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曾经是一位军人。和很多军人一样，在退伍之后，他还存留着骄傲和倔强。在我很小时候的记忆中，他有一个特别的箱子，视如珍宝。里面放的是一个飞机模型，几枚勋章，还有几颗子弹，据说是实弹，当然没有真枪相配，否则以他的暴躁，擦枪走火也说不定。
记忆中，他高大健硕，肌肉突出，按照现在的标准，绝对是型男一个。我脑子里关于他的出现频次最多的场景是，他在客厅里，双手撑地，做俯卧撑。小时候的我还会爬在他背上，数着个儿，一口气一百个不在话下。
然而很遗憾，这种高大形象，带给曾经的我的并不是安全感，而是恐惧不安。
他脾气暴躁，和我的妈妈一言不合就暴跳如雷，有时甚至动手。发起火儿来的他，在我眼里跟猛兽无异。
小时候的我，很内向闭塞，从来都是笑不出声，说话声小得像蚊子。谁说现在不是呢？那时但凡有人在我面前使劲跺脚，我便会被吓哭。家里来了不认识的客人，我躲在床底下。这样的小丫头，在他对妈妈动粗的时候，会变成野猫。昂起头骂这个高大的男人，即便被大声呵斥，被打。
我并不是以卵击石。渐渐地，我找到牵制他的武器。
他很爱面子，喜欢在外面喝酒吹牛。而我时常成为他吹牛的资本，学习好啊。我发现一张漂亮的成绩单能让他温柔得多，还能大方地给我零花钱。
所以，我打小最大的爱好就是学习和考试。从来不需要任何人监督。他就是我沉迷学习的动力。
只要哄他开心了，家里就安宁了，母亲的皱纹就长得慢些。
其实他也不是那么糟糕嘛，他烧的菜可好吃了。心情好时，他会下厨做饭。小学时放学到家门口，我能通过闻到的炊烟味儿判断是谁在烧饭。只要确定是他，我放下书包就直奔厨房。看他动作利索地切菜，下锅，翻炒。好一个畅快。普通的家常菜总能被他烹出诱人的滋味，而我能预见晚餐至少两碗米饭逃不了。
如今我的厨艺不赖，算是得他真传了吧。
父亲写字也不错，比我妈妈的字好很多，以前过年，他会亲自写对联。我往往会过去瞎凑热闹，写点儿‘出入平安’，‘五谷丰登’这样的小对子。我觉得作为回忆，按照常规套路，此处应该有 ‘他手把手教我写字，我笨拙地把桌面搞得一塌糊涂，凌乱不堪，他用毛笔在我脸上涂了一笔，叫一声傻丫头，我呵呵一笑，脸上开出一朵花’。然而并没有呢。
父亲还喜欢唱歌，在21世纪初头几年，流行起家庭KTV，我家也跟随潮流买了DVD，话筒。他会在夏天夜里，就着花生米，喝着冰啤酒，对着电视机时不时吼几嗓子。唱的什么歌，我实在想不起来了，反正没我唱得好听。
如此看来，他是个有点儿文艺情怀的粗糙暴躁汉子。
我说不清楚对他究竟是怎样的情感。讨厌？喜欢？憎恨？敬重？难以一言以蔽之。
我讨厌他蛮不讲理的暴戾，我喜欢他得心应手的厨艺，我憎恨他不是一位称职的丈夫和父亲，我敬重他曾经也是铁骨铮铮的军人。
我觉得一个合格的父亲，应该给女儿一个范本，长大以后该找一个什么样的伴侣，而不是仅仅以身示范她，什么样的男人该规避。
然而无论如何，我得感谢他让我来到这世上不是么。我成为了如今的模样，没有什么本领，倒也与世无害，经历了些起落挫败，倒还没有减灭热情和希望。
而我对他的感觉已不复重要，毕竟他的模样在我脑海里已渐渐模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