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阅读需入境
——从一次阅读实践说起
高三复习到小说阅读部分,遇到一篇小说《善良的苹果》,有这样一道题:请概括一下文中“黑牛叔”和“我”的人物形象。
对人物形象的考察,应该算是小说阅读中最常见的一个了。我让学生们先自读文本,然后给出答案。
大约十分钟左右,大部分学生们纷纷写出自己的答案。
对于两个人物,学生的答案虽然不尽相同,但有两点却几乎一致:其一是对黑牛叔,学生们不约而同给出“善良”这个词;其二是对于“我”,学生们用了“小偷”“胆小”等一类贬义词。也就是说,在学生的心中,文中的“我”基本是一个反面形象。
那么,学生的理解对吗?
我们不妨简单回顾一下文本的故事情节:我偷了邻居三婶家的苹果,招来三婶的恶毒咒骂,黑牛叔挺身而出替我顶了罪,不但承受了三婶的咒骂,也让自己本有可能的婚姻泡了汤。
单从情节来看,本文算不上复杂,故事线单一而清晰,基本上一读就懂,并且也没用多么麻烦的技巧加以修饰。按说这类小说的阅读理解,应该还是比较简单的。但事实上学生给出的答案却明确无误地告诉我,他们还远远没有进入小说,仅仅只有一些似是而非的模糊的影子。
让我们来分析一下学生给出的两个答案:一、认为黑牛叔是“善良”的,其原因是因为他替“我”顶了罪;二、认为“我”是一个“胆小懦弱的小偷”,原因是“我”偷了东西还不承认。
乍一看,似乎还真是这么回事,其实稍加思索,便会发现这两种看法仅仅流于表面,完全没有走进文本的核心。试想一下,如果文中的“我”是一个胆小懦弱的“小偷”的话,那么黑牛叔替“我”顶罪,不但体现不出他的善良,反而恰恰体现出他的是非不分啊。包庇一个“小偷”,这能说是善良吗?反过来,如果一定认为这件事能够体现出黑牛叔善良的话,那就有一个隐含的前提,能够原谅“我”偷苹果这个行为,“我”的“偷”和一般意义上的“偷”不是一回事,不能够成为道德败坏的一种表象。
其实只要认真阅读原文,我们就会发现这种推测并不是空穴来风,比如原文第一段:1981年的暑假,我12岁。
这一句话看似平平无奇,却交代了故事发生的特殊时间。1981年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物质生活完全不似今天这般丰富多彩,许多人连肚子都填不饱,何谈水果?在那样的年代里,苹果对所有人来说,都是非常稀少的珍贵之物;然后又交代了具体时间是在暑假,也就是非常炎热的时候,炎热的时候,想吃个苹果解解渴,这是再也正常不过的想法了;最后交代了“我”年龄是12岁,连成人都如此稀罕苹果,何况一个12岁的孩子呢?
再看第二段:那些日子,我的脑子里总是盘桓着美丽的苹果。它们绯红的脸蛋,清香的气息,光滑的皮肤,像魅力十足的妖怪。确切地说,它们已经在我的脑子里盘踞了很久,一直在努力地诱惑着我。
这一段详细地写了“我”眼中的苹果,可谓魅力无穷,已经诱惑“我”很长一段时间了。试想一个大人面对这样的诱惑能不能抵挡得住还是一个未知数,更何况是一个12岁的孩子,更何况这诱惑已经存在很久了。这些都说明,“我”并不是一开始就想着去偷的,而是经过了激烈地思想斗争,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真是难能可贵。
再看第三段:苹果长在邻居三婶家屋后的树上,又大又红,低低地垂挂在我家田地边沿。那是一颗稚嫩的苹果树,果子很少,屈指可数。那时,果树稀少,苹果稀缺,珍贵如宝贝。
除了苹果本身的诱惑之外,这里又列出了几个附加的诱惑:一是邻居家的且垂挂在我家田地边沿,距离很近;二是主人是三婶,熟悉的人;三是树很稚嫩,果子很低。如此真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了,不妨做一个假设,主人是陌生人,树很高离我也很远,我会有“偷”的想法吗?只怕不会。
作者为什么不惜花费大量笔墨交代这些信息呢?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要让读者明白,我之所以“偷”,实在是情非得已,我的行为是可以被谅解的,最起码不能成为后来三婶恶毒咒骂的理由,也不能以普通的“小偷”来加以衡量。所以后来在三婶恶毒咒骂的时候黑牛叔替我顶罪才能显出他的善良,因为这和包庇犯罪分子有着本质的区别。我虽然“偷了苹果”,但罪不至此,对于这一点,其实文中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不仅是黑牛叔,连母亲也是“愤愤地说”,足见三婶确实做得很过分了。
之所以不能把“我”简单地看成是一个胆小懦弱的小偷,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文章的最后特意写了十年后“我重回故乡,专程看望黑牛叔”,可见我是一个有良知的人,一个懂得感恩的人,一个能够反省自己的人,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了。题目《善良的苹果》,难道这“善良”的仅仅是黑牛叔吗?恐怕没那么简单。
学生们为什么开始的回答自相矛盾呢?究其根源,就是没有真正进入作者为我们营造的世界当中,以局中人的眼光看待一切。只是蜻蜓点水式地草草阅读一遍就开始给人物“贴标签”,如此以一个局外人的眼光去看文本,甚至是以当下的物质水平和道德观念去对接文本,这样的阅读显然是不妥当的。只有静下心来,走进文本的核心,和文中的人物同呼吸、共悲喜,方能领会文本的深层含义,才有读有所获的可能。
附《善良的苹果》全文:
1981年的暑假,我12岁。
那些日子,我的脑子里总是盘桓着美丽的苹果。它们绯红的脸蛋,清香的气息,光滑的皮肤,像魅力十足的妖怪。确切地说,它们已经在我的脑子里盘踞了很久,一直在努力地诱惑着我。
苹果长在邻居三婶家屋后的树上,又大又红,低低地垂挂在我家田地边沿。那是一棵稚嫩的苹果树,果子很少,屈指可数。那时,果树稀少,苹果稀缺,珍贵如宝贝。
那个早晨,母亲分派我去割草。我来到稻田边,和苹果对望。它们近在咫尺,让我心跳加速,魂不守舍。我警惕地张望,四野阒然,天赐良机。
我颤颤探手,正准备采摘。忽然,有歌声传来,原来是黑牛叔,那个老光棍,正哼着歌儿走向自家稻田。
“狗娃,割草呢?”黑牛叔笑着问。“就是。”我懒懒答应着,心里却满是火气:谁让你坏我的好事?
黑牛叔一边哼歌,一边埋头弯腰给稻田除草。我偷眼一瞥,茂盛如丛林的秧苗严严遮住了他的身影。
不多时,黑牛叔的歌声愈加缥缈。我翘首一看,原来他走进了稻田深处。我的心咚咚直跳,胸腔像要爆裂。于是深吸一口气,踮起脚尖,探出手去,轻轻一摘,一个,又一个,两个苹果乖乖躺进了我的衣兜。
我摸摸衣兜,紧张万分,像摸着两枚炸弹。甜蜜的渴望满足后,取代的是浓浓的恐惧。我清楚,一旦败露,我就是小偷,将会身败名裂。
趁着黑牛叔浑然不觉,我迅速逃离现场,一溜烟跑回家,躲进猪圈里。在小黑猪贪婪的注视和叫唤声里,狼吞虎咽地啃完两个苹果。由于紧张,吃得太快,像猪八戒吃人参果般,我甚至还没品出苹果诱人的香甜。
傍晚,我听到了三婶声嘶力竭的骂声。三婶是村里的媒婆,她的嘴才是十里八乡赫赫有名的。说媒技术是村里一流,她的骂人水平更是空前绝后的。我多么希望能够躲避那些如刀枪,似剑戟的恶毒骂言。我的幼小心灵,承受不住那些凶恶如毒蛇猛兽般的咒骂。
三婶却坚持不懈,骂言不绝。她两手叉腰,站在自家院子里。她家门前就是一条大路,人来人往,穿梭不停。那些骂言句句刻进了行人的脑子,更是烙进了我的心里。
那夜,我第一次失眠了。不仅害怕那些骂言,我更担心黑牛叔最终要告发我。因为听父亲说,三婶正在给他做媒,准备把自己的远房表妹,一个寡妇介绍给他。他怎么会不去讨好,不去奉承?我惊恐万分,夜里,几次从噩梦中惊醒。
第二天早上,和黑牛叔一道上山放牛时,他笑着对我说:“那个三婶,太过分了,也就丢了两个苹果嘛,她就那么诅咒人家八辈祖宗!那些话,谁听了受得了?太可恶了!”
我的泪噙满眼眶,委屈和恐惧铺天盖地,滚滚而来。我想乞求黑牛叔不要告发我,又害怕说出来,会遭到耻笑,甚至拒绝。我赶紧扭转头,假装看远方。
黑牛叔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虫子进了眼睛!”我狠命地揉揉眼睛,将泪活生生吞咽回去。
那天傍晚,三婶又开始了咒骂,骂言却变了。她骂道:“连老婆都找不到,还做损人利己的事!我看就是缺德的事情做多了,做绝了,活该找不到老婆,活该打一辈子光棍!”
明显骂的是黑牛叔,村里就他一个光棍!
母亲愤愤地说:“听说人家黑牛主动向她承认偷吃了两个苹果。都赔礼道歉了,她还不依不饶,真是个泼妇!”
听了母亲的话,我僵在那里,惊呆了!
十年后,我重回故乡,专程看望黑牛叔。
他老了,还是孤身一人。
我说:“黑牛叔,谢谢你!”
“谢什么?我一个老光棍哪值得你来感谢呢?”黑牛叔说。
“别那样说,黑牛叔,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那件事,苹果的事。”
说到苹果,黑牛叔大概是记起来了。他笑着拉着我的手,说:“那时候,我就知道你准有大出息,所以出面帮你顶了那罪。小孩子嘛,哪有不犯点错误的?现在看来,她的诅咒无效,你不是挺好的吗?只是,对我的诅咒倒挺灵验,真打了一辈子光棍呢!”
看黑牛大叔笑呵呵的样子,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