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抓娃娃

如果没有那通电话,本来今天会是平静如水的一天,就像往常的每一天。早上,我睡得像婴儿一样,直到该死的闹钟把我吵醒。我睁开眼,看见阳光透进窗户。我起床,刷牙,梳头,简单化了个妆,带上电动车钥匙出门了。我住的地方离公司有三公里,一路上,我会看见一个动物园一般的菜市场,鸡在菜市场的笼子里热闹地叫着。我还会看见一段高架上的地铁呼啸而过。还会看见一个公园和一个人工湖,几只鸭子在湖面上悠然自得地游弋着。我喜欢这一路的风景。一路上,十月的阳光散淡而温暖。

到公司楼下停车的时候我遇到了我的同事欢姐。欢姐大我七岁,她有一个七岁的儿子。这意味着她在我这个年纪就已经当妈了,不知道我该不该为此感到羞愧或者焦虑。欢姐今天穿着很显腰部线条的衣服,不过把她的那圈赘肉也显出来了。我们一起坐电梯的时候,她还聊到了她的儿子。她儿子说,妈妈,带我去动物园吧,我都没去过动物园。我说,那带孩子去看看啊。欢姐说,他从小我就带他去过好几次了,果然是小孩子,小孩子的记忆真是不可靠。

在我和欢姐的工位之间,现在有一个空的工位。那原来是包装设计师的位置,昨天是她在这的最后一天了。保洁阿姨今天把她遗留下来的一个月历、一个午睡的护颈枕给清理掉了。保洁阿姨跟我说,小闻,她还留了一罐蜂蜜在冰箱里,你拿去吃了吧。我说行。欢姐感慨道,她都在这做了这么多年了,说裁就裁了。我说,现在大环境就这样,有份工作也不容易。

当Coco走进来的时候,本来很清淡的办公室瞬间有点热闹、有点生机了。Coco是另一个部门的,他是一个矮矮的、瘦瘦的、很外向的男的,年纪跟我差不多,他现在跟他的同事们说着他在电梯里遇到几个韩国人的事:我一开始还不知道他们是外国人呢,然后那个男的突然开口说话了……Coco模仿起韩国人说话的样子来,把大家都逗笑了。欢姐问我,你跟Coco去看电影了吧?

欢姐说的是星期五的事。那天Coco过来问我,小闻,晚上你有安排吗,我请你看电影。我眼睛一亮,我说,好啊。说完之后我才意识到,Coco是个男的。我说,就我们俩?Coco说,就我们俩。我说,好是好,但可不能看爱情片啊。Coco说,喜剧片,马腾飞演的《接班人》,听说这电影可好笑了。于是我就赴约了。那天晚上,电影院坐满了,电影的效果很好,观众们的该笑的时候都笑了,反响很热烈,Coco在我旁边笑得前仰后合的,笑得他手里的爆米花都洒了几颗。散场后,Coco问我,多好笑啊,我怎么没看见你笑呢?我说我笑了,我很喜欢这个电影。Coco说,我没看见你笑啊。我说,我看电影就是那样的,我都是在心里笑。

今天上午,Coco接待了一个大客户,把客户送走之后,他路过我们的工位,欢姐对他说,Coco现在可以啊,独当一面了!Coco说,哪里,都是领导栽培有方。欢姐说,果然,果然好的领导就是……Coco说,强将手下无弱兵。欢姐笑着说,有文化,小伙子有文化!

就在今天午休的时间,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是我妈打过来的,我怕吵到别人午睡,赶紧关掉了铃声,然后走到阳台去接电话。这个时候突然打电话过来,会有什么事呢?我妈说,小婷啊,吃了吗?很明显她打过来不是为了说这个。我说,吃了。我还能说什么。我妈说,小婷啊,你工资没变吧?一听到这种问题,我很烦,但我也只能实话实说:老样子。怎么了?说完我就知道她下一句要问什么了。她问,你现在有男朋友了没有?我说,没有。说完我有点后悔,也许说有会更好。我听到我妈叹了一口气:你这样一天天的有啥意思啊,小婷啊,你也别坚持呆在大城市了,干脆回家嫁吧人,妈给你介绍一个好的对象……

等我把这通电话糊弄过去后,我感到我一天的好心情,就这么让我妈的这一通电话给毁了。没接到那通电话之前,世界是真的会美好很多。我也是服了我妈了,大中午的,打了那么个电话过来,也没什么事,就只是为了恶心我一下。

这不是我妈第一次对我说类似催婚的话。二十一岁那年,回家过年的时候,我妈我就突然过来跟我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什么年纪就该干什么年纪的事。她说,你不要跟你那些朋友学,不要很晚才结婚。她说,她希望我二十五六岁结婚。她说,你不要等到老了孩子却还很小。她还说,相亲也可以的,相亲也没那么可怕。就在二十一岁那年,我妈告诉我,什么年纪就该干什么年纪的事。就在二十一岁那年,我妈为我布置了我的任务,为我规划了我的时间表。

但是我至今还是一个人,一个人在大城市漂泊。

我并不是觉得在大城市继续打拼下去,我一定能混得比老家的那些同学更好,我也并不是觉得大城市就能比小镇更容易找到一个有钱的老公。但至少呆在这儿,我不用忍受我父母、忍受很多。这世界上不想跟父母呆在一起的女生应该不止我一个吧?

我在想,我妈和我爸的婚姻是幸福的吗?其实谈不上不幸,但也谈不上幸福。我妈之所以劝我相亲,无非是为了我不至于因为没有婚姻而不幸。婚姻就是找一个人签订一个经济契约。相亲就是找一个人生孩子。如果找不到合适的男人,难道就应该嫁一个凑合的男人了?

小时候,我想的是,如果每个男人当了爹以后,都会变成我爸那副德性,那人还不如不结婚呢。

那天下班后,我心情郁闷地骑着电动车游荡在街上,我不知道该去哪家店把晚餐给对付了。我看到街边有家奶茶店倒闭了,柜台拆了,里边空荡荡的。这两年越来越频繁地看到街边有店铺黄了。有一天我去超市,打算买几个鸡蛋,进去后发现货架基本上都清空了,剩下几箱矿泉水放在地上,一个阿姨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喊着,收工了,走人了,另一个阿姨走过来对我说,姑娘,超市倒闭了,去别的超市吧。现在我只要看到冷冷清清的、没有生意的店铺,我就知道过一段时间它也会关门大吉。我想起《风之谷》的开头,一个带着防毒面具的老人走在呼啸的风里,他推开一扇屋门,说,又一个村庄灭亡了。然后几只变异的巨型蜻蜓在天空飞过。而我有时走在街上,看着街边的铺面,我说,又一家店倒闭了。然后几个背着书包的小孩笑着在路上跑过去。

我把车停在了一家称重快餐的门口,在它的旁边是一家炒粉,我看到在炒粉店的门口有一对母女。那个母亲的身材不胖,但也不算苗条,而是有点男相,显得有点虎背熊腰。她的脸也是很好认的那种粗糙的阳刚的脸,显出了一种彪悍的现实主义。我只是想客观地描述一下她的外貌,我这不是在骂她丑,因为我也不是个美女。美女是美女,普通的女的是普通的女的,只要不瞎都可以看出差别。有些女人永远不会在嘴上承认自己长得普通,而是一直说自己的样子也是一种美,这当然也没什么不好的,因为人是活的,人如果只说客观的冷冰冰的事实,人就不好玩了。那个母亲的女儿看起来四五岁,考虑到小女孩长得会比小男孩高,可能是四岁。小女孩在炒粉店和快餐店之间跑来跑去,好像看到了什么,哈哈哈笑着。那是个特别活泼的小女孩。

这不是我第一次遇到这对母女了。上次遇到她们是在公园。那是个设施齐全的公园。有健身设施:有单杠,有双杠,有吊环,有漫步机。有儿童娱乐设施:有秋千,有滑梯。还有三个很有意思的自行车喷泉设施,你骑上去快速地蹬,积存在草地下面的水就会从前面的水龙头里喷出来,你蹬得越快,喷得越高,那些都是雨水,通过公园的透水地坪下渗到草地里,晚上你来蹬自行车,它还会发出一圈绚丽的光。

那天我去跑步,我绕着公园跑了三圈,气喘吁吁地我,想着犒劳一下辛苦锻炼身体的自己,就势走去便利店买了一些零食和饮料。我迈着疲惫而轻松的步伐穿过公园,公园里有人在荡秋千,有人在玩单杠,有两个小孩向着双杠跑过去,一个说,每天做八个,健康又快乐,说着就爬上去,另一个说,每天做一个,健康又快乐,说着也挂上去。这时候我看到了那对母女。她们在滑梯那儿,本来那个小女孩还在玩滑梯,她从滑梯上滑下来,就被我这个陌生人手里的吃的吸引了,站起身跑了过来。她妈妈喊道,你跑哪去,回来。小女孩就站在我面前看着我吃。她的眼神让我想起了大学时候跑进我宿舍的一只猫看着我吃肉的眼神。她就差开口直接说我也要吃了。我于是拿了一块饼干给她,她妈妈说,说谢谢姐姐。她没说话,只顾着吃,只顾着笑。很明显她不是一个长大后会有多好看的小女孩,但我看到她的笑容心情也变得更好了。然而,这时她妈妈突然说了一句,你除了吃还会干什么?我当时愣了一下。

干嘛啊?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现在,这个小女孩和她妈妈站在炒粉店的门口,小女孩指着旁边的快餐店,冲她妈妈哈哈笑着,嘴里咕噜咕噜地说着什么,听不清。而她妈妈,眼神冷漠地看着她,我从她的那个眼神里读到了某种故事,不知道是什么故事,但很明显不是什么好故事。

可能她把屎把尿的太累了?可能她一整天都在哄女儿哄累了?总之现在她看她女儿的表情表明,她烦得要死。

既然她这么烦,要是我把她女儿偷了,也许她还会感激我呢。我在心里这么恶作剧地想着。

我在称重快餐店把晚餐对付了,没夹多少,也不敢多夹。有时候其实我也会自己下厨,不过今天实在没心情。

我们公司有个阳台,那是个吸烟的好地方,也是个放松的好地方。我不吸烟,但是有一天我走到阳台去,冲着天空,怪声怪气地叹了一口气。我的同事吐了口烟,问,怎么啦? 我说,憋得慌。他们问,哪憋得慌?我说,哪都憋得慌。他们又问,哪个渣男让你受的气? 我说,没有,没有谁让我受气,我自己受自己的气。

一天,保洁阿姨看着自己的手机,突然跟我说,我觉得这个男的挺适合你的,我想介绍给你。我看都没看就说,不,不适合。阿姨说,你看看照片再说嘛。然后阿姨给我看了他的照片。可以看出性别确实是男的,剩下的不值得描述。我还是说,不适合。

有一天晚上我又见到了那对母女,就在那家倒闭的超市门口。这一次我见到了有点好玩的一幕,或者说,是有机可乘的一幕。这天女儿扎着两条小辫子,穿着粉红色的衣服,蓝色的裤子,布料像是牛仔裤的布料。女儿好像是干什么惹她妈妈生气了,她妈妈走在前面,任女儿在后面妈妈妈妈地喊她、追赶着她,也不回头看看。那一刻,我感觉我的身体和电动车一样,都充足了电,有隐隐的亢奋。那天晚上,风清月朗,并不是一个适合犯罪的夜晚,路灯明亮,行人也不少,但我似乎相信没人会注意到我。如果不是总感觉不干点什么今天就白过了,我想我不会那么英勇无畏。我轻轻转动右手,微微加速,停在了那个小女孩身旁,我把一个巧克力棒塞在了她的手里,接着我抱起她,放在了我的踏板上,我右手将电门转到了底,全速逃离。她妈妈往西走,而我的车头冲进了一个往北的路口。我只顾看路,只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直到我听到小女孩叫起来:“妈妈!妈妈!!”我低头一看,她一边吃着手里的巧克力棒,一边喊着。

我把她带到了我住的地方。我把车停在了巷口,我看着站在踏板上的她,我问她:“还记得我吗?”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歪倒在巷子边的一辆共享单车。

“我们之前见过,我之前给过你吃的,还记得我吗?”

她点点头。

“看来小孩子的记忆还是挺可靠的。”

这是我第一次抱着一个小孩走上楼梯,说实话,我还挺喜欢抱小孩的感觉的。

进屋后,我把她放在我床上坐下。我坐在我的书桌前,我找到了一张纸,和一支笔,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呀?”

她睁着可爱的眼睛,用小孩子尖尖的声音说:“莉莉。”

“你全名叫什么?”

“刘瑾莉。”

“你几岁了?”

“四岁。”

“你有没有穿纸尿裤。”

“没有。”

“不行,这可不能省了,我到五年级都还尿床呢。等会我必须给你买了纸尿裤才行。对,还得给你买个尿盆。把屎,把尿,也不知道这些当爹当妈的都是哪来的毅力……”

她突然抬起手,指着什么,我顺着看过去,原来是我桌上的一袋零食。我把一整袋零食扔给了她。她哈哈哈地笑起来,笑得像那天晚上在炒粉店门口一样。

“开心吧。你爸爸妈妈不给你吃这么多吧。”

“妈妈说,不能吃太多甜的,会蛀牙。”

“蛀牙怕什么,反正牙早晚会掉的。等你上了小学,每颗牙齿都会换掉。等你上了小学,你还会长水痘,整张脸也会换掉。”

她在试着拆开一个山楂片的包装。

“你爸爸妈妈叫什么?你知道吗?”

她终于拆开了山楂片的包装。

“你爸爸叫什么?”

“老刘。”

“全名叫什么?”

看她样子好像不知道她爸爸的全名。

“你妈妈叫什么?”

“阿香。”

我说,“你家住在哪?”

不答。

“你上幼儿园了吗?”

也不答,只是默默地吃着零食。

该说不说,我还是很喜欢小孩的,尤其是这个虽然不好看,但是很可爱的小孩。我下楼买了纸尿裤、护理垫、尿盆,还去打印店把她的信息打印了出来,我回来后,找根线把打印出来的纸穿上了。后来她出门我就给她戴在脖子上。我觉得这是一个友好的表示,看到这个牌子,别人不会把我当成人贩子,顶多觉得我是收留了她。

“姐姐,我要回家。”她突然对我说。

“明天送你回家,今天你先在这里睡觉吧。”话虽这么说,可要是她大哭起来惊动左邻右舍的话,我还是得马上把她送回去。

还好她没哭。她环顾着出租屋。屋里有床,衣柜,书桌,椅子。她坐在那还可以看见“厨房”,看到我放在台子上的电磁炉和锅碗。看起来她觉得无聊了。我把一个平板电脑拿出来,给她玩游戏,她也就很快玩进去了,一边玩,一边笑。

她今天就会在我出租屋里过夜了,我没让她洗澡,因为我没有小孩子的衣服可以给她换。而且我突然想到,我如果我给她洗澡,我会不会被当成猥亵幼童了?可是我必须给她穿上纸尿裤,不能让她尿床了。得亏我是个女的。要是一个男的抱了个小男孩回家,说起来也不干净。

九点多的时候,她玩游戏玩得困了,就倒在了床上,我便帮她把鞋子脱了,把她的辫子也给解了。这天晚上,她就躺在我旁边安静地睡着了。我听着她均匀的呼吸,看着她长长的睫毛,雪白柔嫩的肌肤。我想,她爸爸妈妈会不会报警呢?应该会报警吧。孩子被人抱走了,总不能就回家舒舒服服躺着,说我终于能歇一会儿了。总不会有人这样吧?也许她妈妈会很后悔自己走在前面、不管后边的孩子?她会后悔、难受吗?也许她那样的人,就是不会后悔呢?也许她就是觉得,终于能喘口气了,伺候着孩子太累人了。我想我也要尽快把孩子送回去,因为我也并不想给她把屎把尿受太多累。她的父母们今晚睡得着吗?应该睡不着,急得满世界找吧?我甚至想到了送她回去她妈妈会是什么反应,也许她妈妈会给她一巴掌:跑哪去了!叫你乱跑!

第二天早上,我被床上的震动震醒。我睁开眼,看见莉莉起床了,她欢快地在床垫上蹦跳着,看到我醒了,便哈哈笑起来。我以前听说养猫的,会被猫踩着胸脯踩醒,没想到养孩子会被孩子蹦醒。我点开手机看了下时间,是早上十点左右。

“今天星期天,不用上学,继续睡吧。”我发现她不是在一蹦一跳,她的手也摇来摇去。“你是在跳舞吗?”

她突然唱起来了:“起床起床起床床!”

我说:“继续睡。”

她在床上蹦着说:“我饿了。”

“饿了还有力气跳舞。”

我打算带她出去吃早餐。出门之前我给她扎辫子的时候,她大喊了一声:“疼!”声音跟海豚一样尖。

“不好意思,小公主。”

“傻不傻。”镜子里的她用大人的表情嫌弃地说。

我骑着电动车,她站在踏板上,我看到了一家新开张的面包店,我想起那铺面原来是一家女装店,后来女装店倒闭了。面包店摆上了一些大麦点缀的装饰品,有开业促销活动,吸引了挺多顾客。一个带着口罩的美女站在一个小桌子前,桌子上有切成小块的免费试吃的面包。

“走,我们吃那个去。”

她吃了九块面包,吃到第九块的时候,她说:“太干了。我要喝豆浆。”于是我又带她去买豆浆喝。

“我不喝豆浆,我要喝牛奶。”

“是你自己说要喝豆浆的。”

那时我把车停在一个宽阔的路边,我们两个站在车旁,喝着自己手里的豆浆,路上有人走过,脸上映着阳光。她指着远处一辆从天桥下驶过的卡车说:“看,是鸵鸟!”

“哪有鸵鸟?”

“车上有鸵鸟!”

“车上怎么会有鸵鸟呢?”我极力望去,始终没看到什么鸵鸟,我不禁佩服小孩子的视力。过一会儿我想明白了,那应该是运往动物园的车。我突然听到后面啪嗒一声。我回头看见她的杯子摔在地上,豆浆洒了一地,她在一瞬间变脸,张开血盆大口哭起来了。

“没事没事,我的给你喝。”我把豆浆递给她,她慢慢恢复了表情,我说,“我带你去动物园好不好?”

她瞬间切换成笑脸,她高兴地说:“好啊!”

“不过动物园太远了,得坐公交过去。我们先把电动车开回家。”

就在我把电动车开回巷子的时候,我看到了警察。

我的心脏猛地蹦起来。我想我逃不了了。我开着电动车能逃到哪去?我确实是知法犯法了。虽然孩子我是打算还回去的,但我确实是偷了别人孩子。就在那一瞬间,我脑子里掠过了我妈来探监的画面。就算我不被判拐卖罪,我也会被判拐骗罪,就算不算拐骗,也可以把我当寻衅滋事或者扰乱公共秩序抓起来。我甚至看到一个社会新闻记者来采访我,问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也许我会忍不住哭出来,我说,我以前也是个很好的孩子……我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开始感到后悔。我到底为什么要偷别人孩子呢?如果是喜欢孩子,你自己生一个不就行了?为什么要偷别人的?我知道我跑不掉,只能把车开了进去。

穿着制服的警察有两个,一个脸黑点,一个脸白点,黑脸警察指着一个监控探头对白脸说:“那边的也要查一下。”就在我越靠越近的时候,他转过头来看向了我。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在我的车头响了起来。莉莉笑着说:“警察叔叔好!”他们两个都笑了。我把车停好了,插上了充电器,我牵着莉莉往外走,我发现一切风平浪静,安然无恙。我又路过了他们身边。

黑脸警察对我说:“姑娘,平时门窗可要记得锁好啊,小心别遭贼了。”

“是,有注意。谢谢警察同志。”我点点头。后来我从房东那知道,这附近有一栋出租屋遭贼了,是在二楼,小偷趁别人出去上班了,爬着排水管上去,从阳台逃生窗进了阳台,再从阳台门上的副窗进了屋子。

走出了巷子,我长出了一口气,我感到空气清新无比,天气好得过分,天是蓝的,树叶是绿的,秋天的阳光格外迷人。

我为什么要偷别人孩子呢?废话,难道我自己生?自己生不还得负责吗?

坐公交的时候,我坐在椅子上,她坐在我腿上,她歪着头,伸着脖子,她那个高度只能看到窗外的天空。

她看着天空说:“我不要坐车,我要坐飞机。”

我说:“我叫飞机。”

我们快到站的时候,我抱着她站起来,她这时才看到了窗外的地面,她伸手指着窗外说:“看,羽毛球。”

我顺着她看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个男的把一副羽毛球拍收进了一个球拍袋。接着我发现这个男长得特别像Coco。我们下了车,我站在那儿,望着马路对面,我确认那个男的就是Coco,他背着一个球拍袋,跟另一个男的走在一起。看来他是和朋友去体育馆打羽毛球了,体育馆和动物园隔了一条马路、双向车道、三个红绿灯。

我牵着莉莉转身刚要走,Coco的电话打了过来。

“小闻!我看到你了!你要去动物园吗?”

“对,去动物园玩。”

“我也去!你等等我!”

于是我们就在那儿等Coco,Coco在那儿等红绿灯。过了一会儿,他朋友骑着电动车载着Coco过来了,我觉得他朋友的脸长得像个土豆。Coco下了车,看着莉莉:“这孩子是?”

“我表姐的孩子。”

Coco说:“本来我以为我看错了,想说你怎么会带个孩子,但我再仔细看了会,是你没错。”然后他回头对土豆说:“那行,那你先回去吧。”土豆忿忿地说:“行吧,我就不当电灯泡了。你们一家三口玩得开心。”他调转车头,没走多远,Coco喊道:“等会!”Coco把背上的球拍卸下来,“忘了这个。”

Coco走回来后,发现了莉莉脖子上的牌子。“这戴着的是啥?”

我说:“这不是怕走丢了吗。”

Coco低头,弯腰,捧着那张纸看了一会儿,狐疑地说:“不是。你们这不是怕走丢了。”

“怎么了?”我盯着Coco的脸,不安地问道。

“连个电话都没有,”Coco说,“这起码写个电话啊,不然别人怎么联系到家长?”

“对,对,我回去让我表姐补个电话才行。”

我们三个一起往动物园徐徐步行,倒是挺像三口之家。一路上,莉莉把脖子上的纸撕成了条,就这么一条又一条地丢在了风里。

这是我第一次去动物园,比想象中的大多了,从入口望进去,原来里面还有旋转木马。我们首先去看的动物竟然是恐龙,不过是假的,一只做得很逼真的迅猛龙,会眨眼也会张嘴。我们还去看了猴子,看了羊驼,看了水豚。我们走到了一个窄路,两旁种着绿植,天棚有玻璃,阳光照下来,折射成彩虹颜色的光。我们看了一些很大的蜥蜴,尾巴比身子还要长,吃着像青菜一样的东西。看到老虎的时候,莉莉兴奋地跑过去,贴着玻璃看。我和Coco找到了一个长凳坐下来。我看到一只老虎在爬树,爬得特别高。

CoCo问我:“你表姐的孩子怎么让你带呢?”

我说:“因为我喜欢小孩子。”

“那你还不生一个。”

“我不生。我就喜欢别人家的孩子。从小我妈就老是说,你看看别人家的孩子,你看看别人家的孩子。所以我现在就喜欢别人家的孩子。我自己可不生孩子。”

“小闻,你说得很对。生不生孩子,是女人的权利,女人的自由。生不生孩子,女人自己说了算。小闻,我想跟你说,我根本不介意这些……”

他看向了我,我也不禁看向了他,就这么对上了他的眼神。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要拉粑粑!”莉莉突然叫起来。

Coco在洗手间门口等着我们,他背着手,在一棵树下来回踱步。等我们从洗手间出来,他问,现在去看什么?我看着天色说,回去吧。

我们离开了动物园,往公交站走。那时候接近傍晚了,路上我看到有个女孩拿着手机冲着我们后面拍照,我好奇她在拍什么,回头一看,看到西边的天空有玫瑰色的晚霞,远处的高压电线像一只铅笔画出了两条轨迹,一只飞机飞过,天边有大团大团的云染成了很好看的紫色。

我们和Coco在公交站分开,他看着我们上了车,挥手道别。莉莉坐在我的腿上睡着了,她手里的还拿着一只恐龙毛绒公仔,那是动物园卖的纪念品,Coco挑了这个送给她,他说这是设计得最可爱的一个。我又想起来了刚才Coco差点跟我表白的事,一阵暖意涌上心头。我不是美女,Coco还能对我表示这样的好意,这让我觉得很感激。我坐在公交上想起了之前坐地铁遇见的一对情侣,那是一对中年人,男的胖得像个球,女也胖得像个球,还比男的高些,女的说我晚上回家想吃红烧肉,然后男的说,吃我吧,我肥而不腻。上学的时候,我看见路上的一些情侣,我会奇怪,他们长成这样,到底是怎么看上对方的?然而回到家,看着镜子里相貌平平的自己,我想我有什么资格觉得别人丑呢?我以前总是有这种烦恼。

我抱着莉莉下车的时候,莉莉睁开眼,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要吃草莓雪糕。”

“走吧,去吃最后一餐。”

那时天已经彻底黑了,我骑着电动车,带着她在路灯和路人间穿行。她伸手指着什么,问道:“他们为什么跪着?”我一看,原来是一男一女,在地铁站前边的空地上,面冲着地铁站的出口双双跪着,我放慢速度骑过去,我看到两人中间还放着一个易拉宝,易拉宝上打印着一些字,大标题是“救救我女儿”,大标题下面有他们“女儿”的照片,还有其他小字。最奇葩的地方是,易拉宝前面的地方,放着一个音响,无比张扬地播放着“感人”的歌曲,曲风像是八九十年代的歌,而且这音响的音质极好。我真的搞不懂,为什么你们乞讨,还要配一个音响?你们买得起这么好的音响,那你们到底是在乞讨,还是在炫富?莉莉又问:“为什么他们要跪着?”我说:“那是丐帮的兄弟。”

我们坐在一家甜品店里。我一边吃着蓝莓雪糕,一边看着玻璃橱窗外流动的行人。

“我要草莓!草莓!”她不停地喊道。

“草莓卖完了,吃蓝莓雪糕也一样。”我说。

“我不要蓝莓!我要草莓!草莓!”

我把她那份挪到我面前:“你不吃我吃了。”

“不要吃我的!”

我们从甜品店出来,我把她抱上了我的电动车踏板上。“送你回家,你爸爸妈妈还在找你呢。你还记得你家在哪吗?”我打算把她送回我当初抱走她的地方,也是那个倒闭的超市那里,我猜她家肯定就在公园和倒闭的超市附近。

“我不回去,妈妈生我气。”她说。

“妈妈为什么生你气?”

“我偷了六六的熊。”

“你为什么要偷六六的熊?”

“六六对它不好,她老是骂它笨熊。”

“那你也不能偷她的熊。”我看着她手里的恐龙,我说,“你对这只恐龙好一点吧。”

我把莉莉送到了倒闭的超市门口,我把她从车上抱下来,放在地上。

“走回家吧,你还记得回家怎么走吗?”

我骑着电动车走了,但我没有离开,我还在远远的地方看着,暗中观察莉莉往哪个方向走。莉莉拿着恐龙,一边朝路两边观察,一边慢慢地走着,看来她在努力把回家的路线想起来。我跟着莉莉,走到了一个叫“筑梦佳园”的小区。她停在了小区门口,没再往里走,小区门口的保安走出来,像是在跟她说话,距离太远,我听不到在说什么。我就这么远远地等着。夜空深邃,漆黑一片,只有月亮周围的一小块云朵被照亮。秋天的虫子在我身后的草丛里发出凄凉的叫声。后来不知道等了多久,我看到保安在保安亭窗子里伸手指了一下外面。我看到一男一女,还有一个小男孩,从外边向小区门口走来。我认出那个女的,是她妈妈没错。那个男孩七岁左右,可能是她哥哥。她爸爸急匆匆走过来,抱着女儿肩膀说着话,妈妈和哥哥随后赶到,他爸爸看起来像是骂了她老婆几句。

我调转车头,默默地骑车走了。

又是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我躺在床上,我的思绪就像萤火虫一样在黑暗中飘浮着。我当了一天的母亲。这样的体验对我来说是新鲜,而且也是愉快的。但这样的愉快不会持续太久,我知道如果我需要天天带孩子,给孩子把屎把尿,我肯定受不了。所以一天的体验再好不过。我想我从来没有真正的喜欢过任何东西,我喜欢小孩子,但我知道等他们长大了我就不喜欢了,只要四五年,他们就不再是小孩。我喜欢小猫小狗,但我也接受不了它们的脏,所以我也养不了小猫小狗。

一只猫一只狗,你养到一半,不喜欢了,可以随意丢掉,至少这不会犯法。但人可不行。你生下了一个孩子,你就得负责到底。我想,所有不想生孩子的人,都是因为太善良了。我也是太善良了。你无法决定你到底会生出一个什么样的孩子。就算你生了一个你不满意的孩子,你必须接受,但你又知道,你不可能百分百地爱这个孩子。孩子得不到百分百的爱,他会多么委屈。而我们就是见不得让孩子受这种委屈。

我也是一个女人,我也渴望爱,渴望有人陪伴,渴望被人关心。我知道Coco是一个好人,一个关心我的人。但我对他不可能产生爱情。而且我分得清“爱情”和“般配”的区别,有些人,在世人眼中他们是般配的、合适的,但他们之间就是不会产生爱情。我想Coco完全可以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但是当我想到我自己,当我问自己,我是不是也可以有一天也可以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我却回答不上来。这不是一种自卑,而是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

有时候我甚至会反思,我是不是太追求“真”了,我想的是寻找一个我真的喜欢的、也真的喜欢我的男人,一个对我来说至少九十八分的男人。但也许这就不是成年人的严肃的求偶标准呢?我是不是该降低我的这种标准呢?

又是一天的早上,我起床上班。在上班路上,我看到别人骑车载着自己孩子上幼儿园。在做了一天的母亲之后,我觉得我的心也变得柔软了,看到孩子,就觉得心中有母性的光芒在蠢动。那是个很可爱的孩子。虽然,你不知道他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就像你看到一个恶心的大人,你不会联想到,他小时候其实也可爱过。这是世界有那么多人,有很多好人,但也有很多混蛋,有很多刻薄的人,有很多龌龊的人,有很多龌龊、也爱修饰自己的龌龊的人,你要知道,他们曾经也是一个个可爱的、纯洁的、人畜无害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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