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座县城,我们既没关系向上爬,工作又没有多大起色,职称还评不上,每月就那点工资,朝九晚五,浑浑噩噩地过着每一天,我们这些外地人该何去何从呢?
那天下午,下班回家,我躺在沙发上,打开手机,习惯地翻看了一下朋友圈,见奎发了这样一个状态:“这是你来这座小城的第几年?是否已经习惯了上班的庸庸碌碌?还有下班的凄凄惨惨?周末了,孤独的人记得早回家。”并配上一张傍晚 太阳斜照山石的图片。顿时,我的内心感到无比的凄凉。
-01-
八年前,我从一所211师范大学毕业后,来到关中平原上的一个小县城,在一所中学上班。当公交车第一次载着我,穿过县城的街道,慢慢驶入一片乡野时,我仿佛又回到了家,回到了农村。看着两旁一闪而过的庄稼地,我问自己:这就是我十年寒窗奋斗的结果吗?又一边安慰自己:这里房价低物价低,努力几年就会有成果。
半个多小时后,公交车在一条街道上停了下来。我托着行李,走下车,四处张望了一下:没有什么高楼,一眼就可以看见街那头的田野,地面上尘土飞扬,路旁的垃圾一堆一堆,塑料袋子在风中打着旋儿。
转过身,旁边就是学校的大门,几条大狗在门口来回晃悠,弄得我心里直发毛。走进校门,学校的教学楼映入我的眼帘,这是这条街上我见过的最高最大的建筑了。
“你‘斯’新来的教‘斯’?”
我扭头,看见一个留着背发、穿着衬衫的中年男人,刚从校门口走了进来。
“是的。你好!”
“你跟‘俄’来。”
我跟着他绕过主教学楼,往学校后边走。
“老师,您贵姓?” 我问。
“‘俄’姓贼。” 幸好我也是陕西人,否则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
“喔,是‘翟’吗”
“是的,你斯哪人?”
“我陕南的,姓周。”
“好好。学校正在建新‘绪’(宿)舍楼,你们先委屈一‘哈’,住到学生公寓——‘俄’们一些老教‘斯’也住这儿的”
当初签协议时,学校领导承诺一人安排一间宿舍,现在却要我们住学生公寓,我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但并没有表现出来。
“没事,有地方住就行。”我对他说。
不久,一块儿签过来的其他人都来了。其中有老叶,老叶的女朋友,老王,通,白云,乌云,英子和另一个女生。其中老叶是东北人,他女朋友是本省的,家里距这个地方不远,当初就是她撺掇老叶过来的。老王来自河南,通是甘肃的,白云,乌云是内蒙人,我们几个毕业于同一所大学。英子家在山西,她和老叶,老叶的女朋友毕业于另一所211 师范大学。最后那个女生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姑且叫她小A吧。
傍晚,我收拾好东西,在床上眯了一会儿,耳边传来对面宿舍白云的声音:“真好,打开水不用掏钱。”我一听,觉得还不错,大学里一壶水要一两毛钱,这儿地方居然免费。可惜刚才一忙忘了打水,此刻感觉到干渴难耐。同宿舍的通好像下午去接水了,我给他打声招呼,拿起杯子,倒了一杯水正要喝——
“水是咸的!”他用带有浓重方言的普通话大声提醒我。
“先喝一口再说。”
一抬头,一张嘴,一股咸涩的味道顿时充满了我的口腔。
“呸——”我一下将进入口中的水全喷了出来,溅得满地都是。
“是不是水龙头一个假期没用,水中有铁锈?” 我问。
“我也不知道。所有人打的水全是咸 。”
没办法,我渴呀,就喝了几口,润润嗓子。
晚上,我躺在床上,正和通闲聊,突然听到小A在楼道里给男朋友打电话:“这是啥地方,在这我会饿死,到时候你来养我……”从中可以听出,她极不情愿呆在这里。
十点左右,我已疲惫不堪,准备入睡,就在此时,耳边嗡嗡声不绝,似有千军万马杀到,紧接着就听见通说:“咋这么多蚊子?”我露在被子外面的胳臂也感觉到一阵一阵痛痒。唉——,这让人咋睡呀?从学校带过来的蚊帐还在,想起来搭,但学生宿舍,十点以后不供电,四周黑乎乎的,根本看不见。我干脆坐起来,把被子裹在身上,一边打禅,一边等天亮。迷迷糊糊中,能听到外面里不时传来阵阵打蚊子的“啪啪”声。
天蒙蒙亮时,肚子咕咕翻腾,我一想可能是昨晚的水喝坏了。实在忍不住,我起身穿上衣服,一溜烟向厕所跑去。 蹲了不到五分钟,老叶捂着肚子,提着裤子,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啥破地儿?要人命呀~!” 他一边说一边给自己找了一坑位。
外面又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我让你等等我,你没听见?”是老王,他跑进厕所就抱怨。
“我急,哪敢耽搁时间?”老叶蹲在那儿,面部露出奇怪的表情,一扭头看见了我。“哎呀,老周你也在。”
“我刚到。你俩咋也来了?”我笑着问。
“昨天那是啥水?真操蛋!”看得出来他很生气。
早晨七点多,天已大亮。
当我又一次从厕所回来时,在公寓楼门口碰见了小A。她托着自己的箱子,正往外走,看样子要离开这里。
“要走了?”我问。
“必须走!”她坚决地说。
小A走后,英子说:“我离开了这儿,可能就失业了。”其实如果有更多地选择,大家谁也不愿离开家乡,呆在这里。
第二天晚上,校长和一位杨姓的副校长一块儿来看我们,当初招聘我们的就是这两人。
校长说:“学校的环境你们也看了,在农村就这样,现在和以前相比好多了,我参加工作那会儿很艰苦,住的都是土窑,睡的是土炕“。
那位杨姓副校长,接过话:“咱农村空气好,没污染,而且这都是暂时的,五六年以后,乡下高中都会撤掉,到时候都会进县城。”
听得出来,他们是来安抚我们的,以免出现小B,小C,不过那句五六年后都进县城的话给我带来了不少希望。
-02-
大概是我们报到的第三天,来了两男一女,20多岁的样子。其中一个男生自我介绍说,他们是去年签到这所学校的,过来和我们见个面,互相认识一下。后来混熟了,知道他就是奎。那个女生叫赵婷,当时是奎的女朋友,后来是他的妻子。另外一个男生叫赫斌,他有些内向,不太说话。他们三个也是211师范大学毕业的,和我,老王是校友。记得没错的话那几年关中地区所有的高中招聘教师,只去五所重点师范大学,其余学校的学生几乎不要。这也难怪我们会走到一起。
那天我们聊起各自来这里的原因,老叶好奇地问奎:“你咋签过来了?”
“他不是师范专业的。”赵婷说,“相对来说不好找工作。”
“那你呢?”老叶瞅了瞅赵婷。
“我学得计算机,教师资格证是计算机方面的,——我想教数学,当时校长说可以来教数学,就来了。”
“那个谁?你学得啥专业?”我指了指奎。
“信息与计算科学。”
“唉,你学得和我一样。”提起这个专业,我满肚子都是火。“咱这个专业,数学不像数学,计算机不像计算机,找个工作,还不好给人介绍。”
“师大就开了两年,再也么招人。——简直是个坑。”奎和我一样恼火。
“老王呢?”
昨天,老王说他在大学里是班长,还在学生会干过,我就很奇怪这么一个有能力的人也跑过来了。
“我英语不好,毕业时没有学位证。”
“不是有个校内的四级,你没过?”英子问。
“没有。”
“那老王,你咋考上大学的?”通在一边插了一句,他说话鼻音较重,我们都没听清楚。
“嗯?你说啥?”老王问。
“你咋考上大学的?”通提高音量,放慢语速。
“我其他科目考得高呀,英语再好点的话,就上名校了。”
就这样,还能考上一个211大学,也太牛了,大家纷纷对老王竖起大拇指。
最后,我们把目光停留在老叶身上。
“在重庆,我把工作都签好了,郭蓉蓉(他女朋友)拿着这个学校的宣传册,说这也是一个是市重点,离她家又近。我就毁约,改签过来的。”他愤愤地说。“协议签后,我还想到学校来看一下,就搭车过来。半路上杨校长知道了,开车把我拦了回去。现在一看这是啥么?——要不是郭蓉蓉工作不好找,我也不会留下来。”
“咱都是外地人,在这又没关系。既然来了,也不说啥,好好弄就对了。"看来经过一年的时间,奎已经看得很开了。
临走时,他提醒我们喝水最好去外面买矿泉水,这里的水别喝。
”喝多了,牙会变黄的。这儿很多学生牙都是黄的。“
实际上,这我已经知道了。拉肚子的那天中午,我提着自己的保温瓶去水房打水时,和锅炉房里的工人师傅聊了聊,才知道这个学校建在盐碱地上,水是从地下抽上来,虽说井已打到数十米深,但仍然是咸的。
“这对身体没有影响吧?”我担心地问那师傅。
“都或(喝)了几辈子人了,有啥影响?奏(就)是或(喝)多了,牙有些黄。”他张开嘴,露出一排黄牙给我看。
“我喝了,有些拉肚子。”
“你才开始,不习惯,慢慢奏(就)么斯(事)了。”
奎建议我们去学校门口商店里买矿泉水。“也就20多块钱一桶,我跟赵婷一直买的矿泉水。”他说,”赫斌,人家不买,喝的是咸水。“
我们都直愣愣盯着赫斌。
“你喝了,没事?”老叶问他。
“能有啥事?捏点茶就尝不出咸味。”赫斌说话和通一样,口音重,语速也快,稍不注意就不知道他说什么,不过看来他的肠胃已经适应这里的水了。
-03-
开学的头一天晚上,政教主任把我喊到办公室,问我愿不愿意当班主任。刚到这个地方,对学生情况还不熟悉,有点不愿做,但如果拒绝了,又担心失去一次展现自我的机会,于是就回答到:
“我随便,让干的话,就好好干。”
”那我给你安排一个班。“
老叶实习期间做过班主任,那段轻松愉快的日子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一来到这儿他就和政教主任说,要带班。老王大学里做过班长,能力不必说,自然逃不过政教主任的眼睛。
就这样,我们三个人开始做起班主任。
开学的第一天,学生来报名,我们要组织收费,分发课本,收作业本费(这个学校作业本费是另外的,没和学费在一起),领作业本,选班干部,打扫教室和清洁区卫生等,千头万绪,弄得我手忙脚乱,中午饭都没来得及吃。一整天在这个不大的校园里,各个处室,部门,来来回回的穿梭,都赶上跑马拉松了。途中如果遇到老王或者老叶,也只是匆匆打个招呼,一闪而过。
学校给我们班划分的清洁区在饭堂旁边。那个地方一到就餐时间,学生络绎不绝,各种食品袋子被随意地扔在地上,还有咬了一口的菜夹馍,撒了一地的包子馅。刚开始我还没注意,安排学生打扫完后,就没再管。不久管纪律卫生的老师就给我打来电话:
“周老师,你们班的清洁区没有打扫。”
“不对呀,刚扫的。”
“你来看一下。”
我去一看,地上的袋子这儿一个,那儿一个,就感到很奇怪:刚才看着学生把这里打扫干净的,一眨眼的功夫成这样了。当我正在发呆之际,一个老教师走到我的身边,拍拍我的肩膀说:“这个地方是考验能力的地方,每年有新同志来都分给新人。”听后,我恍然大悟。
再打扫卫生,我就让学生去晚一点,等所有人吃完饭离开后,再开始,然后我又亲自检查一遍,确定收拾干净了,才让学生回去。到了下午,还进行了一次大清理,将以前水池边堆积的垃圾全部收拾掉。打那以后,我很少接到类似的“投诉电话”。
一个周后的全干会上,政教主任将考察的结果做了通报,专门提到我。
老王不知用什么法子,将班上的纪律管理得非常好。那天下午,我带着学生去报告厅领书,在门口看见十几个学生整齐地站在外面,还在想这是谁班里的学生这么热的天,还井然有序。进去后,见老王正和后勤老师在一摞一摞书中确认自己班里课本的位置,就问他:“门口是你们班学生?”他看了我一眼,“嗯”了一声。我心想,他还真有两把刷子,转身出去,对我班学生说:“咱要向人家班里学习,把队都排好!”其实,他们班的自习纪律也是相当好的。每次经过他班教室,学生都在里面安安静静地学习,没有人在那儿左顾右盼,捣乱,也听不见由小到大的嗡嗡讨论声,而这却是我最头疼的问题。
不出所料,第二周升国旗仪式上,纪律优秀班级就有他们班,我们班则是卫生优秀班级。
十月一日学校举行国庆诗歌朗诵比赛。提前半个月,我很认真地组织学生训练,并从网上下载相关视频让学生观摩学习,四处借演出的服装,购买需要的道具,功夫不负有心人,最终我们班取得了全校第二名的成绩。让人佩服的是老王班里在没有准备服装的情况下,居然获得了第三名。这让他对我们刮目相看。
转眼,第一次月考结束了,学校对新来的教师进行摸底调查。老叶和他女朋友都是教物理的,他们带的班物理成绩在那次考试中远远超过其他班,而我在那次摸底中被评为学生最喜欢的老师。
-04-
作为一个教师,最关心的当然是学生的成绩。刚来那会儿,我问赵婷这儿的学生数学平时能考多少分,她露出尴尬地笑容:“唉,二三十分。”我一听倒吸了一口气:一百五十的卷子,才考这点儿,也太低了。
尽管如此,一个班近八十人,我不相信没有一个下功夫的学生。于是,我一边上课,一边留心观察,希望通过平时课堂反应,作业完成情况,在自己带的两个班里发现以两个“苗苗”。还真有有那么几个,作业做得很整齐,上课认真听讲,笔记也记得非常仔细。在一个月时间里,我对这些学生,花费了大量心思去了解和关心,耐心地指导他们学习。
第一次月考结束后,在阅卷的时候我专门看了这几个学生的试卷,作答的情况实在不如人意,一些基本问题都没搞懂,不知道这些学生做那么多笔记有什么用。再看看其他班里的学生,几乎都是一样。
“咱一天都在干啥?——对牛谈琴。”数学组的一位老教师一边阅卷,一边感叹,“不如我们给所有的学生每人加个三十分,平均成绩就够六十了。”他忘了,一百五的总分,九十分才算及格。
成绩下来后,我们班几乎没有一个学生逃过二三十分的魔咒。老叶看着他们班的成绩单说,就算放只蚂蚁在试卷上爬,最后分数也比这高。
奎过来和我们闲聊,他劝我们看开点儿,这儿的学生就这样,学校有没有指望学生能考多少分,只要不出安全问题,就不错了。
听后,我突然感觉自己读这么多年的书,混得一纸文凭,到头来,只是进入这所学校的一个敲门砖,想想,又有些不甘心。
在随后的半年里,我用尽浑身解数,就希望自己所带的班里能出一两个好苗子,但是并没有什么奇迹发生。事实证明,我和大家一样,很普通。
老叶班里的物理成绩只是在第一次月考中起伏比较大,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大的进步。
开始那会儿,我还认真看学生的成绩,一次次的不如意,让我逐渐不再抱任何希望,最后,我麻木了,不看了。
“一心做好自己的工作,其它的不要太在意。”这是后来,我一直不断重复对自己说的话。
-04-
某天下午,自习铃声刚响,我和往常一样急匆匆地往教室走。经过一个月的了解,我知道这些学生一到自习时间,没人在那儿镇着,准会吵得锣鼓喧天,如果政教主任知道了,又要在班主任例会上通报。
当我上到教学楼的五楼时,一阵阵“啪啪”的声音传了过来,紧接着是一个中年男人的斥责声。我扭头一看,见一位老教师正在批评一个男生。这位老教师是一个体育老师,早上学生上操,就是他吹的哨子。只见他伸开蒲扇般的手掌,一巴掌呼在那个男生的脸上,随后巴掌如同雨点一样,连续落在学生的耳朵,脖子,后脑勺上。男生的腰由笔直,慢慢地变的弯曲起来,最后几乎要趴在地上。
打读书起,我从未见那个老师这样对学生,记忆里最严重一次是小学时,新来的班主任把我们几个调皮蛋拉出去,一人屁股上给来了一脚。这样殴打学生还是第一次见。我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
“我都见了好几次了。不过也没办法,咱学校的学生不好管。”事后,和老叶聊天,他这样说。“你还没见刘建国(我们学校的一个教师)在自习课上,一脚把他们班上娃蹬倒,还踢上几脚。”
“咱才来,又是外地的,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老王一向比较谨慎,也难怪他会这么说。
两周后一个下午,我又抓住了在自习上捣乱的胖子。上一次,我把他教室里拎出来,一番批评教育之后,他向我保证以后不再扰乱自习纪律。
“上自习呢,你吃啥瓜子?”我拉着脸,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低着头没吭声。
“你上次咋向我保证的?嗯?”我接着问。
“我就这样。初中老师都不管我,你管我干嘛?”他满脸的不在乎,好像完全不记得上次的保证。
“你初中的事,我管不着。现在你进了这个学校,入了这个班,就应当遵守这里的纪律。”
“不遵守能咋?”
一个学生居然这么嚣张,敢和老师这个态度说话,看来我每次对他们诫勉谈话,他们以为我是软柿子。
我浑身的血顿时沸腾了,抡起胳膊就是一巴掌。胖子伸出手还想反抗。我没给机会,左右开弓,连续几个耳光。胖子懵了,捂着脸,泪水哗哗地往外流。
“好好站着反省,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进教室。”
那是我第一次打学生。我本以为只有我这样做,不料,老叶和老王也在做同样的事。
“我们班那个学生实在让人生气,——上自习期间满教室跑,说了几次都不听。那天,又被我逮到了。上去就是几拳头。”说起班里的学生,老叶一脸的无奈。
“我用扫帚棍子抽几棍子,杀鸡儆猴。”老王是这样做的。
尽管做法有所不同,我们都开始在某种程度上向我们的前辈看齐。
不仅是我们这些男教师是这样的,女教师也一样。我曾与一个女班主任聊天,她说,她班里一个女生很不听话,某天被她拎出来,在走廊连山两个耳光。“你不恨一点,学生以为你好欺负。”她补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