殁 了

(一)

麦粒回到家中,晚上跟娘睡一头。麦粒的头凑上娘的肩膀,娘看着麦粒说:西胡同的你三婶殁了。

三婶比娘小十多岁,跟同龄人比要健康,不愁吃喝,怎就殁了?

自己殁了,农药。

三叔前几年癌症去世,三婶一人过。自己开锅,儿媳妇有时候做改样的也给送饭。大部分日子俩儿子在外打工,大儿媳妇在家带最小的孩子到镇上上学,大的早就进城读书。小儿媳妇去年就带上俩孩子去城里念书了。一个闺女外嫁到十里外的村庄。不缺钱,地里农活用机器,不费力。年轻时家里穷得吃不上饭,三孩子都没考上学,但都初中毕业。儿女都有了自己的小家,没听说有矛盾,儿媳妇大事过得去。

三婶在屋后种菜,尤其是各种瓜,白瓜、金瓜、茄子。麦粒娘喜欢种瓜、白菜、大蒜、瓠子等。还有胡同里的大娘、嫂子,院子里、房前屋后空地都种上瓜果蔬菜。花椒、枣树几乎家家户户有。吃杏子、香椿的时候,谁家如果有,都会给胡同里每家都送一些。

村子里祖祖辈辈都住在一起,老一代人的品性一清二楚。新一代不一样了,家丑不外扬,再熟悉的邻居也不跟相互说自家儿子、媳妇的坏话。住的太近了,有的院子邻着,只隔一堵三米高的墙,吵架的时候难免泄露。

三婶的儿子一年到头在家住不过一个月,就春节、中秋节回来一段时日,过节、秋收秋种。忙着串门、忙着收种。不要说老娘了,就是跟自己媳妇白天也说不了知心话。闺女据说也去了丈夫打工的城市,俩外孙子都留在老家让公公婆婆照顾。三婶特想让外孙子跟着自己,自己还有精力给孩子做饭,但她不敢说,怕儿子媳妇有想法,毕竟自从孙子孙女上幼儿园,就没跟自己一个院子里吃住。她也担心万一外孙子有个好歹,自己担不了。人家有爷爷奶奶,她这个姥姥瞎操心惹女婿烦。

三婶不认字,吃了晚饭就上炕睡觉,深夜漫漫,没有老伴,一个人想东想西,早就离世的爹娘,外村的娘家哥哥好几年没唠唠嗑了。不缺吃不缺喝,从没想过这样的日子,死鬼没福气,得病的时候治不起,临死前愣是瘦得80多斤。

三婶帮不上儿子闺女,也不愿给孩子们添乱。逢年过节几个孩子都给钱。吃的用的都能到集上买。有钱了。娘说,三婶死后,儿子在铺底下翻出存折,12万元多。三叔三婶一辈子存钱的天花板。

娘说,三婶殁了的前几天她们街上碰到还打招呼了,没什么异样。就是感到三婶脸上没笑意。庄稼人生活质量低,没在意这些。谁承想。娘说,细细想来,大概刚过三伏天,三婶话少。冬天里的中午三婶就算在街上跟大家一起晒太阳,话也少,不怎么参话。谁也没在意,晒太阳本来就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都是老年人,懒洋洋的。


(二)

麦粒每次回家,都跟娘睡一张床。晚上,娘俩说说话,都是娘说得多,麦粒听着。娘说村里邻里种种。谁家儿媳妇不交心,不出力。谁家孩子大事挑不出来毛病,小事不怎么做。谁家儿媳妇跟儿子一言不合就训斥,说话骂骂咧咧。谁家孙子孙女到大上海去读书了等等家长里短,娘的生活里这就是国际大事。

娘聋得厉害,麦粒附在娘耳道。听着,劝慰着。娘做事不像以前利索,手捏不成饺子,蒸馒头成了一件大事。

麦粒小时,娘过了春节,不出正月十五就折腾线,一包一包的白线,娘染成各种颜色,再捋顺,缠成大线圈。一人抱着原线团,另一人缠线在粗秸秆上。染线、缠线,就出了正月,再收拾织机织布。麦粒想,娘的心脏病是不是织布的缘故,一蹬一蹬的,每一蹬都捶一下心脏。麦粒家是中原,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原女子嫁人后,侍奉公公婆婆,做饭洗衣,尽妻子的本分,俩仨个孩子,多的四个孩子,计划生育管住的是两个儿子的家庭,头两胎是闺女的家庭是各种各样的方式生下儿子为止。再不得长辈疼爱的孙女也比儿媳妇受待见。

娘一身病。小腿的静脉曲张严重到医生都没法子做手术,每次麦粒看娘的腿,静脉涨得触目惊心。给娘洗澡的时候,麦粒心颤。

娘说:你三婶太傻了,钱花完再死也值,一辈子哪有这样的好时光,不愁吃不愁喝,还有零钱。

上一辈的媳妇熬成了婆。时代变了,没享受婆婆的荣耀。这辈子媳妇当家。

娘年轻的时候,麦收要过一个月,割麦子、捆麦子、拉麦子、打场,来不及好好晒麦子,就另忙起种棒子、种谷子。给棉花打药、捉虫、打叉。脚不沾地,手不离农作物。回到家赶快做饭洗衣,一场麦收人剥了一层皮,瘦十多斤。等到麦粒高中时期,娘一碰到麦子就浑身过敏,麦粒想起来就难受。

爹娘给弟弟盖房子娶媳妇花空了家底,还跟姑姑舅舅家借了外债,这些都是爹娘还,弟妹是不管这些,不是自己借的。麦粒也跟着一起还。弟弟打工挣的钱要换舅舅,被娘赶快劝住,娘怕生气。村里的媳妇都一样,咱家不能另外。前街的大娘到孙子三岁还在还娶儿媳妇的债。

养闺女的爹娘最有福气,那些为了生儿子的超生人家不知有没有悔恨当初。

爹的背驼了,驼得越来越厉害,原本上衣穿XL,现在要穿XXXL。

娘好几年以前就问麦粒什么时候退休,爹批评她,你闺女退休了也有自己的事,咱们能照顾自个就别拖累孩子。打那后,娘就再没问过。每年的暑假寒假,麦粒都跟爹娘住几天,陪娘说说话。娘把几个月村里的事情都跟麦粒说,别人是怎样对她的,她心里怎么想的。

爹也是,翻过来倒过去就那么几件事,已经跟麦粒絮叨了好几遍了。这两年几乎是每天都在这么说。

在家,清早,爹开着三轮车,拉上娘和麦粒去镇上喝豆腐脑,吃油条。娘和麦粒在一起,一脸的宁静慈祥,安全。


(三)

爹说,你石头哥殁了。

石头家的,石头嫂子前段时间殁了,生病去世。老两口感情很好,一儿一女做生意,都很孝顺。

石头嫂子去世时偷埋的,尊重老人的意思,没火化。給乡里打理几个钱,偷偷地埋了,到百日时亲朋好友再聚在一起上坟祭拜。大过。

嫂子一去世,家里就贴了白纸表示家里有人殁了。

百日祭拜仪式体面,没人能挑出毛病。下午,客人还没走完,大哥就刮擦白纸,说不能给儿子添麻烦。

人来人往,没人留意。

第二天,妻子去世的第101天,一双儿女下监控里没看到老爹的身影,电话没人接,心里不详的预感,请邻居到家里看看,大哥已经气绝。

麦粒爹说,猜测是自杀,但不知道是如何死法,喝农药,还是上吊,不知道。俩孩子与邻居隔绝了消息。村里人都秘而不宣,这是祖祖辈辈生活的村庄,大家都在遵守古老的规矩。

这几年,陆陆续续,有独居老人离开熟悉的村子,自出生就生活的家,自20岁结婚就嫁进的村子,去敬老院,也有人说这是幸福院。再回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村里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据说,那里的生活很有规律,不熟悉的陌生的规律。以前扛着锄头回家,抬头就是灿烂的晚霞,不知道你现在还能不能看黄昏的天空。

现代人要生活,压力很大,子女上学,买房买车还贷。

胡同里年轻人越来越少了,修电器、电灯坏了房顶漏雨,都找不到年轻人修理。孩子更是看不到。麦粒家的村子里,五十岁待在村子里就很少,除非有生意,或家里扣大棚,逢集去卖菜;或有手艺,串村吆喝卖油条烧饼豆腐。大都是六十多岁、七十多岁的老人,或老夫老妻,或老兄弟俩作伴,甚至有思想前卫的老人,退休在村里居住的老男人找个稍年轻的女人,当老伴,不领结婚证,这女人要做饭做家务,更有甚,要照顾这家的孩子。死的时候,至于埋在什么地方,这家的儿女是否同意进祖坟还是未知数。已经有好几个稍年轻的女人死了,而那个老男人还活着。

胡同深的人家,老人雨雪天没法走出去,如果儿女再没时间回来,连着好几天见不到外人。


年轻时有很多朋友,有很多社会事情需要我们参与,老了,办不成事了。别人家里有红白喜事,都用手脚利索的。五六十岁没出门打工的人最受用。再老即便身体好也没人敢请,万一有个磕磕碰碰,不好给子孙交代,也没人愿意惹事。手机里的号码只有儿女、外甥、侄女,常打电话的就那么几个号码。

像麦粒妈妈,这几年,不会打电话了,只会接电话。麦粒每次都吼,否则娘听不清。即便这样,娘也转话。明明麦粒说的是这个意思,娘听成另一个意思。时间久了,麦粒发觉,早上给娘电话,她听得清,中午午休后,娘听得也清楚。

麦粒不敢杀死自己,没权利死,有个好歹,爹娘可想而知。麦粒不敢想。


谁死,埋谁。你不死,卑贱如蝼蚁,踩死一个蝼蚁看不见,活埋你就算死罪,他就要付出同等的一条命。你的命如这世上任一人的命同等。

你不知道这些,没人跟你说这些。没人跟你说,你的命很重要,非常重要,重要的跟那些大人物一样一样的。重要到不可逆转。

有人死了,未必来得及掩埋。邻村一老人,到地里干活,邻居没见到人,以为去了儿子家。三天后,遗体在自家玉米地里被发现。与土地打交道一辈子,临了,你殁了。化作尘土,后人继续劳作。

村里的小草、村里的树,每年春天发芽。庄稼年年周而复始。

村头。照旧。老柳树。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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