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径上春雨蓦然簌簌落下,石子路上铺着些许湿漉漉的泥土。没有带伞的我紧紧护着手中的快递包装,一手扯着帽檐从朦朦烟雨中飞奔而过。一头撞入居民楼中,如释重负,我顾不得擦一擦脸上的水,急忙拆开快递,取出杂志社刚寄来的样刊,翻到自己的文章那一页。插图蓦然闯入眼帘,我不禁一怔——
油桐。
(二)
高中时,校道两旁栽了油桐,花季到来时,一路沁香,若有风起,便如漫天飘雪。
风景怡人,可我的心情并不好,从教学楼出来后气冲冲地一路沿着校道直走。
“苏静枝。”
有人叫我。
我不悦地回过头,看见一个校服穿得规规矩矩的男生正站在花枝下。
“干嘛?你也来劝我不要读文科?”我正在气头上,对方很无辜地承受了我的恼火。
高一期中考后,文理分科的难题摆在了众人面前,正在同学们无比纠结的时候,我斩钉截铁地在分科表上勾选了文科,震惊了所有人——彼时我的文科成绩并不好,尤其是历史常常考得一塌糊涂,而理科成绩却名列前茅,众人从来十分坚信我会选择理科,并且进入实验班成为重点大学的希望生。分科表上交之后,老师家长轮番来劝说我,甚至同学也常常发出不解的疑问,我却十分固执地坚持了自己的选择。
而现在站在我面前这个人,则是班上的历史科代表,数一数二的文科才子。
“不是。”对方见我生气,有一些慌乱,“我只是想问一下,我能不能参加你们校刊编辑部过几天的二招?”
我一愣。
那时我和他并不熟络,只觉得他平日是比较沉默孤僻的个性,新生入学时的社团招新他一个也没去,现在却突然提出这样的请求。
我没想到,高二分班之后,我竟和他成了前后桌。
我很诧异,文科成绩出众的他加入校刊编辑部后没有成为和我一样的文字编辑,而是选择了做插画手。他在同学们眼中总是一个只顾埋头学习的形象,我才发现他竟有绘画的爱好,放在课桌抽屉里的那个速写本,他万分爱护。只是我从没见过他用各式各样的绘画工具,手中拿着的永远只是自动铅笔和黑色中性笔,甚至连普通的彩铅也没有在他的桌面上出现过。
“你为什么突然要加入校刊编辑部?”我问过他。
“你为什么要读文科?”他反问。
我不太喜欢这个问题,因为高一选科的时候听过太多这样充满不理解的提问。只是他的语气似乎并不像我从前从其他人那里听到的那样,我笃定他不是在质疑我。于是我心平气和地回答了他:“因为喜欢。”
“嗯,我也是。”他头也不抬,铅笔在画本上勾勒着什么,“因为喜欢——所以想进编辑部。”
我的目光从他手中的笔移到他的侧颜上,抿了抿唇。
他真的很喜欢绘画吧。我想。
我为了向众人证实自己,到了文科班后拼了命地学习,在纯粹的中学时代,大多数时候努力不会被亏待,我的文科成绩终于得到了飞跃,而我向来优越的数学成绩在文科班发挥出了极大的优势,在当初不断劝我学理的众人的目光中,我冲上了文科大榜第二。
第一是他。
光荣榜首的光辉并没有让他变得开朗,他一如既往踽踽独行。但他其实并不高冷,我最为弱势的历史学科从他那里得到了很多帮助,他常常很耐心地帮我梳理大事年表,也在我某一次文综考砸受挫后写了满满一页学习方法递给我。
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好,后来我发现他并不是内向,只是有着一种超出十七八岁的过分的沉稳。
油桐花季又到了,年少的悸动总是太过简单,大概只是在一个微风温柔的午后,抬眸瞬间,那少年怀抱课本从纷扬飒踏的花瓣雨中走过,我站在树下不近不远地凝望着,蓦然生欢。
“我挺喜欢油桐花的。”
我和他说。
其实这话别有一番心思,我感到一阵腼腆,掌心出汗。
可他没有反应,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三)
高考倒计时开始出现在后黑板上,高三的压力铺天盖地地袭来。我在堆叠的教辅书和试卷面前乱了阵脚,成绩一落千丈。
在一个冷雨作响的冬日黄昏,我将一张揉皱的成绩单塞进口袋,举着的伞东倒西歪,不管不顾地大步闯入雨中,一脚踩进水洼里,泥水溅了一身。
人在低谷的时侯总是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坠入“诸事不顺”的烦躁心理中,我竟忍不住蹲在马路边大哭起来。冰凉的雨水淌过我的脸颊,和眼泪混合在一起,肩膀也湿了大半边——直到一个人走过来把歪着的伞扶正。
“别哭了。”
语句简短,他真的很不会安慰人。
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狼狈,于是站起来与他对视。
虽是冬雨,雨势却并不小,雨点重重地打在人行道上,天色渐沉。
我没能压下哭腔,声音哽咽:“如果……如果我当初去了理科班,应该会好一些吧。”
“苏静枝。”他皱了皱眉,咬着我的名字,“你不是这样的。”
“我该怎样?”我咬着唇,感到有点冷。
“你当初可是面对所有劝说和怀疑也要坚持做自己的!”
“那你呢?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情绪崩溃的我没有接受他的善意,反而怒不可遏地朝他大吼,“你那么喜欢美术,不也没有遵循内心去艺考!”
高二时考上美院的学姐返校宣讲,我看到他去拿了一张招生宣传单。可当班上的艺考生都陆续出去集训的时候,他还是只埋头在课桌前,依然全神贯注地读语数英政史地,也依然从未失误地考文科第一。他偶尔还会拿出他的速写本涂涂画画,也偶尔会拿出那张宣传单,很憧憬地凝视一会,又塞回书包里。
隔着瓢泼大雨,他站在两步之遥处,听到我咄咄逼人的言辞后一愣,不再说话。我看见他的眉宇间化开忧伤。
我意识到自己似乎说了过分的话,可却没有道歉,一只手在口袋里攥了攥那张成绩单,忍着眼泪转身飞快地跑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