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三伯家厚厚的老木门开了,天刚昏昏的明。三伯走向院子里一个窝棚,那是他“老伙计”住的地方。今天,特意给“老伙计”的槽子里多加了半满盆玉米丝儿,平常“老伙计”主要吃草,今个儿活儿重,所以改善了伙食。然后自己去院子里准备犁耙地的家伙什儿。“哞——”,过了许久,“老伙计”一直扎在槽里的头抬了起来。“老伙计”是一头黑褐色的公牛,比一般牛的个子都大出一号,别人家“犁耙地”都得用一犋(犋:蓄力单位,多指可以拉动一种农具耕作的两头牲口)牲口,而它“独犁独耙”,是三伯的骄傲,已经跟了他九年。刚把它牵回家时,还是一小牛犊子,典型的“牵了不走,打了倒退”。三伯一不小心,牛犊挣脱了绳子,撒得那叫一个欢儿,趟过了西家的一畦玉米地,卧倒了东家的一片谷子。三伯前面拦,它大眼瞪小眼,举着两个犄角就冲将过来;三伯后面堵,它一边左右吊着屁股,一边不断放出独门绝招“撩阴腿”,尥蹶子。一直折腾到天黑,三伯又叫了几个帮手,它也慢慢消停了,才拿下它。拽着绳子,把它拖到家门前,拴在柱子上,甩开鞭子,噼里啪啦一顿抽,牛犊屁股上出现了几条血道子,也不敢尥蹶子了。三伯看了又心疼,上过药,赶紧喂了些麸皮草料。第二天,趁着刚刚杀下牛犊的威风,套上牛套,找别家的老牛带着,开始调教着犁地。一晃多年,他们变成了“老伙计”,任换了谁,都使不住这头犟牛。
三伯走进窝棚,解开拴牛的绳子,绕牛脖子上,拍了拍牛背,牛便自觉跟着来到院子里。给牛套好架子车,把那张耙装上,自己则取下那张犁,挎肩上。三伯是一坨子,后背拱起好高,正好和犁铧的曲面紧贴,绝配;三伯背犁,“老伙计”拉耙,一“人”一件,公平!
露水好多,都在草叶尖上坠着,三伯和牛走过,有着好几个补丁的老布鞋湿了,裤腿湿了,身后留下两排仍在晃动的枝叶,也留下了一串“叮当、叮当……”的铜铃声。
秋收刚过,地里已显荒芜,被镰刀砍断的芝麻竿儿,剩下有三四寸高,已变成和土地一样的颜色,焦黄焦黄的,成排成行,静静的立着。芝麻叶散落一地,许多杂草,趁着土地难得几天的休息间隙,偷偷地窜出来好高。四下望去,半山腰上,地的表面,到处漂浮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三伯扎下犁,把牛夹板套牛脖子上,绳子系的不松不紧,容易硌着牛的地方,都仔细地缠上布条。然后,长长的鞭子劈向空中,“啪——”的一声炸响,震荡了整个山谷,牛猛地往前一窜,犁铧刺进了地里,地里藏的小虫儿、蝴蝶、蚂蚱四散而起,雾气也被搅得剧烈游动起来。
这块土地——醒了!
犁铧扎进地里足有一尺深,快速地翻起一溜褐色的泥浪,潮潮的,带着土腥味。三伯在后面右手扶着犁把儿,左手提着鞭子,不过这鞭子从不见落在牛身上,只是起到了一个发令枪的作用。他上半身趔着身子,弓着腰,下边前后脚走成一条线,像模特的猫步一样,跟着牛的节奏前进。只有这样的动作,犁才能走的直,犁走的直,地才能犁的透,不撇隔子。一行快到头,“吁——”,“老伙计”停了下来,三伯从地里拔出犁来,又喊“列——列列呦!”人牛同时转,调了个头,在地头扎下犁,“得儿”的一声吆喝,重起一行。接下来,“得儿”、“驾”、“唔”、“吁——”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让整个山谷热闹起来。其实以“老伙计”的轻车熟路,三伯不吆喝,它也便那么走,三伯的吆喝只是为了消弭这山野间一人一牛的孤独。三伯是个老实人,平时总慢声低语,难得有几句话,犁地的时候这么大声地喊叫,别人都惊奇,他原来还有这么亮的嗓子,而他自己也是感觉非常的痛快,整个人都因此变得精神起来。甚至有时还要扯着嗓子唱几句戏:“走过了一洼那个又一洼 ,洼洼地里头好庄稼 ……”
一排排的泥浪不停地翻涌、叠加,最终将这块地彻底翻了个个儿,芝麻杆儿、芝麻叶儿、杂草都被埋进了地底下,成为下一季庄稼的养分。地表面则变得浑然一色,像一大块软绵绵的毯子,一脚下去,没到脚腕。
太阳从远处的山头露出小半边脸来,泥土都被犁铧分割并切出了一个个光滑的弧面,在阳光的映射下,波光粼粼;三伯泥土一样颜色的脸庞,因为挂满了汗珠,也泛起点点光亮;那被细细的泥土“摩挲”过的犁铧,更是亮的刺眼。
三伯把牛套解下,让牛到路边自己吃草。自己找块石头坐下,掏出馒头,就着一根大葱,吃几口,拧开身边放的军用水壶盖子,再“咕咚、咕咚”喝几口水。这水壶已经用了好多年,绿漆几乎褪尽,露出大片铝的白色。
简单地吃过东西,三伯把牛牵回来,套上耙。耙是用硬杂木做的,长差不多两米,宽半米多点,下面伸出两排四寸高,指头粗的铁齿,犬牙交错。三伯一脚前,一脚后分别踏上耙的前后大帮,照例一甩鞭子,牛又窜了出去。耙齿吃土比犁铧浅的多,阻力小,所以速度要快。他一手紧紧地拉住套在牛脖子上的撇绳,身体向后仰,像海上冲浪一样,在泥土的表面滑行;一手高高扬起鞭子,嘴里不停大声发出号令,好似正在冲锋陷阵的战将。我也被当作压耙石,在耙上蹲过,那种风驰电掣的速度与激情,真的很过瘾。地里的土坷垃碰到耙齿,立刻被劈的粉碎,而身后的土地变得平整,并且留下数道浅浅的波纹。三伯不断地变换路线,看起来如行云流水,眼花缭乱。渐渐地发现,地上左穿右插的波纹似乎是有规律的,好像是一个什么图案。等到他赶着牛出了地,再仔细看,这块地里,竟出现了一个张开翅膀的大鸟样子,三伯称这叫“凤凰展翅”。原来,三伯把这块地当成了任意泼墨的纸张,而这张耙也变成他手里一支巨大的画笔,他和他的“老伙计”一同绘制了这幅“土画”。山上的地块形状各异,如果碰到圆形的地块,他也会“绘”出一幅“老鳖卧潭”;三角地呢,就来个“三甲归一”;方的则是“花条盘”。三伯最津津乐道的是有一次,他带着他的“老伙计”配合其他三家的三套耙,在一个很大的方块地上,分别从四角出发,完成了一幅巨画“四门斗底”。而且其他三家都是双牲口,他和他的老伙计丝毫不落下风。三伯还会许多图样,有些图样是上一辈传下来的,有些是他自己独创的。每次完成他的“画作”,他都不允许上面留下一只脚印。虽然已经很累了,也要走到一个高的地方,点上一袋烟,自我陶醉地欣赏一番,才下来收工。
太阳已转到头顶,被翻起的褐色土壤,都已经晒得泛了白。三伯背着犁,“老伙计”拉着耙,慢慢地往家走。
每年的这个季节,三伯都是最忙最累的,可又是他最喜欢的,他喜欢侍弄这片土地,他喜欢在这片土地上驰骋,他喜欢在这片土地上自由地描绘心中的那幅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