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是一名旅行写手。有人问我，这是不是像电影里那样，穿着比基尼躺在海滩上工作？也有人问，这是不是像传说中那样，可以免费住豪华酒店，然后给他们写点评？对许多人来说，奢侈旅游的概念既神秘又迷人，蒙着一层梦幻的光晕。 对于任何喜欢旅游的人来说，在奢侈旅游界工作，是一场美梦成真。
浪迹天涯，也是我的美梦。我爱极了上路的感觉，也喜欢写作，于是自然地开始了“旅行写手”的道路。我为高端旅行社写文案，私人行程，和旅行博客。我试图通过文字，让你渴望住进万元一晚的奢侈酒店，品尝千元一杯的红酒，花几十倍的门票让博物馆门卫给你开后门，瞧一眼不对外开放的展厅。我试图通过文字，让你重新燃起去一个战乱国家的欲望，提前六个月预订一家顶级餐厅，耗资不菲去体验旅行社安排好的“原住民探访”。在二十一世纪，所有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都能变成产品，包括探索和发现。我的工作，就是把旅行里的体验转变为一件件产品，转变为色香味俱全的设想，刺激你的购买欲。
两年前在纽约的一份实习，让我初步了解到这个奇妙的世界，认识到社会顶层的百分之一旅游的方式。这家旅行社开在华尔街上，从地理位置看，就知道是专门为金融公司高管度假服务的。全世界的酒店、餐厅、和私人向导都眼巴巴地盯着这群预算无限的顾客。在这里上班自然是好处多多：早上来到办公室，休息室里已经摆满了阿根廷大使馆送来的早餐，法国某酒店寄来的香槟，和柬埔寨当地旅行社赠送的手工本子，人手一份。精致固然，但收礼同时，总免不了礼尚往来的约束。我问同部门的主管，“这样真的好吗？会不会对其他对手不公平？”主管笑了笑，说，“没过多久，你就会发现，其实这些地方都是一样的。所以无所谓。”说罢，她开玩笑地翘起食指摆在唇中央，示意我“嘘”，不要告密。
慢慢地，我明白了主管是对的。针对高端人群服务的奢侈旅行真的这么与众不同吗？不见得。不过是这些高端人群的要求，和普通人的要求不同罢了。拿酒店打比方，豪华现代的酒店，对于这些已经习惯了入住五星级宾馆，全世界出差的商业高管来说，没有任何吸引力。他们要的是一种仿摹自然的特色体验，一种展现当地风情的设计感，一种吊起猎奇欲望的民俗展示。这样以自然为噱头，卖弄风情的度假场所布满了非洲，亚洲，和南美，在一些世界上最贫穷的地方建立全天候热水的套房，泳池，和按摩会所。到头来，不管是现代化的五星级连锁酒店，还是所谓代表小众品位的设计师房产，实质上都是一个以舒适来讨好顾客的昂贵住所。
主管在第一天上班时，就再三嘱咐我，奢侈旅游卖的是服务，是一针一线都不能走错的细节。我摇着头说不明白，她说，我现在和一家八月要去智利滑雪的客户见面，你来旁听吧，可以假装做会议笔记。约定好的下午三点到了，客户却没有到场。来按门铃的，是客户的私人管家。管家在办公室里坐下，说客户今天没有时间来，由他交代智利一行的所有细节。他也不浪费时间，直接开口道，“这家小孩吃饭特别挑剔，只吃这个品牌的早餐麦片，只喝这个牌子的苹果汁，所以请你们在宾馆冰箱里放满一星期的量。然后，这家人只喝符合犹太教规的洁食葡萄酒，所有饮食都必须守规。另外，太太喜欢起泡酒。所以最好是能让酒店在房间里能以起泡酒做欢迎礼物。”
主管耐心地倾听管家的一言一语，我也在笔记本上写下了每一条嘱咐。管家离开后，主管对我说，“这个就是我所说的服务。你看，在智利国家公园的荒山野岭，要找到符合犹太教规的洁食酒，不容易呢。我们要提前在纽约预定好这些特别的酒，安排一名私家厨师，跟着这家人出行。要不然在智利，打八竿子也找不着犹太食物。”我当场惊呆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我还被冻结在现实中，无法相信，原来这就是金字塔顶端的人群度假的方式。原来，这些人的快乐背后有这么多麻烦。
对这个行业，我有过很天真的想法。我以为做高端旅行，无非是让我的客户看到一方天地里大多数游客看不到的美景，与有趣的当地人零距离接触。后来，我意识到，这些“美景”必须配备现代化舒适，以及高人一等的照相视野，而所谓的“当地人”都必须有过硬的英语资格，就连司机也要双语达标。我看了行程表后问道，“为什么这家人到智利去滑雪度假一周，不愿意花两个小时到邻近的圣地亚哥，去看看这个国家的首都？革命大广场，聂鲁达故居，都在那里呢。”
“我们没有时间干这个。”主管盯着屏幕，冷漠地回答。
对不起，我只能说这是另一种贫穷。一个陌生国家的美丽，手艺，民心与氛围……这些是不能通过巨额财富，管家服务，和度假场所感受到的。
很有意思的是，这位主管，在三年后的今天，已经离开了这家高端旅行社，在坦桑尼亚的野生动物协会做记者。她与我通信说，在坦桑尼亚，她还遇到了一个和她一样热爱大象的英国摄影师，打算回英国结婚。在这封信的落款处，她用加粗的字体写道，“希望你大胆，希望你勇敢，希望你用力去爱。”我用力地牢记她对我的这三句祝福。
大胆，勇敢，用力爱。没想到这就是一个在世界顶级旅行社的销售主管，供职二十年后想说的话。她说的，正是奢侈旅游无法做到的事情。人们能在生僻偏远的原始森林继续品味美酒佳肴，在南半球的豪华滑雪度假所里吃到来自热带的水果，在随行摄影师打造出的照片上爱慕自己的旅程。这样的旅行，不需要大胆地拥抱陌生，不需要勇敢地开口问路，不需要用力地爱脚下的土地。我质问自己，我热爱旅游，不正是因为旅游就是最简单的快乐吗？
我想念，在云南的藏族人家躲雨时喝的一碗奶茶，在意大利佛罗伦萨和当地小学生一起吃冰淇淋，三月里踏过波兰华沙被雪覆盖的古城。这是我能记起，最本真，最自然的，旅途中的快乐。夫复何求？而后来我们销售的，挑剔的，复杂化的快乐，昂贵得那么没必要。对于一些人来说，快乐真是一件麻烦的事。
今天的我，依然梦想浪迹天涯，热爱行走，渴望把我的旅行写成有意思的文字。但我再不想做一名常规的“旅行写手”了。这个职业名称的今天，意味着打奢侈旅游的广告，为一个精致的旅行模式说话。在奢侈旅行的风潮下，似乎每一处风景，都必须是“独特”，“纯净”，和“无人践踏”的。似乎每一个餐厅，都有从农场到餐桌的“原生态”烹调，都有“讲究细节”的厨师，都有“结合传统与创新”的料理。旅行写手，到头来，只是市场营销在旅游业的宣传伎俩，想方设法地捕捉戳中消费者的关键词。
和大多数勤奋，普通的九零后一样，我二十出头，口袋里闲钱不多，或许以后也住不起奢侈旅行杂志里描述的酒店，吃不起米其林美食宝典里推荐的三星餐厅。这样的奢侈旅行,我和我旅行社里的同事都消费不起。负担不起奢华，也不愿贷款去拼“高人一等”的景色，就意味着我们没有资格拥有深度的旅行体验吗？我说不。与我来说，对一处文化有深度的了解，与一村居民有温度的真心交流，对一地风水好奇的打量，是真正的奢侈。奢侈是稀有的东西，奢侈即无价，而奢侈的旅行必是情意可感的。金钱和产品包装下买来的精致服务，不厌其烦，与一丝不苟，并不奢侈。
于是，我退订了所有常规的旅行杂志，把宣传高端人群旅行方式的网站从收藏夹里删掉。我熟悉了这些内容是如何被写出来的过程，也就不再感兴趣了。这些内容走的是一套相同的套路，那就是无论坐标是曼谷，东京，还是米兰，它们都在努力让你走进“潮人光顾的十大地方”和“颜值最高的十大咖啡店。”我感兴趣的，是这些咖啡店里的人事交往如何反应了曼谷独特的生活节奏，东京的咖啡名誉背后一个民族的匠心，以及米兰的年轻人到底喜欢喝茶还是喝咖啡。我感兴趣的，是形式背后的现象，现象背后的内容，以及最重要的，内容背后的人物个体，认识他们，与他们问好。
我还想继续旅行。被烟火气缭绕的这个世界，多么可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