怎么会和他走到一起。我的天使,像个孩子般栖息在我身上。第一次见到她就想起了我的初恋刘晓雯。在高中时,我们是同座,我学习好经常帮她讲题。不知从何时,我们便相恋了。上课的时候也牵着手,仿佛钻木取火,手心里都是粘稠的汗。第一次我们在学校操场边的草地上,我害怕地裹在她新生乳芽上,我很快射在她肚子上,就像很多年后我很快的射在爱萍的胸前。“我老了,你这么年轻,干嘛跟我。”爱萍咬着我的耳朵道:“陈年老酒,越陈越香。”说着她吸吮着我的下体,我说:“好痒,不要了。”她调皮地继续,直到我彻底瘫软下来,像一棵老树,坍塌进凋败的森林丛中。
后来刘晓雯没有考上大学,听村里人讲她进了城当了小姐。再后来,我听说她跟了黑社会头目,外号老黑的人。前世今生,从此姜郎是路人。第一次见到爱萍时,我以为是晓雯来找我再续前缘。却没想到年过半百,我仍然可以恋爱。怎么会是她,我的女大学生,张爱萍。她对我百依百顺,唯命是从。
王芸临走时对我讲:“姜涛,一路走好。”我妹妹的魂魄附在了王芸身上。她的脚步好轻,女鬼般回头对我冷笑着,洗尽铅华,云淡风轻。
我透过铁窗,看到王芸踏上一辆熟悉的车,车牌号是:辽A518888。这不是我当年托人给世勇的礼物吗,难道是她,还是她们,我肏过的女人到最后都成了别人的马子。
在这个世界上,我变成没人需要的人了。我记得当年我有兄弟,有爱人,有情人,有权势,有名望,有学历,有才华,有财富……而到如今。记得有一次,我们四个人去唱ktv,老黑的店,服务员免费送了一屋子酒水果盘,那些爆米花像绽放的烟花一样散落一地。我还向王芸介绍:“这是我们单位新来的大学生,算是你的师妹。”爱萍叫着:“嫂子好年轻,师姐好。”王芸虽然有些尴尬,还是勉强应答道:“什么师姐,是师母还差不多。”一众人嘻嘻哈哈。我记得我点了首《夜夜夜夜》:想问天你在哪里, 我想问问我自己。一开始我聪明,结束我聪明,聪明的几乎的毁掉了我自己……我不愿再放纵,我不愿每天每夜每秒飘流……不知怎的,唱到中途,突然如鲠在喉。全场安静下来,像是老人临终时的默哀。
曲终人散,有人会记得我吗?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变得那么瘦,那么黑,偶尔瞥见自己,觉得自己越来越像老黑。难怪王芸以前老开玩笑:“你和老黑好像两兄弟,只不过你暂时白些。”后来老黑也进来了,他隔着墙壁告诉我:刘晓雯也搭上了张世勇。我不禁冷笑,真是难兄难弟,同病相怜。
屋子里好闷,从床板上做起来差点扯掉一层皮。我躺着,我站着,我扶在墙壁上,就像一个没有影子的纸片儿人。我看着窗外的燕子发呆,它们呼扇呼扇翅膀,又滑行一段距离。人不如鸟,我被什么锁在了原地,始终不能奔跑。无边无界的网上,我是蜘蛛还是飞蛾?我是猎人还是猎物?
很多年后,当我从监狱的大门走出来时,我已经是年过七旬的耄耋老人。老黑死在监狱里,和人打架,把自己的命送了。王芸在五年前得了子宫癌去世了,去世后留下遗嘱全部财产捐给贫困山区,没留下一分给我。我想她到死那天还是会恨我,她没有忘了我。张世勇后来也被抓了,张爱萍随机应变,勾搭上新来的领导。刘晓雯在老黑被抓进去以后,就被老黑的兄弟们砍死在街头,骨头和肉倒进了下水道,成为震惊全城的一桩大案。
很快天气会转暖,人们依旧喜闻乐见,天空依旧会晴朗,红旗依然会在广场飞扬,人一样要生,一样要死。
我从没想过车真的会在天空飞,听说已经修好了去往月球的太空隧道。我好像置身在外星球,人们依旧如同蚂蚁四处流走,像难民般逃窜,像流星一样在我身边滑过。在这个世界的无形网络中,我原来以为我声名显赫,威慑四方的森林之王,万兽之主,到头来只是被人撵来撵去的虫子。
沈阳不是以前的沈阳了,天空也变成了紫红色。连鸽子也统统变成黑色,一团团逐队成雾,好像乌鸦。我慢慢抽着老牌子的烟,烟灰渐渐掉落,我的手指慢慢跟着燃烧起来。化成灰烬,随风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