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爸爸盛好最后一样菜后把我喊进厨房说:“炒土豆丝前先放几根土豆在锅里炸一下。橱柜里的菜籽油开封后要先倒进锅里烧至微冒烟,盛在灶台边的油碗里再用来炒菜,不然会拉肚子。”
说完转身打电话给姑婆约好时间在高速路口会面。我知道,他们是真的要远行了,在那之前他们准备出发了三次。
他们出发的前一天
妈妈在家里收拾行李整理食物,时不时喊应我迅速嘱咐几句她刚想到的不放心之处;
爸爸在外买了几袋菜几斤米和一根备用温度计;
弟弟在外一天把后备箱装得满满的,天黑后提着三根削了皮的甘蔗回家,我嚼着甘蔗看他朝微冷的饭菜狼吞虎咽。
我们一起生活了37天,有温暖甜心的时刻,也有面红耳赤的片刻。
天冷时,在电暖桌边打牌吃零食,尖叫,狂笑;天晴时,围坐在洒满阳光的窗口大理石上打牌吃零食,尖叫,狂笑。傍晚,妈妈煮饭,爸爸炒菜。这是我们没有吵架时的日常。
爸爸一直是家庭战争的火源和引线,脾气来得快去得快,轮流和家里人吵架。
妈妈深知他是什么人,每次吵完向我们吐了苦水后立马跟他和解;
弟弟和他吵完后,马上能和他搭上话;
我呢,既不吐苦水也不迅速搭话,能理解但不接受调解,长得最像他脾气也像,语言强硬内心柔软敏感。
年前花一个上午逛了几条街,我坚决不要他们想给我买的那件穿起来暖和看起来乖巧的棉袄,爸爸一出店门火气尤其大,我也不甘示弱。
吃午餐时,他又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喊我赶紧吃东西继续去逛街。
年后的某一个晚上吵完,我换好鞋子摔门出走,在十字路口看到药店门口坐在黑暗里的老人,一想到特殊时期不方便去亲戚家便提着一杯奶茶回家了。
爸妈敲门进来跟我说话,爸爸不小心把床头的化妆棉洒了一地,他缓缓扶腰蹲下吃力从地上捡起走出去扔掉后继续温和地与我谈话,与发脾气时的人完全不一样,妈妈随后搬来一张凳子放在他身后,他小心翼翼护着腰坐下的那个动作再次扎疼了我“爸爸真的在变老。”
他坐在旁边看着我在手机屏幕上滑来滑去,“乖”得像个看不懂大孩子玩游戏但又感到好奇的小朋友,和发脾气时面目狰狞的嘴巴像机关枪一样的人完全不一样,让我愧疚让我心疼,觉得爸爸老了我还没有完全像个成年人,他那么可爱我怎么就忍心朝他发了脾气?
好吧,我原谅他了,他不过是一个年纪稍长的孩子,也是我的爸爸。他给我们造了一个家,这个家是我以后的故乡,他一定会做很多我喜欢的菜早早开好门等我回家,我会喊他“爸爸”。
可是,他喊他的“爸爸”时再也不会有人应他了,年三十年初一回到小时候生长的地方,需要自己从口袋里掏出一摞钥匙开门,再也不会有他的父母做好饭菜等他回去,他也没有机会再做饭菜给他们吃了。
一个长了白头发和老年斑的大孩子,在车厢里,在家中,在陌生人旁边,在儿女面前因思念自己的爸爸多次不禁痛心落泪。妈妈曾跟我说“你外公外婆不在后,妈妈每次回老家就感觉自己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原来爸爸妈妈在的地方,就是故乡。
暑假的一天和妈妈在家里日常拌嘴,突然妈妈说“爸爸妈妈能陪伴你们的时间也就二三十年了。”一瞬间在黑夜中我躺在妈妈旁边无声痛哭,“舍不得爸爸妈妈,我二十多没觉得自己活了很久,也许再过个二十几年我的孩子也会在家里跟我拌嘴让我气急败坏,我的父母也像爷爷奶奶那样老了,那时的他们还好吗?”
某一个晚上已经十一点多,邻居家的孙女大哭,大概是刚学会讲话在断奶吧,她一边哭一边喊“妈妈”,期间是她奶奶在哄哄到奶奶都不太耐烦,她还在哭着喊“妈妈”。那也许是一个人出生后最依赖父母的时候吧。
长到一定年纪开始不从往外走,有人朋友大过天,有人沉溺爱情,有人在外为生计奔波,回家可能是因为受了委屈受伤了亦或是除了家无处可去,父母成了最关心我们、经常被我们忽略的那类人。
一些人长大的同时,那些守候他们长大的人在老去。那些长大后的人,会孕育出新的生命从此有了让自己牵肠挂肚的人,为着那些让自己牵肠挂肚的人需要在外劳碌,奔波之余还想得空守候、记录命根子们的成长,反哺之恩时刻牢记在心却没有太多余力去报。现在我的父母是这样,我想,可能以后我们也是这样吧。
那天熟悉的车身驶离我的视线后,我一个人回家,开锁后发现门口有五双待穿的拖鞋,餐桌上有爸爸炸好的花生米。
家里很安静,必须开窗不然有窒息感。在洗漱间听到邻居家被呵斥的孩童吵闹声,竟觉得有几分动听和热闹。
那晚的鱼和鸡蛋尤其好吃,是我熟悉的但炒不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