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吴门绣韵
光绪二十四年谷雨，苏州阊门码头泊着三艘乌篷船。孟景范攥着油纸包的《雪宦绣谱》残页，指节因用力泛白。船头铜铃随波轻晃，惊飞了停在缆绳上的雨燕，他下意识按住腰间革囊—— 里面装着刚从山塘街古董商手里赊来的宋锦碎片，这是他半个月来走街串巷的全部收获。
“爹，这纸页上的针法图好古怪。” 十岁的孟京陈趴在舱窗边，用指尖描摹着残页上 “虚实针” 三个字。她额前垂着未及肩的细辫，发梢沾着母亲给她描花样时蹭到的石绿颜料。船舱里飘着受潮的线香味道，混着父亲长衫上的霉味，在江南的梅雨季里发酵成一种陈旧的气息。
孟景范回头时，正对上女儿好奇的目光。这孩子生得像她母亲，眉梢微微上挑，只是眼底比同龄女孩多了几分沉静。他伸手将残页折好，塞进她绣着缠枝莲的肚兜里：“记住，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人，都别说见过这东西。” 话音未落，船身突然剧烈颠簸，舱外传来粗粝的叫骂声。
“老东西！把值钱的都扔出来！” 三艘快船破浪而来，船头立着几个蒙着黑巾的汉子，手中钢刀在雨中泛着冷光。孟景范瞳孔骤缩，他认得这些人腰间的青色绦带 —— 是太湖里赫赫有名的 “青鳞帮”。半年前，同行周掌柜就是因为不肯交出一幅唐寅真迹，被沉了塘。
“京陈，躲到舱底去。” 他低声命令，同时将革囊里的宋锦碎片抛向江面。飞溅的水花中，他瞥见女儿攥着肚兜边缘的手指在发抖，突然想起妻子临产前那夜，也是这样的雨，她攥着他的手说：“若生个女儿，便叫她京陈，愿她如苏州的陈丝，柔韧不断。”
为首的汉子跳上乌篷船，刀锋抵住孟景范咽喉：“听说你收了本破书？交出来饶你父女一命。” 船舱顶棚漏下的雨水顺着刀刃流进衣领，他却感觉不到冷，只听见女儿在舱底压抑的抽气声。三个月前，正是这个汉子的同伙在山塘街放了把火，烧掉了他半间绣阁。
“不过是些旧账本。” 孟景范强作镇定，余光瞥见船篷角落露出的一角湖蓝裙裾 —— 是京陈的衫子。汉子突然挥刀砍向他肩膀，剧痛中他踉跄着撞向舱壁，怀中的残页滑出半角。“找死！” 汉子劈手去夺，却在触到纸页的瞬间愣住 —— 上面用朱笔圈着 “齐针”“抢针” 等字样，边缘还绘着半朵未完成的牡丹。
“这是... 绣谱？” 汉子皱眉，刀势稍缓。孟景范抓住机会扑向船头，抓起系船的粗绳往水里跳：“京陈！快跑！” 冰凉的湖水灌进鼻腔，他在下沉的瞬间看见女儿探出舱门的脸，雨水混着泪水从她眼角滑落，像极了妻子得知他倾家荡产收购残页时的神情。
“爹！” 孟京陈的尖叫被雨声吞没。她看见父亲在水中挣扎，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父亲年轻时能在太湖里潜泳三里路。可此刻他的动作却如此迟缓，暗红色的血迹在水面晕开，像朵正在凋零的芍药。青鳞帮的汉子们举着刀逼近，她攥紧肚兜里的残页，转身往船舱深处跑。
船尾挂着父亲去年给她扎的荷花灯笼，竹骨已经开裂，却还系着她亲手绣的流苏。她解下灯笼，塞进舱底的空酒坛，又用父亲装画稿的油纸将坛口封死。船身突然剧烈摇晃，她听见汉子们踢开舱板的声音，便抓起舱角的渔网，将自己裹进散发着鱼腥气的网眼里。
“小丫头片子能躲哪儿去？” 刀锋劈开帷帐的声音近在咫尺。孟京陈屏住呼吸，感觉冰冷的刀尖擦过脊背。腰间的肚兜突然硌得生疼，她这才想起残页还在里面，连忙用手按住，却不小心扯断了系肚兜的丝带。碎片滑出半寸，上面的朱笔字在昏暗的舱中格外醒目。
“找到了！” 汉子的手突然抓住她的脚踝。孟京陈惊呼着踢向对方手腕，却被他反手拧住胳膊按在舱板上。她看见父亲的长衫漂在水面，袖口的盘花扣已经松开，那是母亲去年新绣的。汉子扯开她的衣襟，露出染着石绿颜料的肚兜，残页的一角正从里面滑出来。
“原来藏这儿了！” 汉子狞笑着去抓残页，却在指尖触到纸面的瞬间，听见水面传来梆子声 —— 是苏州府的巡船！他咒骂一声，抓起残页跃出船舱，临走前挥刀砍断了船缆。孟京陈趴在船边，看见父亲的身影已经沉入湖底，只有那截残页在汉子手中翻飞，像只断了线的纸鸢。
雨停时，巡船的灯笼照亮了乌篷船。一个老捕快抱起浑身湿透的孟京陈，看见她紧攥的拳头里露出半片带血的纸角，上面隐约有“绣” 字的笔画。后来，当她在苏州刺绣研究所整理父亲遗物时，会在一本《吴门画舫录》里发现这片残页，朱笔圈注的 “虚实针” 旁，有父亲用炭笔写的小字：“此技当传吾女”。
那夜之后，苏州城少了个走街串巷的古董商，多了个在绣阁里埋首钻研的小女孩。每当梅雨季节来临，孟京陈总会摸着肚兜上的刀痕发呆，她不知道父亲临终前是否想起过母亲的话，也不知道自己日后会成为名震天下的绣娘。她只记得，太湖的水很冷，冷得像父亲最后看她时的眼神，却又在她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一颗关于刺绣、关于传承、关于冲破闺阁枷锁的种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