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流,汇流(中篇小说连载)(4)

                            4



      常玉林对我妈的进攻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感情的力量,跳跃到一个高度后,如同放开闸门的洪水,冲决了羞涩,冲决了忸怩,冲决了固守,冲决了传统,将两颗心牢牢地拴在一起,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掰开。到后来,那个一米九零的身影就经常出现在我们生父䃠起的这三眼青石窑里,不再隐秘,不再躲闪,不再背人。来了,就手不闲地拿起扫帚,扫扫街院;或担起笸箩,出去挑一担烧土,把要烧的煤泥早早和好;或挑起水桶,把盛水的缸子挑满……诚然,这肯定是得到了妈的默许。没有妈的默许,他一个外姓的男人敢肆无忌惮地经常闯入一个寡妇之家?

        这样,就招来村里人的一些流言和非议。播弄最多的自然是我们家的邻居大虎妈。

  大虎妈三十年前男人下煤窑作了屈死鬼,丢下两个儿子,陈大虎和陈二虎。一个女人抚育两个儿子,日子过得不算宽裕。大虎的叔叔五十头上膝下无子,便和大虎妈商议想把二虎立嗣给他。立嗣后,叔改叫爹,到头来,叔家的所有财产全都归二虎。大虎妈家的财产全都归大虎,并立约为凭。大虎妈巴不得这样做,既减轻了她生活的负担,长远看又多了一份资产,何乐不为?事情办得十分顺利,商量财产分割时可以说根本没有任何争议,其中自然渗透着一种亲情关系。大虎妈和我妈一样,年轻轻就守了寡,本来村里的人对她的遭遇也十分同情,可大虎妈在村里却没有好的口碑。因其本身有一个难以去掉的痼疾,就是爱说三道四,尤其是爱背后说别人家的三四。譬如说,村里谁谁谁家男人好往谁谁谁家女人家跑啦;谁谁谁家女人裤腰带松了,招惹谁谁谁家男人啦;谁谁谁家闺女肚肚大啦,谁谁谁家小子和谁谁谁家女大白天钻进玉茭地里啦;谁谁谁家公公和儿媳妇又眉来眼去啦等等等等,无非都是些花边新闻。都不晓得她是怎样得殚精竭虑,呕心沥血收集的,反正从她嘴里播出的都是第一手资料。由此,她就荣铸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称谓—“大喇叭”。

      也许是她与妈有着相同的经历,也许她对常玉林也存有一点一厢情愿的单相思,还是她固有的“大喇叭”的本性,反正,常玉林在我家的一举一动,常玉林和我妈的一颦一笑,她在第一时间内总是了如指掌。“看看,姓常的又进去了。”“手里还提着个小包,才从小卖部出来。“听听,又扫开了院子,比自己家的院子都扫得勤。”……

  大姐上中学,二姐上幼儿园。我还是妈的“跟屁虫”,妈到那里,我到那里。那是一个春日,院外的小树开始爆嫩芽了,石缝里的小草早就耐不住寂寞,跃跃欲试地钻出了地面,解冻了的汇流河飘过来一阵阵的水气,润润的往你胸腔里钻,袅袅的甜。那时常玉林管着村里民兵的事,这一天到乡里开会,会散得早,散了会也不往自家去,就径直奔我家来了。大概要去乡里,常玉林那天换了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衣,衣裤上从来没见过还有笔挺的线条。一双解放鞋,还特地穿了一双蓝色的袜子。妈正给我喂饭。常玉林一蹬门,妈说,怎像有一道亮光闪进了屋?常玉林说,巧茹(姓常的那时都直呼妈的大名了,连姓都省略了)你真会开玩笑。

  怎今儿穿得这般鲜亮?

    到乡里开会,换了件衣服。

    到乡里开会就要穿得鲜亮些?

    你看你,这件衣服还不是你给浆洗的?

  莫不是有人和你约会?

  你看你,巧茹……

    自然那时我还小,肯定不能悟出大人们说话的内涵,也绝对不可能窥见大人们心底的私密。大了,慢慢地回味,才想起常玉林和妈那天的眼神都有点儿异样。常玉林的眼直勾勾看着妈,眼里像飘着一团火;妈不好意思地偷窺一眼常玉林,喂我饭的手还微微地抖动,那样子就把一匙饭抖到了地下。常玉林更显得手足无措,不知道手往哪儿放好,屁股往哪儿坐好。拿起扫帚又要扫院。妈制止了:今儿不用扫啦,刚扫过,况且,你刚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尘土没长眼……常玉林就乖乖坐到了炕头。我吃完饭,妈从抽屉里拿出一团洗过的毛线,往常玉林眼前一扔,说,撑着,别乱了。常玉林拽着那一头,妈就拽着这一头缠毛线。鸡蛋大,皮球大……妈在炕的这一头,常玉林在炕的那一头,常玉林在那一头紧紧撑着纷乱的毛线,妈在这头手不停缠着圆球,没有声音,声音大概都凝固了。只有眼神的交流。常玉林看妈,妈也时不时偷窺一眼常玉林。那年我四虚岁。大了,才想,如果我那时再大两岁,我肯定会活蹦乱跳主动地到街上玩耍,但那时我傻。直到妈从包里拿出一粒糖球,塞到我手心:外头暖和,三妮到街上玩一会!

    接过妈的糖球,我跳着高高到街上看蚂蚁搬家。大虎妈不知什么时候从她街门后冒了出来。大虎妈拉着我的手悄悄问,常玉林在你家吧?我点头,仍然全神贯注地瞅成群结队浩浩荡荡的蚂蚁大军。大虎妈又问,你妈干什么呢?我说缠毛线。常玉林干什么?缠毛线。大虎妈忽然神秘地笑着对我说,你个死妮子,啥也不懂。常玉林每逢到乡里开会,都要给你妈买好多好吃的,这阵儿,怕你妈和常玉林正吃呢!一说好吃的,由不得我就流口水。我丢下热火朝天潮水般的蚂蚁大军,就跳进院子。在玻璃门缝里一瞅,妈仍在炕的那一头,常玉林仍在炕的这一头,默默的,没有任何音响,只有缠毛线的撕拉声。我知道,大虎妈在骗我。妈常说,大虎妈的话不能听。况且,刚才常玉林进屋时我看见就是空手,哪有什么好吃的!我知道上当了,便又回到了刚才搬运粮颗的蚂蚁大军跟前。大虎妈见我很快出来了,急着问,三妮,你看见什么了我说,什么也没看见。

常玉林给你妈吃什么好吃的?

什么也没有。

常玉林和你妈坐得有多远?

一个在炕这头,一个在炕那头。

常玉林的手没有拉住你妈的手?

我妈的手拉着毛线。

常玉林没有咬你妈的耳朵?

平白无故常玉林为什么要咬我妈的耳朵?他敢!

你呀,你个嫩娃……

小孩子自然老实。不会编谎。但我又十分得好奇。大虎妈为什么要添油加醋问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妈当然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别看妈平日里对人喜眉笑脸得不多言谈,可讲起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嘴巴子也锋利得很。遇着不说理的事,不顺心的事,遇着明明欺踩人的事,也不是只省油的灯。立马会扑下身子来,像只公鸡一样立冠抖毛不跟你理论个长短不放手。从我口里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妈便疾风曳马蹿到大虎妈街门前,连跳带骂给大虎妈叫喊开了:刘秀娥你听着,明人不做暗事,我李巧茹向来光明正大,不会背地里龌龌齣齣。我和常玉林在光天化日下找对象,犯了哪家王法?我死了男人,他没有老婆,国家法律允许不允许找对象?一个小孩子懂什么?你欺侮我们家三妮干什么?你安得什么心?慢说我们没有做什么,就是做什么你要怎?你眼羡吗?你妒忌吗?气死你!有本事你把常玉林拉倒怀里,我没半点意见……

尤其是后几句,捅到了问题的本质,一来说到了大虎妈的私密处,二来又显出了妈的能耐。你说大虎妈能不气?但这个女人到了正经场合,就上不了阵。所以,尽管妈在街门外机关枪炒豆子似得响个不停,但屋里连个响屁都没放。

大虎妈没有从我口中掏出真凭实据,还挨了妈一顿臭骂。据后续故事的人讲,大虎妈是有点性急了,没有掌握好时间节点,米有点下得早了。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常玉林和我妈真正的浪漫和私密发生在我从门缝里偷窺又跑出街门之后。有演绎故事的人做了后续,便描绘出这样一个生动的细节:妈手里的毛线团子缠着缠着忽地就从她手里跌落了,毛线团子像长着眼睛似得滑溜溜滚到了常玉林的脚下,常玉林先是一怔,然后便看到了妈从炕那头投过来的热辣辣的眼神,那眼神他第一次看到,他觉得呼吸骤然紧促,心跳得厉害。再后来就不能再描述了。一个长大后的女儿津津有味地私议自己亲生母亲的隐秘,总不是那么能够摆到桌面上的事。

不过,大了,有一个问题总在我脑子里萦绕:母亲手里的毛线团子是有意跌落的,还是不经意间跌落的呢?毛线团子难道长着眼睛,会精准地滑落到常玉林的脚下?

这些,似乎都不值得探讨,也不需要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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