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才转出最后一个隘口，那满谷的绿便泼天盖地地涌来了。不是那种矜持的、等待品鉴的绿，是任性的，汪洋恣肆的，像是打翻了一整个春天的颜色罐子，由着性子在山峦的皱褶里横流。山路窄窄的，像谁随手丢下的一根灰线，我们便做了那线上迟疑的蚁。索性停了车，信步走进去。
空气是凉的，又含着润。吸一口，那凉意便一丝丝渗到肺腑里去，将市廛里带来的那点浊热与烦闷，熨得平平帖帖。脚下是厚厚的落叶，经年的，当年的，层层叠叠地铺着，踩上去竟没有一丝声息，只微微地陷下去，软软的，像大地一个沉默而温柔的叹息。人走在上面，不由得也噤了声，仿佛怕惊扰了这亘古的宁静。
先是听见水声的。铮铮淙淙的，忽左忽右，像个顽皮的精灵在与你捉迷藏。拨开一丛湿漉漉的羊齿蕨，它便豁然在眼前了。不是什么壮阔的瀑布，只是一脉清溪，从黝黑的岩石上跌宕下来，撞得粉身碎骨，成了千万颗跃动的珍珠；转眼又聚拢成一泓幽幽的碧玉，静悄悄地蓄着，映着上头筛下的、碎金似的日光。那水是清得见了底的，水底的卵石，长着毛茸茸的青苔，绿得有些痴了。我蹲下身，将手探进去，一股刺骨的清冽猛地攥住了我，那凉意顺着手臂直爬上来，激得人一个哆嗦，心里却莫名地畅快起来。原来自然的肌肤，是这样的温度。
忽地，一片影子无声地滑过眼前，落在对岸一株老松的横枝上。是一只鸟，靛青的背，雪白的腹，长长的尾羽像古代仕女裙裾的流苏。它偏着头，用那黑豆似的眼，静静地瞅着我这闯入者。我们便这样对望着。它不惊，我也不动。那一刻，世上仿佛只剩了这脉水，这棵树，这对视着的两个生命。没有言语，却又像说尽了千言万语。半晌，大约是觉得我这呆相无趣，它翅子一振，便没入更深的林子里去了，只留下几枝颤巍巍的松针，和一圈愈发空旷的寂静。
这寂静却不是虚空。仔细听，风声在树梢走着细碎的步子，不知名的虫在草根下试着重新的吟哦，阳光移动时与叶片摩擦出极轻微的“沙沙”声。这无数的、细微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反而织成了一张更大的、更厚的静默的网，将人温柔地罩在里头。心，便在这张网里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那些纠葛的念头，像水底的杂质，一点点地沉淀了，析出了，最后剩下的，竟是一片自己也未曾料到的澄明与空阔。
起身时，衣角已沾满了草叶的清新气息。往回走，步子比来时慢了许多。人世的营营，此刻想起来，竟有些恍如隔世了。这半日的偷闲，像从生活的锦缎上，悄悄剪下了一角幽静的图案，藏在了怀里。我知道，待会儿回到那灰线的尽头，钻进那铁皮匣子，这图案便会成为一扇小小的窗。往后在逼仄的日子里，只消闭上眼，便能从这扇窗中，再见那泼天的绿，再听那淙淙的水，再感受那彻骨的清冽，与一只鸟，无言的对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