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些书是可以越读越新的。中学和大一读鲁迅,两个时间段之间的感受并无过大区别,一样的无聊和晦涩。在我眼里,鲁迅更是始终穿着金钟罩铁布衫,难以接近。近日再读,却有了变化。
日本著名管理学家大前研一在其著作《专业主义》中对“第十人理论”进行描述。“在犹太人的社会中,为了使讨论深化,总有一位成员敢于提出反驳意见,被称为‘恶魔拥护者’。他在对讨论的方向与大体的结论表示赞同的同时,敢于提出反面意见,对于解决方法的可行性进行验证,指出其中存在的矛盾与不合理之处。为了发现更好的解决方法,他从不同的角度提出反对意见,对讨论的前提提出质疑。”其中,第十人即是恶魔拥护者。读鲁迅,我对他的感觉便是第十人,清醒但孤独。
五四是一个自由的时代,新思想如潮。女学生们更乐意讨论恋爱自由婚姻自主,鲁迅却在北师大的演讲上做了第十人,《娜拉出走之后》定如一盆凉水浇向热火朝天的人群。社会普遍颂扬娜拉出走的勇气和觉悟,鲁迅却将目光放到出走后——娜拉不是堕落就是回来。
但鲁迅不只是泼冷水,他还提到,“为准备不做傀儡起见,在目下的社会里,经济权就见得最要紧了”,无疑为大体指出一条新路。可是鲁迅不仅作社会的第十人,还在作自己的第十人。
不过女学生们还未从经济自由自主的浪头中清醒出来,鲁迅又来一转,“不但女人常作男人的傀儡,就是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也相互地作傀儡,男人也常作女人的傀儡,这决不是几个女人取得经济权所能救的。”从《伤逝》中也是可以读出这些观点来的。
《伤逝》是鲁迅唯一一篇写青年恋爱和婚姻的小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伤逝》的爱情悲剧是绝对有价值的,不能简单把涓生看成渣男,这种二元对立式的结论会将文本价值消解。
看过这样一段话,“婚姻问题是涵盖方方面面的,一个人一生中所有的修养、道德、智慧与学问都会在婚姻中被检验。”涓生和子君的问题在勉强的结合中暴露无遗,也是悲剧的原因。
经济的要紧性首先在私奔后的生活凸显出来。暂且敷衍的住处、简单的家具已是花费颇多。本就积蓄不多,渐渐地,涓生的工作也没了。物质条件的缺乏让两人逐渐颓唐,作为经济来源的涓生压力颇大,油鸡和叭儿狗也成了很重的负担,当象征着子君精神寄托的阿随被扔掉时,子君的结局便也是注定好了的。
爱情并非高高挂起,怎么可能有情饮水饱呢?生活中的爱情不止有美好,也承载生活的艰难。贫穷只是婚姻破裂的原因之一,更主要的是两人精神世界的不对等。
“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感情的火堆需要不断添薪加柴,保持新鲜感很重要。这句话即便在今天拿来用也没有问题,但涓生和子君的问题是早在抗争自主婚姻时便有了的。
心理学家德斯.考尔等人发现,如果出现干扰恋爱双方爱情关系的外在力量,恋爱双方的情感反而会更强烈,恋爱关系会变得更加牢固。这种现象被叫做罗密欧与朱丽叶效应。
家庭的阻力和外人的不看好成为涓生子君爱情之花的养料,但不过三星期,子君就如一本薄薄的连环画被读遍了读懂了。况且她被置于官太太和房东之间,曾经娴静的少女终日为家务操劳,和主妇攀比,在涓生看来,浅薄地一眼到底。
人是会被环境影响和塑造的,子君前后的差异与她单调的川流不息的吃饭有关,而涓生始终在阅读和工作,所在场所让两人的思想越走越远,最终偏离。
不同于娜拉,子君出走了两次。
第一次从原生家庭出走,高喊着“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不惧旁人的私语和目光。但如此坚定的话语却经不起现实一击。鲁迅作品中常有这种类似flag的话语,“我是我自己的”这种思想也不过是在涓生的影响下产生,实为“我不是我自己的”,他们的关系是类似导师和学生的存在,只不过学生子君较涓生要坚定地多。但是这种思想缺少生存和发展的土壤,迅速走进主妇的天地让还未开放的启蒙之花枯萎,终于日复一日地家务让爱人面目全非,涓生还是那个涓生,可子君已经不是了。从某种程度上讲,子君的两次出走都与涓生有关。
第二次的出走是从他们的小家离开。阿随的被抛弃早已昭示结局,涓生的旁敲侧击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之前的无畏和勇敢早已消磨殆尽,子君不够了解自己,更不够了解涓生,两人只是因为暂且的志同道合走到一起,婚姻不过把这些夸大然后暴露出来。
理想和个性解放追求不能仅仅用一腔热血才能满足。涓生仗着子君逃离一年的寂寞,但是依附什么都是不行的,到最后只有清醒的认知才能抵挡一路的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