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说:绝望到头,都会慢慢好起来。后来才明白我有多幸福。如果不是阿杰,我不会知道原来深渊也会伸出一双手,拉你往更深的深处去。”
一)
“如果有一个地方,男女老少,无所事事,却都向往着更好的生活,告诉你他们会发财。”接到这个信息的时候我坐在回家的大巴上颠簸,如果不是因为发信息的人是我亲哥,我大概不愿意理会,“那这是不是传销?”
这不是好消息,因为他问我这个问题的大背景,是他正处于这样的环境当中。
巧的是,放假前的一堂课上老师给我们看了关于传销组织的视频,那时候我还和小伙伴笑着说,如果这样就能发财的话我还是很愿意的,但这并不是说,我愿意听到我的亲人告诉我,他“好像”被骗进了传销组织。
那天我很是紧张,查询了西安公安的电话,加了西安公安的微信,做好了随时报警救人的准备,就等着哪天晚上我给老哥发消息没有回复。
这样的日子不长,我也就提心吊胆了两天,第三天晚上老哥发消息给我,说他拉着他又空又破的行李箱跑了出来,现在在火车站外面,警察叔叔陪着他等待发车。
过了一会儿又说:哎呀,我碰上了真人碰瓷,就在我旁边,一个女人明目张胆地倒在了一辆车前。
说完又是感叹:哎呀呀,真厉害。
是啊,真厉害,这样明目张胆,结果车主和交警都无能为力。
我回了三句话:你都多大了还叫人家警察叔叔,明明是哥哥;嗷呦,不知道车主有没有行车记录仪;好好休息,我们明天见~
我不准备告诉他从他告诉我他好像进了传销到他说他要逃跑的这三天我是如何的担忧,也不准备同他诉说这三天在我脑海和胸腔反复沸腾着的千言万语,我也没期望他能做一个孤身入险地捣毁一处传销窝点的英雄,他能这样回来,健康地拉着那个破箱子回来我就已经足够高兴。
二)
老哥发消息说寒假不回来的时候我倒没有很失望,毕竟自小一家人就是聚少离多,只是他说他要去西安一趟的时候很是心动,大概许多人都有个“古都情怀”,总想往西安走一趟,看一看,穿越一把古今。可惜我的“十一西安游”全然在拥挤中度过,说不上几个“好”字,于是只能告诉老哥多照几张照片叫我看看。
后来再收到消息,就是一声惊雷炸得我心惊胆战。
也许是从小就被放养着的缘故,多半事情都是我们自己做主,所以老哥趁着假期去西安玩的消息也只有我知道,所以他进了传销组织的事情同样也只我知道,于是除了辗转半夜,再睡他个天昏地暗,趁着晚饭时间寥寥几句信息交流之外,我只能反复打开西安公安的微信,随时准备告诉微信那头的小哥哥有个大好青年进了传销组织——这件事,说来也还好没有发生。
可惜没有发生。
老哥跑出来的过程我没问,他也没说,大概是平平淡淡又心惊胆战——腿软地找到派出所,气喘地说了情况,安全地到了火车站,运气好的遇上了愿意在无抵押无担保情况下借他一百块的好人,然后恰巧看见有人碰瓷……
于是在西安人来人往的街道,灯火辉煌的夜晚,老哥忽然说原来这世界要比我想象的黑暗啊!
然后家人都知道,哦,那小子忽然要回家了,真是好事。
除了我没人知道,呀,那小子差一点就留在西安回不来了!
就像老哥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好兄弟会骗他到西安,自己有好感的女生想让他留在那出像死水的居民楼。
老哥翻着手机里数量不多的“西安之行”的照片时,很是惆怅地告诉我:
“原来有时候,在你走投无路时伸出的那双手,也许不是来救你的,而是将你往更深的黑暗里拽去罢了。”
三)
我原本以为老哥是因为“想去”所以突然决定去西安,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有人邀请。
邀请老哥的人算是同患难的兄弟,男生对“兄弟情义”似乎有别样的执着,那时候老哥是个“混世魔王”,样样一般,偏有些口花花,于是被送去“住宿教育”,那地方和老哥一样的不少,也有不一样的,那人就是不一样的。
阿杰是父不疼母不爱的典型,小小年纪被亲戚们轮流照看,年纪大些就被送去那地方,不用掏钱,有吃有喝,偶尔还能有些零花钱。
如果要用电视剧的桥段,那么老哥和阿杰就是命运般的相遇——一见如故、气性相投,在无亲无故的地方相互扶持,打架逃课去网吧……
后来老哥摔断了腿,自此告别兄弟。因为身体原因没办法参军,后来辗转几番又成了学生,慢慢与众人断了联系。
虽说没了联系,可情谊仍在,念念不忘,于是辗转几番,某天老哥忽然接到阿杰的电话。阿杰说他在西安,又邀请老哥前往,有熟人相伴又有对“古都”的向往之情,老哥自是欣然允之。
老哥到西安那天,来接他的人除了阿杰还有一个开朗美丽的姑娘,三人大致转了转,吃了饭来到了一处居民楼。
许久没见面的兄弟也没说疏远和陌生,开朗的姑娘相处起来很舒服——一切都很好,如果他不知道那是传销的话。
说起来那天看视频的时候觉得传销组织又穷又乱,一定很不好,听老哥说了才反应过来——哦,这都二十一世纪了,这都2017年了。
于是老哥住在那处居民楼,外出游玩有朋友和美女作陪,吃喝玩乐有人买单,如果不是老哥有点脑子,怕是会觉得这真是一个好地方。
老哥给我来一段一段的语音消息时,我正玩着游戏听着歌,忽然就听到一串一串的“政府决策、秘密发财和身负重任”,然后老哥问我这样的是不是传销,于是我百度完后,很是淡定地回复:八九不离十了,你快回来吧!
老哥说:不,我要找些证据,我要带着阿杰和那姑娘离开。
那时候我多想撒泼打滚让老哥赶快离开那地方,一刻不要留,谁也不要管。可我说不出来,我也希望老哥口中诚实的阿杰和开朗的姑娘离开那地方。
到最后,对于老哥的来说——除了刚开始死游玩时的阿杰和那个我没能记住名字的姑娘,只有这陌生又美丽的城市、道路和楼房,住的地方是有些旧的居民楼,一楼有个包子铺,味道还不错——好像就能代表这次西安旅行好的的所有了。
四)
“我很难受。”我和老哥走在街上,沐浴着阳光聊天的时候老哥说,“阿杰骗我。他开始骗我!”
老哥说,阿杰十八岁的时候该考虑成家立业的事了,可算是无父无母的阿杰无能为力,就算有亲戚,可亲戚有多少人是愿意操办了“别人家孩子结婚生子”的事呢?
这时候骗阿杰进传销的人就像是救世主,像是黑暗当中的光束,他说,你给我七万,从此以后,一个人两万,两个人四万,很快,你就能成家立业,过得比谁都好……
多么令人向往啊,于是阿杰四处借钱,找到自己的父亲用最后一点父子情换来一笔钱,从此,踏上一条路,没退路没尽头,像那处居民楼里许多人一样,不用工作,不用劳动,在像沼泽一样的环境中,不知不觉地沉没。
老哥想拉阿杰出来,阿杰想拉老哥进去,就这样拉锯三天,谁也没有成功,于是老哥想要逃跑,阿杰仍旧陷在那里。
然后老哥说起那几天陪伴他的姑娘,他说她是被自己的姐姐骗来的,谁能想到呢,自己 的姐姐骗了自己,将自己当做前进路上的踏脚石,一把扯进这样的深渊里头,求救无门,于是时间长了觉得这样也挺好。
老哥的难受不仅仅是一心信任的兄弟想拉自己入了泥潭,更难受于一个个踏实善良的人被以为是救赎的手拉向深渊拉进沼泽。
老哥说,原来这就是传销,把一个踏实认真的小伙子变得六亲不认,把一个开朗善良的姑娘变得面目全非。
他们不认为自己是在欺骗,他们有自己的原则、坚持,他们仍旧有美好的人性和品质,他们真的是被洗脑了,洗得彻底,他们坚信自己能挣钱能发财,他们坚信“我向你介绍这个,是因为我和你关系很好,我想和你一起发财”,如果你告诉他,“这是传销!是假的,是骗人的!”,他们会告诉你,“不对,不一样,我们是正经的工作,和传销不一样”……
老哥说那时候只知道传销是骗钱的,只有当真接触了你才能知道——传销可怕的不在于“骗”,而在于“洗”:他们用别人成功的经历激励你,他们利用你的弱点和渴望,他们向你灌输“正确”的观念,他们告诉你“我们不是传销,我们是正经的组织,只要坚持我们都会成功”的理念,于是日复一日,一个人慢慢变成另一个人……
这才是最可怕的,他们完全改变了一个人,就算这个人依旧踏实真诚,就算这个人依旧开朗善良,但在他们的“事业”上,他们从不认为这是骗人的、犯罪的!
老哥说即使他能带走阿杰和那个姑娘,然后呢?他们已经与社会脱节,他们的观念、想法已经彻底改变,他们融入不了我们的世界……
可若说要将这个传销地点毁掉,没有切实的证据,就算警察叔叔破门而入,人家说是集体睡觉或者在讲故事――再扯的理由,没有证据也只能作罢……
五)
这件事过去已将近一年,关于这件事我们也只有在老哥刚回来的那几天讨论一番,因为我们无能为力。
老哥说原来这世界要比我想象的还要黑暗,这世界特别好,同时也特别坏。
写下这件事,为纪念也为忘记。
老哥的手机丢得快,总叫人怀疑是不是因为想要换手机玩儿的小心机。
于是偶尔想看看的照片也没了痕迹。
——照片是老哥半张脸,还没有像现在有双下巴的帅脸擦了粉底抹了口红画了眼线,猛然一看像极了电影里浓妆艳抹遮丑的女人,照片上还有一只白白净净的手握着口红,也许是要补一补妆,也许是正要放下口红,两人的背后隐约见得着一点黑色衣服。
这样一张照片,三个人都不完整,但这晚上他们看电视、嗑瓜子,化了妆开了玩笑,嘻嘻哈哈毫无阴霾,没有人觉得应该说对不起,没有人觉得难过,也没人想过从那以后会再无交集和联系。
还有老哥和那姑娘唯一一张合照,姑娘长发飘飘,笑容开朗,站在人来人往的广场上。谁能想到那姑娘和手拿手机拍照的小伙子是传销组织的,谁能想到站在姑娘身旁笑得灿烂的小伙子是他们的猎物?
“说真的,那几天玩儿的是真好,我想去的和他们觉得好的我们都去了。”老哥来来回回划着这几张照片,惆怅地说着,“可是,谁又能说,他们陪我玩的目的中,没有监视我的意思呢?”
谁知道呢?光辉洒大地,也多的是没有光明和希望的落,可我们都相信阴霾总会被驱逐,总有人负重前行,深渊里的人总能得到救赎。
——当你真切地接触了黑暗,就会更加珍惜拥有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