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李焕英》背后的工厂往事:有一种故乡,叫做“咱们厂”

大家好,我是长篇小说《子弟》的作者潘一掷,同时也是豆瓣小组“厂矿子弟”的组长。今天很荣幸来聊聊关于三线工厂的一些集体性回忆,题目就叫:有一种故乡,叫做“咱们厂”。

想必大家春节期间刚看过大热电影《你好,李焕英》。故事发生的背景在湖北襄樊宜城的三线工厂东方化工厂(525厂),取景则是在另一个三线厂卫东机械厂(846厂)。导演兼演员贾玲就是在三线厂内出生成长的“厂二代”。由于全国三线工厂的共性非常显著,这些工厂子弟的人生轨迹也非常类似,大家都对于故乡有一种特殊的眷恋,这就是我今天要讲的往事。


我所出生成长的工厂叫做向东化工厂,和电影的发生厂东方厂(525厂)的母厂辽阳庆阳化工厂(375厂)属于兄弟厂,都归属五机部管理。基于多年的习惯,我们一家张口闭口都说“我们厂”。之所以这么称呼,是因为我们一家是三代同厂:我母亲是厂子弟小学教师,父亲是生产处调度。我自己以及哥哥嫂子,姐姐姐夫,侄女外甥,全都是出生在职工医院,上的厂办幼儿园,念完子弟小学和子弟中学,后来考上大学的就离开了工厂,没考上大学的入厂当工人,对, 我离开了工厂,我哥哥姐姐一直都在工厂上班。——算起来,从我父亲1953年入厂,之后和我妈结婚生育儿女,一直到2005 年工厂破产,我们一家子在厂区里生活了五十多年。像我家这样三代同厂的情形,在我们厂非常普遍。所以说,“以厂为家”不仅仅是一种集体精神,更是众多厂矿家庭的一种生活状态。

(可惜我们家搬家的时候,因为我在外地,没留下全家和老房子的合影。)

在厂矿小社会环境下长大的我,真正走出工厂是1993年到沈阳上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我曾经有十年的时间天南地北出差跑业务,期间遇到过各地许多客户都是厂矿子弟,深入一聊,发现彼此的厂矿经历非常相似,有着很多的共鸣。粗略估算,全国范围内厂矿子弟数量能有三千万。也是从那时开始,一个念头在我心中升起,想要写下这个广大群体的共性故事。于是我坚持常年积累素材,直到2018年开始动笔。

在写作的同时,我还在豆瓣网上建立了“厂矿子弟”小组,现有上百个工厂的两千二百多个组员。很多组员图文并茂地分享了少年时在工厂的成长故事,我逐一读下来的收获,一是印证了这一群体成长轨迹高度相似的结论,二来也启发了很多关于细节的回忆,使得笔下的故事更趋近于时代现实。以上就是《子弟》这篇小说的创作缘起。

好,现在我们来了解一个概念——“三线建设”,因为三线厂的这个定位贯穿了我们厂的六十年命运。在百度百科上,三线建设是这么解释的:

自1964年起,我国中西部三线地区进行大规模的军工企业“三线厂”建设。在1964年至1980年,贯穿三个五年计划的16年中,国家在属于三线地区的13个省和自治区的中西部投入了2052.68亿元巨资;400万工人、干部、知识分子、解放军官兵和成千万人次的民工,在“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的时代号召下,打起背包,跋山涉水,来到祖国大西南、大西北的深山峡谷、大漠荒野,风餐露宿、肩扛人挑,用艰辛、血汗和生命,建起了1100多个大中型工矿企业、科研单位和大专院校,称为“三线厂”。

以上可见,三线厂的首要特点就是跨地区的工业迁徙,并由此造成了一种独特的飞地小社会。

以我们厂为例,职工来自五湖四海,尤其是东北人居多,这是因为前身老厂位于中苏边境的兴凯湖畔。前身老厂建厂于1945年,是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的功勋厂。等到六十年代,中苏边境爆发了“珍宝岛事件”,经周总理指示,我们厂启动了南下搬迁计划。原本是要准备搬到山西陕西一带,后来因为一些变故,最后决定搬往辽西的努鲁尔虎深山里。

(《金婚》里佟志被调去建设三线)

哪怕是今天,要搬走一个万人大厂的连人员带设备,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而当年像我们厂这样南迁西迁的单位有一千多个。所以说三线建设艰苦卓绝,无声而浩大。

在1967年的春天,包括我父亲在内的上千名男职工率先开赴辽西,在深山老峪里从扎帐篷驻营开始施工。为了赶生产进度,他们“先生产后生活”,夏天住席棚,冬天住“干打垒” 的夯土房。由于没有大型机械工程设备,许多基建工程只能靠人工肩扛手抬。他们平地铺路,架电线,建厂房,修堤坝,真正践行了毛主席倡导的“愚公精神”,三年多的时间都在工地上,可以说,新厂的每一砖石都留有父辈们的汗水与心血。

当时,一边是千里之外的辽西新厂在建,一边是黑龙江老厂区的生产生活在继续。上千名女职工及家属在老厂边上班边拉扯孩子。类似这样牛郎织女的两地生活,在“三线建设”时期非常普遍。正如《金婚》里的蒋雯丽一个人拉扯四个孩子很辛劳,这个情节很真实。我妈妈比蒋雯丽要轻松些,当时她只管我哥和我姐,我还没出生。

1970年,“愚公移山”的父辈们终于在荒凉的山谷建成了初具规模的新厂。这年秋天,按照中央指示,老厂的全体职工家属连同生产设备正式南迁。当时的搬家专列是客货混编,一半是货车车厢,拉生产设备,各种化工釜槽;一半是客车车厢拉人员。上万人人手一张特殊车票,车票上只写座位号,不写起点站和到站,背面印着口号“革命纪律无不胜”。除外中途在四平加水,这十几辆专列火车全程不停站,一口气从黑龙江兴凯湖畔跑到了辽西努鲁尔虎山下,因为是保密专列,沿途车站的铁路职工都不知道这些客货混编专列的底细。

搬家之后,我们厂有了一个新的厂名,叫做辽宁向东化工厂,内部番号还是原来的475厂。当时的“三线建设”部署方针是“大分散、小集中,少数国防工厂和科研单位要靠山、分散、隐蔽,必要时还要进洞,确保在核战状态时打不烂炸不垮”。按照这样的部署方针,我们厂隐蔽在努鲁尔虎山脉最深处,坐火车到最近县城也要两个小时时间。

(说到铁路,顺便说一下,为了保证辽西三线工厂群的物资供应,沈阳军区修建了一条“辽西战备铁路”,也称“魏塔线”,和著名的成渝铁路一样,这条铁路也是三线建设产物,沿途地质条件复杂,要穿过很多隧道和桥梁。小时候父母带我坐火车去县城,告诉我不用看表,只要数到第十三个隧道就该到站了。等下了火车,全体乘客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车站水房洗脸,因为蒸汽机车的烟灰在进入隧道时会倒灌进车窗内。)

我从小在这样的深山厂区里出生长大,真是看惯了群山,听惯了鸟叫。十五岁那年,我去黑龙江爷爷家做客,在松嫩平原上第一次看见夕阳慢慢没入地平线,自己身影被拉长到三四倍,我内心激动不已。因为之前我看到的都是落日依山尽。

这种“靠山,分散,钻洞”的建厂方针有利有弊。有利的一面是便于隐蔽,美帝苏修的侦察机可能找不到,轰炸机也炸不到。弊病就是钻山太深,难免会遭受自然灾害的频繁侵袭。我们厂不得不常年与洪水,塌方和泥石流作抗争。“五年一小洪,十年一大洪”。下图是厂电视台在94年拍摄的洪水河道。山洪具有突发性和不确定性,来势汹汹,被当地山民叫作“牤牛水”,经常冲进山沟里损毁厂房和设备。每次洪水过后,低洼的十里厂区就会变成了十里烂泥地。这时工厂“重建指挥部”开始上场,指挥各车间青年突击队和党员模范先锋队,争分夺秒抓紧时间重建厂区。

在计划经济时代,工厂的使命是备战,所以重建都是不考虑成本的。可是等到八十年代战备状态结束,由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像我们厂这样三线工厂就面临着一个先天缺陷:地理区位偏远,市场和运输极其不利,成本和物流都是问题,况且还有自然灾害袭扰,这是造成工厂破产搬迁的一个主要原因。随便说一下,钻山太深不仅仅是我们的厂的困扰,很多三线军工厂都有这个难题,这个问题很普遍。

刚才说完了三线厂作为工业迁徙的飞地概念,下面我来说说三线厂的另一个特点:保密和半封闭。

首先是厂名保密,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国防工厂一般有三个厂名。第一厂名是文字厂名,用于对外联络,例如:辽宁国营向东化工厂,湖北国营红卫机械厂。第二厂名则是代码番号,例如:475厂,5223厂。第三厂名则是“驻地XX号信箱”,例如:宝鸡51号信箱,成都82信箱。是不是听上去类似于古人,诸葛亮、字孔明、号卧龙。

下面我来倒叙说说这三个厂名的由来。

先说第三厂名,“信箱厂”的说法,是由于保密工厂最初不直接和外界地方接触,发往厂里的信件和报纸也由当地邮政部门专人送达。直到今天,成都东郊的建设路片区还在用“信箱厂”来称呼这些曾经的保密工厂。

(图示:106信箱即773厂,又称红光电子管厂,主要生产示波管、显像管。69信箱为719厂,对外称为新兴仪器厂,为地空导弹生产弹上无线电控制仪等。82信箱,即715厂,对外称为宏明无线电器材厂,生产电阻电容元件。)

再来说说第二厂名,也就是代码番号,例如上面三个信箱厂又叫773厂,719厂,715厂。正式的厂内文件和职工工作证上都只写工厂番号,因为这意味着一个系统。

在我们厂内部,各个下属车间和分厂也有代码,甚至子弟中学也有代码,叫做205。我一直都搞不明白为啥中学也要保密呢?如果回到八十年代的我们厂的马路上,两个熟人打招呼,他们的对话可能是这样:“老李,你这时要去哪儿?”“我去202开工资,王老师你呢?”“我去205,今天学校返校。”


第一厂名是对外厂名,经常被用到,很多名字都充满了革命色彩,例如“卫东机械厂”、“前进农机厂”、“向东化工厂”、“红旗机器厂”、“红卫仪表厂”、“光明机修厂”、“险峰电子厂”。有些厂名还挺有迷惑性,例如,生产枪炮的重庆长安厂在抗战期间曾经叫作“宁和茶社”,贵州的水城钢铁厂最早化名为“青杠林林场”,我们厂最初也曾托称为“东北酿造总厂”,谁也不会想到如此打酱油的厂名其实是生产无烟火药。

就连麦家小说《暗算》里的“七零一”监听情报所,也是对外托称“植物研究所”。

(《暗算》电视剧:701情报所大门图)

除外保密代号,各个国防工厂还有保密制度。

我们厂的产品是无烟火药,生产区被十几里电网包围,直到八十年代初还执行全民保密,职工和家属都经过保密培训,对外坚称工厂是生产农药化肥。按照工厂的保密纪律,父母甚至不能在孩子们面前聊军品生产情况。记得有一次,看见工厂开进来很多运棉花的卡车,我就问父亲这是要做什么产品?我父亲沉默了一会,说是“大集体”针织厂要生产棉大衣。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无烟火药的基础成分是硝化棉,而那些运进来的棉花,正是生产无烟火药的原料。

我曾听过不同工厂的子弟都讲过一个故事,说是某厂业务员坐火车出差,和对面旅客聊得投机,就在纸条上写下了工厂总机电话号码。后来那位旅客把电话打到了厂交换台,要找这位业务员发展友谊。结果这件事被反映到了厂部,业务员被严肃处理,背上了一个警告处分。大家讲的情节基本一样,只是背景发生在不同厂子里,所以我有点怀疑这是保密培训的一个通用案例。

讲完了工厂的保密,再讲一讲厂区的半封闭。

我们厂一直跟地方上隔阂很深,这其中最主要的是保密的缘故,此外还有另外一个因素,民俗民风的差别。我们厂职工大都来自黑龙江,与驻地城乡的生活习俗截然不同。例如我们厂内通行“厂话”,是接近于黑龙江话的普通话,与本地的口音大大不同。“厂话”这个现象非常普遍,据说洛阳涧西“六大厂”各有各的“厂话“,与洛阳本地话大相径庭。

上大学时,我曾参加过一次老乡会,在一群操持乡音的同学中,我就是那个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后来第二次同乡聚会,也没人再来约我。所以说,我们这些三线子弟一直很迷茫,不知道自己算是哪里人,故乡本来就是飞地,后来工厂废弃,飞地又被连根拔起,按照王小帅导演的话,我们成为一群没有根的人。

前面讲的是三线厂的特殊保密和封闭环境,现在讲讲我们厂内社区的特点,一句话总结就是:自成体系的同质化集体生活。

先来说说厂区布局的同质化。对照全国各地的三线工厂,大家会发现在设地布局,建筑风格等方面基本上大同小异,规律性非常明显,大都生产区依山,生活区傍水,厂区地形狭长绵延,很多厂子号称“十里车城”“十里炮城”“十里纺城”,我们厂也曾自号“十里化工城”,最大的一块平地建是生活区中心,建成了毛主席广场,文化宫,体育馆,图书馆,职工医院,子弟中学,职工技校,邮局银行,厂招待所。离中心区不远处是四个家属区,被山岭和农田间隔,靠一条主干道贯穿串联。每个单独的家属区内还有浴池,子弟小学,服务社,幼儿园和锅炉房。

说了这么多,大家可能想看一看家属区是什么样的,由于很多老楼已经夷为平地,我就只能放一张其他三线工厂的家属区鸟瞰图来示意。

如图可见,这是一个典型的北方三线厂矿小区,中心位置的蓝色屋顶和大烟囱是锅炉房。四周的楼房叫做“赫鲁晓夫楼”,采用预制板结构,适合大批量快速建成,当年很流行。我们厂人民也叫它“红眼楼”,据说是为了分上这样的房子,很多人家去房产科拍桌子,分到的被大家眼红嫉妒,因此得名“红眼楼”。

(我国很多城市至今仍保留有大量的“赫鲁晓夫楼”)

我们厂还有比“赫鲁晓夫”楼更古早的外廊式红砖筒子楼,始建于七十年代,它的特点是造价低,缺少私密性,有的还要共用水房和厕所。除外《你好,李焕英》,在电影《钢的琴》和《夏洛特烦恼》里,也能看见类似的老砖楼职工宿舍。

电影《你好,李焕英》取景的筒子楼

电影《钢的琴》

在电影《夏洛特的烦恼》里,马冬梅就住在这样的老砖楼,取景地是大连的523老厂宿舍。

除外赫鲁晓夫楼和筒子楼,我们老厂还有更早的“苏式楼”,有的地方也叫“苏联专家楼”。据说“156援建项目”的大厂子都有这种楼型。特点是高举架,大闷顶,窄阳台探出,走廊尽头预留垃圾通道。

我们厂职工在八十年代初就住上了楼房,而驻地城市的城关镇还是一片平房。所以我们厂的工人就很骄傲,编了一个顺口溜,说是城里“一条街,三个楼,一个交警一个猴”。当时城里确实只有一个大十字路口,站着一个老交警,路口不远是所谓的县动物园,养着一个孤单的猴子。不过,到了九十年代,职工的优越感越来越少,直到两千年左右发生翻转,我们厂穷得揭不开锅,地方上的群众也给我们厂编了一个顺口溜,后面会讲到。

下面,我们再来说说当年家属区的楼房室内,一句话,也是高度同质化,各家各户都差不多。

我们厂的“赫鲁晓夫楼”有两种基本户型:44平方米的两室和60平米的三室,朝向南北,这也是北方建筑的特点。至于室内布置,弹簧沙发五斗橱,折叠餐桌电视柜。居家物什也几乎一模一样:国民暖壶,国民枕巾,国民窗帘和国民电视罩。我同学父亲是厂级干部,家里也只不过多了一块化纤地毯而已,当然这都是八十年代的事情。


领导家里有电话,知识分子有书,工人家里有各种工具。当年的工人常把作废电缆轴带回家,巧手的家庭主妇们把它加上海绵,绷上罩布,改装成居家用的小圆凳子。每逢子弟小学联合开运动会,很多孩子不带板凳马扎,而是带这种木质电缆轴。

(电缆轴也叫工字轮,线盘)

在半封闭的家属区里,全厂职工高度互联:楼前楼后全是工友,楼上楼下全是同事,子弟们从光屁股一直玩到长大。家属区小马路长不到一里,住户们晚饭后散步,得不断地跟熟人打招呼:“吃了?”“吃了!““溜达呢?”“溜达溜达”。

也是半封闭的原因,厂内职工通婚几十年,很多人家都成了亲戚,比如,当年接生我哥哥的助产士,后来就成为了我哥哥的岳母。亲戚众多的就出现了有趣的现象:辈分不齐。比如说:我经常去发小家里玩,每当见到他爸爸却不好打招呼,因为从发小这边来讲,我应该叫他爸爸为叔,但从我父辈这边来讲,我该叫他爸爸为哥。

由于封闭和保密的原因,三线厂矿社区自成一体,社会功能完善,自给自足。下面我就来讲讲这套自成体系的集体生活。

首先说,每个城市都有一个广场,北京有天安门广场,我们厂也有自己的主席塑像广场。这尊铝制的主席塑像最初是在黑龙江老厂区。后来三线建设搬迁到辽西时,很多工人思乡,怀念黑龙江老厂故土,于是职代会开会,决定将主席塑像也搬迁到了新厂。“有毛主席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家,不管海角天涯。”可以说,主席塑像是陪着我们厂职工一起南迁的。

(475厂的主席塑像小广场)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再说城市里有电视台,报社,我们厂子也有。

厂电视台的前身是厂区闭路电视,最早只是简单放放录像片,什么《姿三四郎》,《再向虎山行》,《上海滩》。后来在闭路电视的基础上成立了厂电视台,除外每周两次的《工厂新闻》,厂电视台还不定期录制《职工文艺表演》,拍摄播放青工跳霹雳舞柔姿舞,幼儿园小朋友跳“小龙人”,小学生诗朗诵《童心向党》。一到节目播放的当晚,全厂人民经常对着屏幕指指点点:“这不是那谁家的谁谁谁么?这舞怎么跳成顺拐了呢?”

我们厂还有厂报,每周一期,偶尔在副版刊登子弟中学的优秀作文。有次厂报编辑特意骑车来子弟中学,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发给我三块钱稿费,让我虚荣一整天。虽然厂报每期印刷了上千份,但实际上并没几个人认真看,更多的人用它来当废纸包东西和垫自行车筐。

除外电视台和厂报,给我记忆最深刻的是工厂广播站的大喇叭。自建厂伊始,全厂二十个大喇叭每天早午晚三次响彻厂区,相当晨钟暮鼓,陪伴着大人上班下班,小孩上学放学。大家骑车吃饭都不用看手表,靠耳朵就能掐算好时间。有时赶上停电没广播,就觉得这一天好像缺了什么似的。

大喇叭广播的前奏曲《歌唱祖国》:“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我在厂区生活了十八年,也相当把这首斗志昂扬的曲子于听了一万八千遍。而我父母在厂区生活五十年,相当于听了五万遍。所以,当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林妙可唱起《歌唱祖国》时,我们一家人都禁不住热泪盈眶。

当年国营大厂都是“企业办社会”,下面我再来讲讲这几个厂办机构,厂办大集体,子弟中学,职工医院。

“厂办大集体”是一个伴随老国企一起消失的特殊称谓。是为了解决职工家属待业问题,各大厂矿设立内附型集体制小微企业,其中的后勤生活服务公司负责为全厂职工提供生活服务,被大家通俗叫做“福利科”或者“后勤大集体”。在我们厂, “后勤大集体”下设冷饮厂、职工食堂、职工商店、职工浴池,最初不收钱只收票,各种饭票、澡票、奶票、煤票、雪糕票。

(图源网络,侵删)

其中的冷饮厂是各个大厂后勤的服务标配。有些厂矿的后勤冷饮厂把雪糕做得太好,居然成了地方驰名品牌。例如贵州安顺的460厂的“黎阳”雪糕和甘肃兰州气体扩散厂的“504雪糕“。我们厂也生产过外号叫“小白条”的雪糕,体型纤细,宽度不超过暖瓶的口径,职工领取雪糕的容器是暖瓶,原理跟打开水一样,一根根放进去,拎回家后再倒出来。

我们厂冷饮厂还生产过绿豆汽水和还有一种叫做“汽酒”的饮料,逢年过节,当做福利发放。“汽酒”是低端起泡酒的俗称,喝多了也会醉,我小时候曾经连喝好几瓶,结果醉倒昏睡了一个下午。

贾行家在《纸工厂》的演讲里提到过某大厂有一种水龙头,扭开就能流出汽水。这件事听上去很魔幻,但确实存在过。“管道汽水”是先用香精糖精和色素勾兑成“三精水“,经加气站灌入二氧化碳后再压入特殊管道流。每个终端水龙头都有一个水表,冷饮厂会来定时查抄结算。

除外冷饮厂,“后勤大集体”还下设食堂浴池,合作社,牛奶场,针织厂和园林处。针织厂原本负责全厂工装的缝制,与总厂内部结算,后来也开始接一些外部订单,赶制过很多流行服装。八十年代的中小学经常搞生产参观活动。由于军工生产线保密,总厂就会安排每届小学生例行参观针织厂。那一年日本电视剧《血疑》刚刚热播完毕,我们参观那年针织厂正在赶制“幸子衫”订单。现在想来, “幸子衫”就是带领子的蝙蝠衫,“光夫衫” 其实就是高领的提花毛衣。

作为厂里长大的子弟,我最熟悉的倒不是火药生产车间,而是这些负责打理厂内民生的“后勤大集体”。它们丰富了职工家属们的物质生活,包揽了当年全厂的吃喝穿用。小孩子都很羡慕去“后勤大集体”上班的亲戚,觉得他们在生产线上有喝不完的汽水,身上是穿不完的时装。那次参观针织厂回来,照例要写游记,我在作文中写到”等我长大了也去针织厂上班,每天穿着“光夫衫”上班。结果被语文老师批注为不及格,评语是”理想要远大,不要去大集体上班,长大要当正式职工。”——相比正式全民制职工,“大集体”职工的地位和待遇都低人一头,语文老师一不小心流露了实话。

后来随着总厂的效益下滑,这些附属于工厂生存的“大集体“也随之没落。等到下岗潮来到时,“大集体”职工们最先被抛掷到谷底。据《中国统计年鉴》记载,全国城镇集体单位职工在册人数从1995年的3076万人减少到2002年的1071万人,也就是说,曾有三分之二的“大集体”职工下岗离职,那是一个相当艰苦的年代,我们在稍后的篇章将会讲到下岗往事。

现在讲讲“企业办社会”的子弟教育体系,包括职工幼儿园,子弟中小学,职工技校和厂电视大学。我不太了解工厂的技校和电大,下面就说说我最熟悉的子弟中学。

中学初中部每届有四个平行班级,一百五六十个孩子,大家都是同一年出生于职工医院。工人子弟,干部子弟和工程师子弟都在一个教室里,能学的使劲学,能玩的使劲玩,能打的每天约架不断,全班好像色彩斑斓的调色板,充满了戏剧冲突感。这些初中部的孩子有一半能升上高中,高中部的教学质量也是一般,每年考上重点大学的只有四五个。大学苗子是熊猫一样的珍稀动物,备受老师们的优待呵护。记得有次体育课上,我们班女学霸一不小心从单杠上掉下来,体育老师被吓得够呛,派了四个同学给她揉脑袋。

子弟中学的教学水平一半,唯一优点是便利。尤其是离家近,有的同学家离校不到五十米,课间都能跑回家上厕所。我家离学校二百多米,一要打雷下雨我就举手请假,跑回家收晾晒衣服。

子弟学校的师生关系比较特殊。厂区很小,抬头不见低头见,老师既是老师又是街坊,还可能是亲戚,家长的朋友,总之找家长告状很方便,学生逃课也很容易撞倒枪口上。记得有次我晚自习逃课去厂文化宫看电影,刚坐下来就发现不妙,后排居然坐着中学女老师和她男朋友。

我们中学很多老教师教过两代厂矿子弟,对学生家庭情况了如指掌。例如我和我侄女的语文是同一个老师教出来的。有次语文老师问我侄女,你老叔在沈阳干啥呢?我侄女说,他在当销售做业务。语文老师又问,他业余时间还爱好写作么?我侄女说,他早不写了,整天陪客户吃饭唱卡拉OK。语文老师叹气说,真可惜了,你老叔的当年作文总是范文。后来侄女跟我提起这件事,让我又想起了自己年少时的文学梦,觉得冥冥之中似有召唤,自此开始了酝酿我的第一部小说,也就是今天大家看到的《子弟》。

说完了子弟学校,下面说一说职工医院。

我们厂职工医院是二甲级综合医院,因为建厂之初“好人好马上三线”,曾有不少上海医大和哈医大的毕业生分配来厂工作。这批大夫扎根山区奉献了一生,是当年工厂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群体。相对综合性医院,厂矿医院各具专长。初中化学实验课上,有同学吸多了氯气,被送到职工医院。当时大家都很担心,只有化学老师不以为然,他说我们化工厂职工医院治疗工业中毒最拿手了。等到我长大去沈阳念医学院,发现铁西区各厂矿医院收治工伤的经验确实丰富,什么断肢再植,化工中毒,烧伤烫伤都不在话下。

职工医院的境况随着工厂体系的命运起伏,折射着时代一步一步的变迁。

在八十年代“大锅饭”体制下,职工医院也成为全厂人民的“大家拿”。有一阵子职工医院药房好像百货商店,居然能开出来很多生活品,甚至包括高压锅。我妈妈常去蹭公费医疗的好处,每月一趟从职工医院开出来的“大山楂丸”,给我当做果丹皮吃,虽然味道差了一点,但是毕竟是免费的。

记得最早流行过用输液瓶子作西红柿酱,我还曾经去职工医院翻找收集过输液瓶子。

等到了九十年代初,我们厂医院开始出现人才青黄不接。人手不够的情况下,器械护士能顶替麻醉师上台手术。遇到麻醉得不彻底的患者,助手们就按住四肢不让动。当时全厂人民都开玩笑,说职工医院的手术叫“武术”。

千禧年前后,很多珠三角工业市镇扩建医院,吸引了不少厂矿医院的人才孔雀东南飞。被“掏空”了人才的我们厂职工医院再也处理不了危重复杂病例,慢慢萎缩成了保健性质的社区门诊,从前十里八乡赶来看病的景象再也看不到了,直到最后工厂破产,医院交给地方。

现在回想起来,七八十年代初的厂矿集体生活里充满了人情味和荣誉感。职工医院里大夫热心,患者也感恩,从没听说过什么医患矛盾。医生们隔三差五背着医疗箱上门给五保户看病。有时职工家属懒得跑去医院,就直接跑到大夫家里敲门问诊。当年我妈妈在职工医院生我时,只花了两块七,不到三块钱生个孩子,就是当年。现在要多少钱?

说完了宣传,教育,医疗,现在再说说“企业办社会”的文体活动。

当年各国营大厂的文体生活很丰富。我们厂每年最主要的文体盛会有四个:国庆节的厂运动会,春节前后的职工游艺会和“厂春晚”,元宵节的游园灯会。

先来说说元宵节灯会。灯会的模式是总厂机关搭台,各车间造灯参展。据说效益好的分厂车间做的彩灯最大,技工水平高的车间做的最漂亮。为了不输场面,十几个车间早早就抽调技术力量设计彩灯,车钳铆焊齐上阵,描龙画凤忙不停。

(太原钢铁厂的灯会)

等到正月十五吃完晚饭,全厂上万人都赶去俱乐部大院观灯。走进灯会大门,迎面就能看见热电分厂的大龙灯,这说明热电厂去年的效益不错。再往里走,是后勤大集体的莲花灯,机加分厂的西游记取经灯,硝化车间的四个现代化火箭灯,甚至子弟中学也制作了“五讲四美灯”……各式各样的花灯令人目不暇给。熙来攘往的人群中,观灯最仔细的是子弟中学的学生们,因为他们寒假作业里必有一篇命题作文叫“灯会游记”。

(某矿山的灯会)

下面再说说厂运动会。我们厂一年开两场运动会,五一前后是子弟中学运动会,十一国庆左右是全厂职工运动会。厂运动会的规模很大,四五千人坐满了中学操场,十里八乡的小贩都赶来做生意。其中最精彩的压轴赛是二十公里的“厂区大道马拉松”。参赛的老中青选手们从厂区西头跑到东头,再从东头跑回西头,沿途各个家属区有上千人夹道喝彩。厂电视台也开出了“半截美”汽车,端着摄像机对准领跑者一通特写,当晚厂电视台上就会出现他们的身影。

等到了严冬的年底,厂工会又开始筹办举办职工游艺会。我儿子这一代不知道什么是“游艺会”,我只能跟他解释为单位内部的简易嘉年华,里面的每个游戏项目都有奖品。职工下了班就凭券去体育馆玩游戏,从最简单的套圈到高难度的激光枪射击,一圈玩下来怎么也能赢个毛巾牙刷。

最后再讲讲厂春节文艺晚会。节目质量算不上多高,什么儿童舞蹈“小龙人”,京剧“打渔杀家”,小魔术“空碗变水”,诗朗诵“我自豪,我是向东人”,当年我们最期待的节目是一个外号叫“嘚瑟精”的青年工人跳舞,他每年都上台,从最初的霹雳舞到柔姿舞,后来还模仿迈克尔杰克逊的太空步。这位酷爱文艺的青年工人还会敲架子鼓,再后来辞职去北京混摇滚圈,算是不安分的酷炫异类。

八十年代还非常流行知识抢答比赛,我们厂经常搞厂史竞赛和安全竞赛,中小学也搞百科知识竞赛,最初是举手抢答,后来有了电子抢答器和LED的计分牌,听到主持人说到“抢答正确加十分”,我们作为观众都无比兴奋。

综上所述,我们厂区在治安上有武装部保卫处(后来改称公安处),后勤上有“后勤大集体”,教育上有子弟中小学技校电大,医疗上有厂职工医院,娱乐上有文化宫俱乐部游泳池灯光球场,交通上有通勤班车,社会职能一应俱全,厂区几乎就是一座小城,小城主体就是厂区,这种城厂一体的现象,可算得上工业史和社学会上的一大奇观。

下面讲讲在我们“厂矿子弟”的童年。

当年双职工家庭的孩子都脖套着尼龙绳钥匙。那时还没出现托管班和小饭桌,厂区也没有少年宫夏令营。假期里,大人上班一走,“钥匙孩儿”们就三五成群,疯玩一白天。曾有小伙伴钻进废旧锅炉,结果被卡在排烟道中。余华在一篇文章里写到童年的他住在医院宿舍大院里,假期里闲极无聊四处乱逛,有一次路过太平间没锁门,他就走进去趴在水泥床上,感受了一下人死后的感觉。——闲极无聊的顽童真能游荡到很多想不到的地方。


电影《我11》取材于贵州某三线厂

稍微大点儿的孩子最想闯进生产区去拣废铁,经常在厂大门口被门岗拦下,然后保卫科打电话给父母来领人,回家又是一顿修理。生产区进不去,生活区玩腻了,我们就开始背着父母上山下河。三线工厂大都依山傍水,山水之间固然有野趣,但对小孩子来说还是充满了危险。电影《地久天长》里的“星星”溺水而亡,留给父母一生的伤痛。

电影《地久天长》

小学二年级时,我和小伙伴们去爬山,不巧脚下山石断裂,我从山崖滚坠下去。小伙伴们在半山腰找到昏迷的我时,和《地久天长》里的情节一样,他们害怕了,谁也不敢下山去找大人,直到一位山民路过,用毛驴驮着昏迷的我下山到了家属区,救护车一路鸣笛把我拉到了职工医院抢救。

我们厂的白马山

在《国家记忆》里,也讲到一件往事。1982年,我国的“地对地导弹之父”王振华带领全家去湖北支援三线基地066所搞科研,他和妻子整日忙于工作而疏忽了对孩子的看管,结果十岁小女儿上山玩耍,误食了马桑果中毒而离世,如果他把家属留在城市,这种悲剧也不会发生。

“钥匙孩儿”单独在家的假期,总让上班的家长提心吊胆。父母一旦发现孩子上过山下过河,就会挥起笤帚狠揍一顿。哪怕孩子死不承认,父母也能从蛛丝马迹里就能找到痕迹,比如用指甲在孩子的小腿肚子上轻轻一划,出现了白道道,就说明孩子下河沾过水。

英语里面有个名词叫“latchkey generation”,指的就是工业时代的“钥匙孩儿”的一代。当年的我们的童年真是无忧无虑的自由,暑假的蝉声里,爸妈都去上班的那个下午,躺在床上听秒针滴答和窗外蝉鸣,都让我觉得时间漫长。

时间到了八十年代,我国结束了战备状态,拉开了国防工业“军转民”的序幕。对于生产火药几十年的军品厂来说,生产民品可是破天荒的大事。我们厂曾经上马过赛璐璐胶帽,射钉枪火药,浮法玻璃,银镜,电镀折叠椅,贴面板和人造革项目。其中前两项和工厂的火药本行尚有一点联系,至于后面几种,则完完全全是从零起步的民品。

其中被全厂上下寄予了极大厚望的,是浮法玻璃项目。总厂抽调了一大批技术员去洛阳玻璃厂进修学习,可谓全力以赴,“好人好马上民品”。等到首批试产成功,厂报厂广播台连天宣传,全厂上下人心振奋,就连子弟校学生也被邀请去参观了生产线。记得讲解员是同学家的亲戚,他讲到兴奋处,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一把钻石刀,咔咔咔切下几小块玻璃给我们当作纪念。

从火药生产变成玻璃生产,转岗的军品工人需要重新学习生产工艺,记得家长们茶余饭后聊天的内容不再是什么“硝基胍”“小粒药”,而是变成了什么“锡槽”“退火”“冷修”,我也是在大人的聊天中得知什么叫做“浮法玻璃”,什么叫做“平板玻璃”。

除外玻璃,我们厂“军转民”还生产过电镀折叠椅,银镜,贴面板和人造革这些生活用品。民品生产有一点好处,就是职工可以低价买到自己生产的产品。在家里写作业时,我屁股坐着一分厂产的电镀椅,脚踩着二分厂的人造革地板,书桌是三分厂的贴面板,桌面上垫着四分厂出品的玻璃板,那画面简直不要太美。

在全国范围的“军转民”大潮中,很多企业和西我们厂一样“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究竟该怎么干全凭摸索,走一步看一步。《大三线》纪录片中曾提到过一段往事,生产炮弹的湖北卫东厂(也就是《你好,李焕英》的取景地)在“军转民”中设计出了家庭编织机,还将青工组织起来成立了时装模特队,用大客车拉出深山,前往一个个城市街头去走秀表演。

“军转民”期间,压力最大的是各厂下属的“大集体”企业。它们一头冲进低端民品市场,生产过五花八门的民品。例如哈飞牌标枪和饭盒,成飞牌的铝合金门窗,旱冰鞋和养殖场鸡笼子。听其他厂子弟聊天,有的厂还生产过果丹皮和糖豆,养过猪和长毛兔。

刚才提到的504厂雪糕,也是这个时间出名的。504厂是核燃料生产基地,由于政策限制产能,核工业在八十年代末极不景气,这时该厂后勤冷饮厂生产的“504雪糕”异军突起,一举占领了整个兰州市场。据说之所以口感细腻,是因为使用了军工生产闲置的离心机。

九十年代,各个三线厂在“军转民”阶段都异常艰难。为了保住职工饭碗,很多企业奋力挣扎过,曾昙花一现过的“军转民”产品,有洪都摩托、金城摩托、双燕冰箱、 伯乐冰箱、长岭冰箱、白云冰箱、风华冰箱、天鹅空调、云雀轿车、蝙蝠电风扇,鸵鸟自行车等品牌,可惜的是,这些项目大多数折戟沉沙。目前硕果仅存的只有780厂的“长虹”电视,456厂的“长安”汽车和482厂的“风帆”蓄电池等寥寥少数。

大概在97年前后,“大下岗”达到了高潮,大批三线工厂职工被买断工龄,一股脑推向社会。当年在城里挖沟的,货站扛活的,当保安的,当保姆的,甚至拾荒的,都有我们厂下岗职工的身影。他们再没了从前的优越感,大厂颜面一朝丧尽。比起城里的下岗职工,我们三线厂的下岗职工更艰难。城里下岗人员至少还有住房,打工也好,摆摊儿也好,早出晚归还能回到自己的小窝里。而三线工厂地处偏远山区,下岗工人只能和农民工一起进城租房子打工。甚至连农民工的处境都不如,毕竟农民工老家有地,吃饭不是问题。而三线厂职工多是全家在一个厂里上班,工厂一倒掉,全家都看不见希望。

电影《钢的琴》

那几年厂里生活区一眼望去空荡荡,街上走的都是老弱妇孺。厂区路灯都只开一半,更别提举办什么灯会和运动会了。当年在“厂春晚”台下起哄的青工们都成了待岗工人。厂长一年几十趟跑北京找上级部门要钱解困。后来工厂负债率越来越高,上级部门眼看无底洞难填,最终给出的解决方案就是工厂破产,全员搬出山区。

于是在2006年,我们厂迎来了历史性的落幕。这场大散伙是全厂人民生老病死之外所经历的最大变故。五千户家庭有的被合并去其他军工厂,有的被安置去沿海城镇落户, 还有一部分选择投亲靠友。六十年光荣历史的功勋工厂,四十五年作为飞地扎根在努鲁尔虎山深处,至此被连根拔起。

在大搬迁之前,厂电视台制作了最后一期纪录节目,致敬和告别上万名工厂职工,他们中很多都是一家三代军工人。节目播出的当晚,全厂上万人感伤到痛哭。下面是节目的片头截图。

在搬迁装车之前,很多第一代军工人和儿孙来到主席像前拍照留念。四十年前他们亲手建成的三线,而今要被废弃。

下面是大搬迁的车队照片。像是蜗牛驮着背壳离开草丛,人们带上几十年的家什彻底搬离家乡。山迢迢,水长长,月亮在天上,家乡在身后,军工厂小镇很快断水断电,千家灯火就此熄灭。从太空俯瞰,地球夜景上将消失一个不起眼的光亮点,国营475厂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沉入茫茫夜色和浩渺历史中。

搬迁之后的第六年,2012年,我和父母重访他故厂。当火车驶入厂区时,早有心理准备的我们还是被车窗外的景象吓了一跳:破败空城,残垣断壁。曾被西铁城人当做精神寄托的主席塑像下野草丛生,围台被当地村民用来们晒干菜。

微微细雨中,我和父母撑着伞,站在从前的家门口,三个人都有点发懵。许久,父亲长叹一声:真像梦一场啊!

在废弃的生活区里,我们意外遇见了一位从前的老街坊。这位退休老工人无儿无女无处投奔,只好留在老房子里以开荒种菜为生,他说他偶尔会去昔日的车间转一转,看看年久失修的巨大厂房,回想当年热火朝天大生产的景象。这位老工人大概是很久没见过熟人,他陪着我们一直走到火车站。分手的时候,他和我父亲的眼中都溢满了泪水。

像我们厂一样废弃的三线厂厂矿,在全国各地多不胜数。它们在特殊年代秘密建成,又在几十年后悄悄废弃,仿佛一夕露水在夜里无声凝结,又在清晨静静蒸发,最终消失在辽阔的时代天空里。这些无声的荣誉不应该被历史忘记。

作为革命功勋厂,我们厂一直保持着浓厚的集体主义传统。即便工厂破产分流后,很多老职工身在异地,心里仍然惦念同厂同志,不断捐钱捐物资助原厂困难家庭子弟。下面是发起者之一孙阿姨的新闻,她是我们厂的老会计师,曾和我家住过同一个小区,八十年代就是有名的厂先进模范。


如今这一代的老职工大多已经离世,愚公精神是他们一生的光辉写照。这里借用电影《二十四城》所言:“仅你消失的一面,足以让我荣耀一生”。


作为工厂最后一代子弟,我们少年时目睹过工厂倒闭和父辈下岗,经历过厂矿集体生活的终曲,早早就知道了靠工厂不如靠自己。我们这一代迎着时代的风潮,以个人奋斗的姿态奋力翱翔,飞向城市飞向沿海,寻找物质上的现实安全感,有的落户在城市里,更有的移居海外。

无论安家到多远,厂矿生活都是我们生命中的起点。每年很多子弟千里迢迢回访工厂遗址。下图是一位“厂三代”拍摄剪辑的归乡视频。视频里面的厂幼儿园滑梯长满了藤蔓,子弟中学教室玻璃破碎,灯光球场被风雨侵蚀得剥落,少年时的回忆是如此熟悉而感伤。

据新闻报道,2019年全国范围内各类国营企业都彻底完成了“剥离企业办社会职能”任务,各地的子弟校、职工医院和家属区统统移交给地方管理。这意味着厂矿的集体生活时代彻底完结,厂区小社会画上了句号。“厂矿子弟”也即将成为历史名词。

有时午夜梦回故乡,我醒来坐起,点一支烟,打开电脑,用百度地图卫星模式,仔细辨认那些草蛇灰线般的公路铁道和河流山脉的轮廓,心底浮现的都是故人故事,我用两年的业余时间完成了首部小说《子弟》,藉此寄放一份千万子弟的集体回忆,以及关于烟囱,俱乐部和灯光球场的厂矿式乡愁。

最后,我用一句诗结束今天的演讲:

烟囱倒下,

青春升起,

当初离开得多么匆忙,

后来就会思念得多么惆怅。

-----致我们度过少年时光的那些工厂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3,271评论 5 476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5,275评论 2 380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0,151评论 0 336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4,550评论 1 27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3,553评论 5 365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559评论 1 281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7,924评论 3 395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580评论 0 257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826评论 1 297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578评论 2 320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661评论 1 329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363评论 4 318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8,940评论 3 30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926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156评论 1 259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2,872评论 2 349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391评论 2 34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今天全家7口人去看《你好,李焕英》,这几天围着灶台转,没顾上提前做功课,也不知道这个电影是谁拍的,主演是谁。 开演...
    彭珊玲阅读 497评论 0 1
  • 今天看了电影《你好,李焕英》,作为一名妈妈和女儿双重身份的四十有余的大妈对电影中的笑点和泪点全部击中,有哭...
    早霞随日上阅读 1,344评论 0 6
  • 作者:施福山 兰溪机床厂,又称兰溪联强机床有限公司,是一家国有和集体联办的机床生产企业。由于机电一体化起步早,在上...
    读史一得阅读 2,625评论 0 1
  • 兰溪机床厂,又称兰溪联强机床有限公司,是一家国有和集体联办的机床生产企业。由于机电一体化起步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
    读史一得阅读 1,282评论 1 0
  • 今天感恩节哎,感谢一直在我身边的亲朋好友。感恩相遇!感恩不离不弃。 中午开了第一次的党会,身份的转变要...
    迷月闪星情阅读 10,548评论 0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