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2-06

小镇是荒凉的,在这样一个沉闷的夏天更是如此。除了广场上的一座喷泉,几间灰漆的工厂,几株没开花的苹果树,就再也没有别的了。黄昏时,隔壁镇的农民会赶着马车,匆匆经过一条横亘百米的大街,为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增添一点声响。在小镇的外围有一条旧铁路,通向一个废弃的火车站。太阳融化了小镇里的一切,还带来挥之不去的愁绪。

在旧铁路的旁边,立着一间歪歪斜斜的小酒馆。小酒馆的一面用砖砌过,另一面则是腐朽的木头,看起来很不协调。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半掩着一扇木门,晚风吹过,总发出绵长的哀叹。酒馆的二楼全部用石灰涂过,像翻了新的别墅,窗户却小得可怜,并蒙上一层厚厚的灰。黄昏时分,紫红的天幕里夹杂着几抹玫瑰色,金黄的微光洒在小酒馆上,为这一切添上传说般的色彩。

往往就在这时,酒馆角落的那扇木门就会幽幽地打开,走出一个佝偻的身影。这个身影挟带着一本厚书,慢慢走到酒馆外围的栅栏处,望着外面的世界。有时,那个身影会长叹一口气,颤抖地举起手里的书,翻着发黄的页码;偶尔有马车腾腾地驶过,便会像受了惊,拖沓着脚步藏到木门后。小镇的荒凉仿佛已成为钟表上瞬息不停的针,不断进行着自己的轮回,一旦停下来,便会引发一阵的骚动——也不知是人们习惯了荒凉,还是它已经融入人们的生活中。

这间破败小屋的主人是卡琳娜.德文西。她的家族曾经十分富有,不仅开了这家小酒馆,还拥有几座工厂,生产各种酒馆需要的食物。要是问老一辈的小镇居民有关卡琳娜的祖父的事,他们总会似笑非笑地眯起眼睛,像是在回味着什么。尼古拉.德文西是卡琳娜的父亲。他年轻时很有派头,喜欢裹着朱红色的骑士披风,戴着法式花领,系着镀金的扣子——据说这扣子是坦桑尼亚的珠宝商乘远洋轮船渡到美国的奢侈品;在那白皙的皮肤上隆起的肌肉,即使裘金流苏的服饰也难以掩盖宽大的形骨;他高耸而挺直的鼻子透出一股独特的魅力,像是午后喝上的一杯浓醇的麦斯威尔,鼻翼微拢,脸庞瘦削又不失傲气,这一身精致简直就是他本人秉性的光荣宣誓。

当卡琳娜还是个少女时,美国西部淘金的热潮在整个世界引起轩然大波。四面涌来的渴望发财者,流浪汉,探险家,搅动了小镇原本宁静的生活。小酒馆也是在这时候兴起的。

                         

“预祝你第十一届乡村赛马大会夺得头衔,为德文西家族增光,阿瓦罗先生。”窗外响起一个明朗爽快的声音,一转眼就飘走了,就像它飘来一般轻快。

克鲁斯和阿瓦罗互相瞟了一眼。

“弟弟迷上一些金色小册子了,克鲁斯,你应该注意到了吧。”阿瓦罗将腿架到小木椅上,抽起了雪茄。

“金色小册子?你指的不会是…”克鲁斯扬起眉毛,举起桌上的酒杯,用眼瞟着墙上挂着的画作。画作里有一位年轻的女性,在明亮的窗边编织。

阿瓦罗会意了,轻轻笑着:“这就相去甚远了。你知道,爱德华是一个很有雄心的人,他早就厌倦了靠酒馆营业和家底生活的日子,不仅拒绝再穿用琉璃点缀的丝绸,还推掉所有的宴会,除了他朋友加西亚的成人礼。”

“还有下周一的乡村赛马大会,”克鲁斯说,“他要为心中的圣杯而战。”

“啊,爱德华也报名了赛马大会,真让我想不到,”阿瓦罗说,“不知道他被分到哪个赛道了。前年有一个小伙子穿着亚历山大大帝的盛装前来赛马,好不光鲜,年轻的姑娘都为他喝彩。他的马术还是很不错的,从第一声枪响开始就没被人超过。”

“希望他的大长袍别卡在终点前。”

“哈,你也知道,表弟,就在他将要穿过终点时,那条长袍上的腈纶垂下,绊着了马前蹄,他便从马上飞出去,摔在地上。尽管他很快就爬上马,最终也只得了第三。”阿瓦罗摇了摇头,“据我和大伯观察,每年都能见到这个小伙子赶来赛马场,而且总是穿着打扮得非常独特。我很期待他今年的样子。”

克鲁斯微微一笑,嘴唇上的小胡子腾地竖起来,显得有几分滑稽。“他是不是为了找到心仪的姑娘?克里夫镇长的女儿今年十八。”

阿瓦罗耸耸肩,对于这类小事,他完全不像表弟一样上心。他肩上镶着金边的红领带在微微颤抖。

“其实,我一直认为爱德华想要的不是赛马的名誉—虽然他拥有高超的马术。他也许只是想要一份光荣,一个稳固的地位,好实现自己的理想。”阿瓦罗话锋一转,直奔要点。

“他有什么理想?他何必这样做呢?”

“你知道的,弟弟成年不到三个月,在利钠大伯和库斯坦祖父心中必然还是个缺乏阅历与独到见解的孩子,而这样一个孩子,要实现自己的价值,就必须要为家族的利益做点什么。否则他提出的要求,甚至理想,都会被无情的驳斥,忽视。就像卡里表哥。”

“他能有什么地位呢?从小就是胆小鬼。”克鲁斯一边说着,一边灌下一杯酒。

“德文西,你不了解爱德华。他内心潜藏的激情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终有一天,他坚定的信念和执着的热爱一定会冲破他平庸的表面,否则,他会一直守在那里,穷尽一生。为了理想,他能付出一切。他不会在乎自己的地位,除非那有助于实现理想。他受不了平淡的一生,他要去西部闯荡。”

“啊,我懂了,”克鲁斯不屑地说,“当然,去淘金不会有前途的。谁不知道那个可怕的案件传说;可怜的老帕西瓦哥哥…”

眼见得克鲁斯又要长篇大论地讲自己的故事,阿瓦罗连忙吐出一口烟,说:“你别急啊,我曾翻过那些金色小册子,里面记载着有关西部淘金的一些经验,还有无穷无尽的金矿,香气诱人的香料,绚丽的珠宝,……”

“不,我坚决反对爱德华去淘金,哪怕他能过上比这更好的生活,”克鲁斯重重地把酒瓶放下,站起身,“我的父亲,就是你的叔叔上一年去西部淘金,眼见得就要发财致富,却被卷入一场灵异的案件,现在他们回来了吗?没有!就算他们发财了,也没有把我们带得更富!我要的是钱!”

风从窗户边吹进来,改变了一部分烟雾的形态,将它吹散到克鲁斯的脸庞边,阿瓦罗只能见到那双疯狂闪烁的眼睛。

“今天就先到这儿吧。”阿瓦罗扶起表兄,朝门外走去。他在心中叹的一口气,连摇曳的树叶都没察觉到。他劝说表弟克鲁斯支持爱德华的计划碎得很彻底:在反对爱德华去淘金的事上,克鲁斯比他想象中固执得多。

现在的他陷入了一种矛盾心理:弟弟陷入了疯狂的对淘金的执着中,迫不及待想要逃出这个家,去西部闯荡。他明白这种感觉,就像展翅的雄鹰要冲破牢笼,奋力冲刺的飞鱼要腾出海面,对西部沙漠风情的向往,对自由的无限渴望,对创业的自信,对爱情的向往,对梦想的热爱——或许还有一点青春的彷徨迷茫。所有复杂的情感像锤子一般机打着他的心,低低地说:他需要掌控自己的人生;虽然德家族对金钱有着非同一般的热情,却因为一年前尼古拉.德的失踪对淘金失去了信心。从此,整个家族对这淘金避而不谈。爱德华的淘金梦在家族偏见沉重的枷锁下,痛苦地挣扎。

克鲁斯的态度也许是对的。这虽然不是家规,却更能将人束缚其下。事实总是比理论更沉重,阿瓦罗心想,他不能凭一己之力送弟弟去西部淘金。

这时,门哐当一声开了,一个纤细的身影飘进房。阿瓦罗从沉思中惊醒,见是只有十六岁的妹妹卡琳娜,便亲切地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卡琳娜的身影和她的声音一样,轻快而飘然,像一道阳光射入阿瓦罗的心。

“亲爱的哥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说吧,我一定会回答的。”

卡琳娜用澄清的双目看着阿瓦罗,仿佛在琢磨他是否一定能够兑现承诺。

“克鲁斯表哥刚刚讲到一个可怕的案件,还提了一个叫帕西瓦爵士的人,那是克鲁斯的哥哥吗?我从来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哥哥。他去哪儿了?那个可怕的案件又是什么?你们怎么从来也没告诉过我呀?”

这一番话说得阿瓦罗内心发凉,不仅是因为那个可怕又离奇的案件传说。帕西瓦爵士是克鲁斯的表哥,一年前去西部淘金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不久便传来了可怕的风声。作为家族里唯一去淘金的人,帕西瓦爵士的遭遇让小镇居民用一种全新又畏惧的眼光看待他们。库斯坦祖父认为,家族的脸面应当完美无缺,而这件事引发的不详风波应该尽快消散,不仅是在小镇居民的心中,还要算上家族的后代,从卡琳娜开始。在过去的十五年,卡琳娜对这件事一无所知,而今天……她竟然听到了一点风声。仿佛有一阵潮水般汹涌的话正从他心中生出,一路震颤着波及喉咙,准备一吐为快,但阿瓦罗紧闭着双唇,用意志抵挡着,将目光锁在一旁缀有花纹的墙上;卡琳娜往日温柔善良的目光从他的旁侧刺入,在哥哥的心头同时浇上冰水与烈火。房间里本就空荡,即使加上一颗满怀热情与好奇的心,即使加上一颗更为沉重的心。

“卡琳娜,这些事情都已成为过往,而往日的影子又不总是值得一颗心的探索。”

“哥哥,如今我要省略掉那三个字了!一颗心给予另一颗心的信任,不能总是缩在角落里,相反,它们更应该像午后的阳光,灿烂又不拘小节的拥抱一个人!况且,我的心急于探究这世界,而最光彩照人的便是我的四周!在没拨开万物的面纱前,我不会轻易赋予它也许本不该有的色彩!”

阿瓦罗端详着妹妹的脸庞,目光中含有爱意,又含有一丝愧疚,他猛然惊觉,那双澄澈的眼里荡漾着不再仅仅是自己的身影,还有大千世界里一切或虚或实的美好事物。他因此有些难以相信,这是曾经那个在草地上画水彩的女孩,穿着一身单纯的白,小酒馆,哥哥,赛马,采花,文学,艺术等便足以塞满她的整个心灵;从前,白纸上用单线勾勒着人物轮廓,如今,时间之笔点亮了它应有的色块,为这一切洋洋洒洒铺上缤纷的色彩——就像在某一瞬间,在一个熟识的人身上,你看到了一些截然不同而令人意想不到的东西,需要重新认识他一样——阿瓦罗用全新的目光端详着眼前的女孩,感到一丝嫉妒,有什么夺走了原本完全属于他的爱;但转念一想,这又该是命中注定的,远处摇曳的灯影将残余的酒染成梦幻通透的橙色,这份沉醉于心的浪漫色块,也是很多事物隐藏着的另一侧面,就像街道上枯落的叶子,群山残缺处亮出的一点金光,他不该忘记这些,将落日的余晖看作破晓的光芒。

“亲爱的卡琳娜,从前的事都作罢,哥哥一切都顺着你的意,然而今天,哥哥需要仔细想一想,才能做决定。”阿瓦罗很快地说完这番话,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变得轻柔自然,随后他离开房间,一拐弯下了楼。从前,他还没有拒绝过挚爱的妹妹,从来没有。

克鲁斯回到自己的房间,心不在焉地拿起床头的朗姆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他端起酒,正准备一饮而尽,却突然停了下来。他沉思了一会,急忙将杯子放回桌上,在房间里踱步。片刻,他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扬起一个极其隐秘的微笑。他从房子的后门走了出去。

小镇旁有条沿着加龙河修建的火车轨道,在复活节前两日有一班火车开往加利福尼亚。爱德华记得小时候,在繁星满天的夜里,风透着田野间特有的清凉,只要屏住呼吸,就能听到远方传来的隆隆声,那是火车轮与轨道摩擦碰撞的声音,也是火车内部机械有序运动着的声音……他知道火车上应该有着很多人,火车也应该开往很多地方——美国到底有多大?他便埋下了向往外界的种子。如果能借那日的火车去到加利福尼亚,他的向往也将实现。

人们在云朵积成棉絮状的日子里举办赛马大会。小镇里的居民在前一日就将早点打理好,次日清早就起身,在匆匆忙忙的锅碗瓢盆碰撞声中吃早饭,又赶在贵族们高傲气派的马蹄声传来前,来到比赛的现场。妇女们大多一手提着摩洛哥草编篮,里面装着以供果腹的草莓酱,香草酱,另一只手牵着三四个活蹦乱跳的小孩,时不时向年纪较小的孩子望一眼,以免他像撒欢的小鸟一般,走到盛放马具的仓库里捣乱。稍大一点的孩子,尤其是男孩子,则被父亲带着朝马棚走去。父亲们挺着宽阔的肩膀,给一匹匹颜色鲜艳的赛马套上笼头,安上马鞍和脚蹬,一边得意地看看儿子,那些已经开始发育,渐渐高大魁梧的男孩,好像那就是自己本次比赛的奖牌。他们也不时向站在草坪上的妻女们微笑。热闹的气氛像远处的一缕青烟,渐渐扩散到整个浅蓝色的天际。

马蹄声压着厚实的土地传到赛马场,像节奏稳定的滴水声,清晰而稳重。德文西家族骑着棕褐色的安达卢西亚马,沿着乡间的小道缓缓前行。尘土低低地飞在路面上方,隔着一片草坪,克鲁斯便能看到赛马场里长龙般的木栏杆,和红黄两色的旗子在不断飘动。

“德文西小姐,真可惜我们尊敬的祖父祖母都留在家里,而这条路上只有我们三个。”克鲁斯一边心不在焉地踢着脚蹬,一边看着卡琳娜。

“也许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卡琳娜回答,“前天我听祖母说,卡文迪家族的威廉伯爵向他们发出邀请,要在明天赶往奥尔索普庄园。”

“奥尔索普庄园?那需要赶一天的马车才能到呢,难怪祖父祖母在清晨就出发了。”阿瓦罗说着,拍了拍坐骑蓬松的鬃毛。几缕尘絮飘落。

“我曾经去过奥尔索普庄园,那里的一栋抵得上八个足球场,而且都是用名贵的玉石,琥珀,黄金,琉璃装饰的,一进门就是宽大的护理草坪,还有从中国买来的丝绸红色地毯……”克鲁斯将腔调抬高了一半,他脚下的马也行得更快了。

“你看起来就像是东南亚进口的孔雀。”卡琳娜小姐淡淡地扫了一眼克鲁斯,“你真该学学开屏。”

克鲁斯高昂的头稍稍低了一点。趁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卡琳娜又说:“我可不喜欢你这个样子。”

如果将德文西家族自尼古拉.德文西前的数代人划分为一类,将卡琳娜及其兄弟等人划分为新一代,再运用上画家独有的感性色彩,那感觉可是大相径庭。前一批的人笼罩在金银,珠宝诱人的光辉下,在金色的浪潮中起伏着,翻腾着,抑或挣扎着,他们的心里燃烧着熊熊烈火,被欲望,贪婪,虚荣等种种难以名状的情感驱动向前走。时间在向前走,步过大西洋,步过美洲,步过坚硬的岩石里埋藏着的黄金,步过一批批前往西部的人,穿过这个被人流蒸汽笼罩着的世界,不屑于染上一层亮丽的金色;无数个时间片段被偶然拼接在一起,便成了一个时代。黄油,面包,铁锹,牛仔裤,金箔,木箱,造币厂,都产生在那些时间片段中,很浪漫,很多情地成为岁月的记忆。它们作为标志象征着那一代人,成为共同的归属,一致的共鸣。当那一代人老去,取而代之的是他们的后代时,这些物件会成为连接起他们与逝去时代的金线,既不温暖,也不冷漠地诉说着:这是我的人生,我们这一代人的命运,回想年轻时的激情,想想成就,想想忏悔,想想遗憾,看看悠悠岁月里理智和情感间存在的复杂关联。很多人依恋着怀旧,也有很多人怨恨着遗憾。如今的他们致力于在陌生的环境中找到感觉上的平衡。时间固然不会停止,时代仍在更迭,前一代人的回忆,依托于具象的往事,并不担心自己的消失;存在即是意义。于是,它们便很平静地站在落日的余晖中,好像它们的存在是必然的,是不可置疑的。而当上一代人燃烧完了青春,生命的水轮在时间长河的推动下转向另一个新纪元,那些皱巴巴的岁月在新一代人身上变成了富有启发性的梦。新生的青年,在由金色渲染的余光下长大,初初感受到前一代的疯狂,再配以年轻人所特有的冒险精神,便使人生轨迹成了一条红色直线;而与此同时,在柔情,摇滚,香槟等元素的点缀下,他们并未被金钱至上的理念腐蚀,也没有被传统等级观念束缚过多,因而人生的颜色丰富多彩。当然多彩的外表下潜藏着新一代的矛盾,痛苦,与挣扎,就像梵高笔下动感绚烂的星空,就像那些令人着迷的线条流里藏着的东西——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木窗格之间呈长方形的天空昏暗模糊起来。感到纸上的灯光暗了一些,爱德华抬起头,见是一片巨大厚积的云挡住了太阳光。他略略迟疑了一下,还是把目光收回。桌上是一封羊皮纸信件,纸上墨迹未干。爱德华小心地捏起信件的一角,翻回开头又读了一遍。他其实一直在叹息,只是自己没听到罢了;倘若他听到,断然不会再这么消沉下去。

今早祖父祖母出远门,怀着各种憧憬,爱德华匆匆写了一封信,很委婉地表达了自己想去西部的愿望:不用家人的金钱支助…也不用签订繁琐的经商条约…只需要半年的时间…不过他没敢提卡琳娜也要去。他骑着最快的一匹马将信送到邮局,并嘱咐尽快将信送达祖父祖母手中。

一切都很顺利,除了回信的内容。在一连串繁琐的问候之后,出现了一段让爱德华尤为心碎的文字。

“…我早有耳闻,卡文迪家族高贵的威廉伯爵今次邀请我们,是希望他的女儿,即尊贵的雷奥妮.卡文迪小姐与我们家族联姻。门当户对,真是一件荣幸的事情,爱德华。据我估计,你很可能被老威廉选中。这样一来,不仅你的名声,地位得以再上一层楼,我们家族的财富和生命也将光荣的延续。当你成婚后,我们给你安排一套极为奢侈的别墅,坐落在德国莱茵河畔,你和高贵的未婚妻可以待在一起,在那儿度过美好的人生。我们将在复活节的前一天回来,兴许会带上雷奥妮小姐和威廉伯爵……”

雷奥妮小姐,爱德华知道。当祖父祖母在他和卡琳娜还小时,曾把长子克鲁斯带去奥尔索普庄园,此时雷奥妮小姐还只有五六岁。她和克鲁斯被单独安排在一间铺有豪华天鹅绒地毯,镶嵌有画作《奥菲丽亚》的大房间玩耍一整天。夫人们期望两个孩子能够成为青梅竹马。可惜据克鲁斯后来回忆,雷奥妮小姐展现出的傲慢和控制欲简直不亚于成年人,她强行要求克鲁斯作她的王子,手牵手,顺着天鹅绒地毯走向舞台中央,念叨婚礼上的致辞,一遍一遍重复,乐此不疲,还将她的娃娃全部摆在地上,作为那些可笑的嘉宾。倘若克鲁斯表达出一点反抗,她会立刻跳起来,把假婚纱和头上的装饰扯下来,给克鲁斯戴上。雷奥妮小姐长着瘦削清丽的脸庞,梳着一头蓬松卷曲的棕色长发,脸颊微微泛红,双眼如晴日的天空,像春日含苞欲放的奥斯汀玫瑰一般娇嫩。以克鲁斯的性格,他必定会喜欢这样一位小姐,可是他并没有。再者,富家小姐一般会在客人和未婚夫面前表现得谦逊有礼,而在事后恢复自己原本的面貌,这是18世纪美国上层社会中流行的潜规矩。祖父祖母的回信中虽然没有严厉地拒绝他淘金,但那字里行间流露出的禁止意味已经很明显了。和雷奥妮小姐结婚?没有半点好印象…他的一生不就毁掉了?他的理想,他的自由,将化作壁炉边的灰烬,留下挥之不去的愁绪和痛苦。

爱德华看了看墙上的钟。机械指针指向9点,而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阴影投向了另一边。他和兄弟姐妹们说好了,他晚点出发,但是不超过九点。他推开房间的门,一股热流将他拽了出去,他走到马棚处挑选那匹黑褐色的马,用力地解开拴住它的缰绳。

等他到达赛马场,场上已经插满了飘飘扬扬,五颜六色的红旗,人群自觉地挤在木栅栏后面,宽敞平整的赛马道旁站着两匹白马,正甩动着尾巴驱赶苍蝇。“哥哥!”一个明朗欢快的女声响起。爱德华回头一看,见卡琳娜站在他身后,脸颊微微泛红。他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是你,妹妹,比赛要开始了,克鲁斯和阿瓦罗准备得怎样?”

“就在那!那匹白马就是阿瓦罗的,克鲁斯本来也挑好了马,但是后来因为等待的时间太长,他就先去小酒馆里喝酒了。”卡琳娜说。

“克鲁斯就是这么急性子,”爱德华辩解地笑了笑,把目光投向赛马棚,“阿瓦罗挑选的那匹马是蝉联两届的冠军坐骑,它的跟腱很长,而且富有弹性,非常适合跨栏。每年赛道上都会设置50米远的连续跨栏,随后是百米冲刺。”

卡琳娜的睫毛颤动着,在太阳下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她想起了去年。

“你的话让我想起了上一次赛马大会。当时你还没成年,不能参加比赛,而克鲁斯和阿瓦罗都去了,我们只能待在一旁的树荫下观战。看到第三场时,我觉得口渴想喝葡萄酒,你便说你去小酒馆里拿——还记得吗?哦,哥哥,我真后悔在那时候口渴了!你走后不久,一大群骑着马的战士踩着尘土冲过来,为首的是一个穿着亚历山大盛装的年轻人。他操控马真是轻车熟路,很快就甩开了后面的人。可惜他在终点前甩开了长袍,因此绊了马腿。本来你可以看到的……”

爱德华绕有兴趣地听着。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这倒是没关系。妹妹,其实我听说过这个人,通过克鲁斯的打探,他是来自加利福尼亚的一个小伙子。”

“啊,他需要这么千里迢迢地跑过来比赛吗?有人说他是隔壁小镇镇长的儿子。”

“也许是想找到心仪的女孩呢,谁说得清呢,”爱德华掩藏着兴奋,故意用很随意的语调问卡琳娜,“你知道加利福尼亚是什么地方吗?”

“加利福尼亚是淘金的胜地呀,哥哥。”

爱德华故作惊讶:“哎哟,我还以为现在的女孩子都不知道呢!”

卡琳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爱德华的表表情实在是太滑稽,在她那双善意的眼睛看来,就像是马戏团里踩着单轮车顶气球的大象。她抬起头,用某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爱德华。爱德华原本正盯着草地,察觉到她的目光后便将视线转移了过来,不知怎么的他感到有些胆怯,只瞥了一眼就低下头,但很快又直视那双温柔的蓝眼睛。这双眼清凉如水。春日里,还未变得炽热的一束阳光照在爱德华脸上。

“卡琳娜,告诉我,你是从哪里听来加利福尼亚的?”爱德华问。

“当然是从书上,地图上,火车上,还有一段段流传在小酒馆里的谈话里知道的。在那儿我嗅到了自由的气息。”卡琳娜激动地说。

“……”

“第十一届赛马大会正式开始,请第一批参赛员检录!请第二批参赛员挑选马匹!”主持人对着喇叭大喊。观众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淹没了爱德华的声音。

“我是第二批参赛员,卡琳娜,我要走了。”爱德华擦了擦脸上的汗,很快又把视线移开。

“祝你们好运,亲爱的哥哥们!”她说这话时,前半句是对爱德华,后半句则是对着人群说的。爱德华吻了她,她也回吻。随后克鲁斯,阿瓦罗穿着西班牙式运动装走过来,大家一一相吻。

春日里的阳光熔着些许燥热,但空中却流动着清风,让卡琳娜的感觉有些错乱。

加利福尼亚 哥哥

加利福尼亚 爱德华

她重复着。此刻爱德华似乎不再是一个熟悉的人,而是一个略带淘金理想的朦胧影子。她不知道爱德华为什么问她关于加利福尼亚的问题。她甚至有些害怕,在爱德华还未敞开心扉时,在淘金世界还不允许女性容身时,一切未知。赛马场的枪声伴着杂乱,短促,有力的马蹄声,以及观众的欢呼响起,可是卡琳娜却转身走开了。

从赛马场到小酒馆只有一公里的路程,中间夹着一条光影婆娑的小路。远处赛场上激烈的喊叫和马蹄触地的声音如杂乱的雨点,点在斑驳的阳光中,越深入林间,弥漫在树上的雾越浓,四周越发静谧,渐渐地,原本卡琳娜身后的声音便模糊起来,像莫奈笔下的朦胧落日,像尼采诗歌里的一片青烟,变得轻而不可捉摸了。爱德华和他的马,哥哥和那个含义模糊的问题,化作一些不可名状的事物,融在太阳所带来的燥热里,透过叶间的缝隙时不时洒在卡琳娜的脸上。

踩着春天落在草地上的叶子,用脚感受着紧紧抓握土壤的树根。卡琳娜不停地向前走着,也许是去小酒馆,也许是到山坡顶部的高地;拨开遮挡在眼前的藤蔓,翻过一座长满苔藓的墓碑,不远处可以听到流水声。

波利高地底下有一条小河,是科罗拉多河的分支,每年春夏,季科罗拉多河进入汛期,猛涨的水流将顺着干涸的河床淌到波利高地下。冬日的水量便小很多,而且水面常常覆盖着一层薄冰,人走在上面很不稳固。河两岸是表面宽阔平坦的岩石,天然供人歇息,树在这段水流边分布得很稀疏,水蒸气散布在空气里折射着太阳光,形成一个光帘,笼罩着河,以及它的一切。这是某些模糊的印象。卡琳娜循着声音走向小河,发现在河边有两个青年,光着上半身在河边歇着他们黝黑的皮肤光滑,紧致,水汽在光帘里蒸腾,尽管低矮的灌木丛遮住他们的脸,卡琳娜还是能听到他们在轻声交谈。

“去加利福尼亚的火车今晚就到,托尼。”

“晚上几点?”

“11点半,我们可以到火车轨道旁边那个小酒馆,先喝上几杯威士忌,听说那儿的威士忌喝了让人浑身发热。”

“嗯,伙计,等11点一刻时我们趴在火车轨道边,耳朵贴着地,听听着火车隆隆开过的声音…”

“然后抓住火车的铁皮把手,腰部发力,一跳,一攀,我们就上去了…”

尾声

小镇曾经热闹的图景,包括富有的德文西家族,总是深深刻在人们的心中。白天,穿着棕色亚麻布的工人推着手推车,来来回回将工厂酿造的酒运到小酒馆里;小酒馆四处摆放着木质的桌椅,中心有一张大桌子,每到夜晚就会堆满纸牌和金币。柜台处除了贴满蓝底白字的海报,密密麻麻写满字的宣传单,还围了几圈酒瓶。在聚光灯的照耀下,酒瓶发出绚丽五彩的光芒,红,粉,蓝,绿像是节日的彩色气球,配上电扇前舞动的彩带,酒杯的碰撞声,点亮了茫茫黑夜,温暖了流浪的心。所以说,富有的德文西家族也曾展现出人性中美好纯洁的一面。曾经的小酒馆是流浪汉得以抱着吉他,在棕榈树下开怀痛饮的归宿;是打散工的男人为躲避家中女性管束最理想的地方;也是渴望感受浪漫情怀的恋人,能尽情欢娱的胜地。

然而,小酒馆总是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伤。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它就像烈酒一样,一杯下去温暖你的胃,将战栗送到你的心里,把一切长久积压在内心深处的,连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情感,清晰地展露出。一个成天被零件,钞票,饭碗占据心灵的男人,偶然间喝下这杯烈酒,便会看到深蓝夜空中璀璨的星云,被天地的阔达震撼,转而为自己的渺小而恐惧;流浪四周的人,此时也会放下吉他,静静看着红土地里盛开的雏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几乎像痛苦一般强烈。

即使这间小酒馆沟通了小镇东西方向的人流,在每个夜晚以它最大的容量接纳客人,又怎么能摆脱它孤寂的命运呢?又何况在它背后是一个嗜金的家族,与温暖的夜色是这如此不相称?火车悠长的汽笛声响彻整个夜空,送来渴望通向加利福尼亚的人流。这股海涛以席卷天地之势,将无穷无尽的金矿梦倾倒入小酒馆宁静的灵魂里

就像是做了一个疯狂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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