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姐

我把我的朋友分成好几类,有一类人是我感觉最好玩儿的,我管他们称为“迫友”。大概意思就是迫于形势交的朋友。说白了,他们说东我就想往西,他们笑了我就想哭,他们讨厌的东西我喜欢,他们看明白的东西我不明白;但是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当它把你投放进这群人中间的时候,你的交友原则就变得形同虚设。我平日里喜欢跟人拉帮结伙,所以只要是没伤害过我的人,加之又有三两句共同语言的,我都愿意交个朋友。毕竟,迫于形势交的朋友,谁说不算朋友呢?

要是能给这些人排个子丑寅卯,在我现在能想到的人里,杨小姐可算得上是我的头号迫友。

杨小姐姓杨,名小姐。别笑,天下之大,什么林子的鸟都能有。更何况,这不是鸟,还是一位小姐呢!我与杨小姐熟识是去乡下支教的时候,巧得很,我们当时被分到了一个宿舍里头。支教的时间不算太长,也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如今想起我与她在支教时候的事,莫名其妙地只有一件历历在目:那天中午午休,我们几个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天气又热得像口冒着火的锅,索性就不睡了,聊了几句天。谁知道几个人越聊越兴奋,正在兴头,只听我对床的杨小姐道:“你们能小点声么!”边说边锁着眉将头埋到被子里去了。后来一个中午,再没有人说话了;不过之后几天又热火朝天地聊天,杨小姐却不管了。每每此时,她都锁着眉叹着气紧闭双眼地睡;每每此时,我都一边怀着歉意继续热火朝天地聊天。

其实我觉得人的大多数朋友都是从迫友开始做起来的,只不过随着日子久了,有些人变成了朋友,有些人还是迫友。在我看来,迫友是不分时间长短的,有些人尽管一块过了一辈子,到死都还是迫友。

迫友关系的成立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单凭支教时候的那点儿情分,我跟杨小姐是连迫友也做不成的。真正使我俩变成迫友的关键性因素是我俩后来变成了同班同学,又是班上唯二住总庄的,回家的路就变成了一条麻绳,把我们俩牢牢捆在一起了。

看得出来,杨小姐不爱跟与我平时关系好的那些人在一块相处,但她对我还算不错,可能因为我也是总庄人吧。但有时候小组活动,她也经常跟我们一组,她就算不说我也知道,这招叫退而求其次。尽管心不甘情不愿,总算能保住个脸面。说到这里大概有人不懂,人靠手劳获,靠腿走路,脸面左右一张皮,到底有什么要紧?这点我可不同意。脸是见人的家伙事,脸皮虽薄,重量却重;没了脸面,人就不能靠手劳获,谁见了你都要躲,上哪里劳获?没了脸面,人也就不能靠腿走路,谁见了都要踩你一脚,哪有路可走?由此看来,脸皮可比手和脚都重要得多!

不过杨小姐和我们在一起,顶多算是保住了基本的脸面,她要的却是那高贵的脸面。高贵的脸面该怎样取得?当然是跟体面的人在一处,自己也成了体面的人;自己变成体面的人,基本的脸面就变成了高贵的脸面。眼睛变成了桃花眼,眉毛变成柳叶眉,自然是哪哪都不一样,神气非常。

杨小姐是个聪明人,这点从来不容置喙。我指的聪明,几乎是在任何方面,但正是这“几乎”二字,在那几乎以外的地方,却更凸显了她的愚蠢。很快,她就充分动用了自己的智慧,找到了一个体面的队伍,做了体面人。而我们,也就像她鲜艳欲滴的红指甲缝隙里的几粒沙一样,被她轻微地弹了出去。她不在意,我也不在意,就在我以为与她的所有交集已至尾声之时,一件突如其来的坏事却让我意识到这不过只是个开始。

这件坏事,首先是对于杨小姐来说的,她不出意料地被体面人们驱逐出了体面人的队伍。其次这件坏事是对我们来说的,因为她又像一块膏药一样粘在了我们的身上。我说实话,想要每天面对一个并不想对你笑的人强颜欢笑,而你心里也很清楚对方也是一样,这样真的很累。但我深知这是要脸面的人才懂的谜语,是一张面皮与另一张面皮相视一笑的时兴游戏,或许时间久了,我终有一天便能享受这游戏中的乐趣。

根据杨小姐的三言两语和周围人的闲言碎语,我终于懂得了杨小姐被体面人驱逐的原因——原来导火索是个男人。体面人之一抱怨杨小姐与她的暧昧对象关系过近,明知道他们二人情投意合却还要来插一脚。要知道,在女人之中,如果关系还没铁到那个份上,便不要总是谈论同一个男人;但其实在很不少的女人之中,无论关系铁到了什么份上,都不要总是谈论同一个男人。杨小姐不懂这些,她犯了女人的忌讳,还是体面女人的忌讳,自然要被扫地出门,可直到她沦落为我身旁的膏药,她还是不懂。我不知道她是真的不懂还是假装不懂。

但体面人终究是体面人,绝不可能因为一个男人便给旁人判了死罪,这点基本常识我还是有的。男人是导火索,是个绝佳的理由——体面人想要给谁定罪量刑,一定要找个体面的理由,绝不会直白地说出口。那样就太愚蠢太丢人了,不是吗?究其根本原因,大概是因为性格。杨小姐是个聪明且直接的人,总是风风火火的样子;还是个直肠子,她夸人和骂人的次数哪个更多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无论是夸人还是骂人,她总是眉毛一挑,嘴一咧,像一只雄姿英发的公鸡。可是生活是大戏楼,不是斗鸡场,暗人从不说明话,大概没有什么人能招架得住她这特立独行的性格,特别是与她一样性格的人。我还记得体面人们还声势浩大地为她作了一封讨伐檄文,列举她的种种罪状,最后数罪并罚,那件事曾闹得满城风雨,不过终究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们自己佯装不曾发生,我们这些看客也就一笑而过去了。

除了“脸皮论”,杨小姐的经典理论还有“男人女人论”,只不过前者我是很赞同,后者不敢苟同罢了。一日放学,杨小姐拉着我的校服袖子对我道:“跟女生玩可真麻烦,你发现没有?”我摇摇头,她轻蔑一笑,像是在嘲笑我的愚蠢。

“女生的心眼比针鼻儿还小,动不动就在心里给你记上了一笔,在她们面前,我可是什么话也不敢说!”她转而又是抿嘴一笑,“男人就不一样了,反正我就更喜欢跟男生玩,跟他们一块,我更自在。”

“是么?”我随口一问。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要我说啊,你就该多接触点男人,到时候你肯定就明白我现在的心情了。你看你成天都跟女人玩,时间久了,不觉得没劲吗?”

我兀自笑笑,没答话,嗓子眼里反上一股味道,叫我发不出声音来。但在我还没咂摸出味来的时候,它便已经转瞬即逝地消隐无踪了。

学生时代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天在日升和日落间过去了,一年在长袖校服和短袖校服间过去了,如今那些回忆若不去深究也只是摆在架子上的相片和录音带里的只言片语,它们组合在一起就串成了名为青春的几年。但过了很久我才知道,原来长大以后的日子过得更快,你甚至没有时间去看日升和日落,衣服也会买了又换,换了又买。

我跟杨小姐走了两年同一条放学路,可到最后我们还是分道扬镳了。我忘了我们之间是谁先不等谁就走了,亦或者是谁先跟谁说了一声“以后放学不用等我”,但总之我们分道扬镳了。再看到她的时候,她的身边又是一堆新的体面人,只不过是不是真的体面人,谁也不知道。杨小姐真的是一个目的性非常强的人,她的聪明也都尽数体现在了这方面:只要她想要得到的东西,她就一定会得到。我始终佩服她这一点,这是我一直以来渴慕却始终不具备的东西。终于,她也得偿所愿,簇拥在一群形形色色的男人身边,绽放出了前所未有的真正笑容。我想,那应该是她在学校最幸福的时光了吧。

时间真的是一个可以与魔鬼媲美的东西,它可以改变一切你想改变与不想改变的东西。它的力量是绝对的,是不可抗衡的,它所带来的最终结果将是模糊与遗忘——永久性地,简直比最强力的特效药还要管用。毕业之后,我们的交集少得可怜,她跟我不在同一个城市,对于她的生活如何、幸福与否,我也无从得知。不过在某一天,我偶然刷到了一条她发的朋友圈:

“永远 远离 家庭经济条件不好却极具煽动性的人”

她在下面评论道:“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会和某些人频繁地争吵:原来是因为家庭条件的差别导致我们的眼界、品味相差太多。故话不投机半句多,时常骂来骂去倒也正常。”

给她点赞的是那些曾被她簇拥着的体面男人。

我盯着那条朋友圈看了良久,一直到她将那条朋友圈删掉。一时之间脑中经过了好多东西,但最终变得空空如也,只剩下两个大字——时间。凝视着那两个字,我好像能听到分针和秒针咔咔转动的声响,它们像无情的催促,更像无情的嘲笑,来回抽打着我那点可笑的认知。

时间确实很有力量,但它绝不会改变一个人;它所能做到的只是将一个人的本性缓慢地剥开,从一点点的蛛丝马迹开始,最终赤条条地曝光在世人面前。她究竟是何时有的这样想法呢?大概是一早就有了,她不说,我就假装自己不知道,不去深究,日子就还过得去。是的,很多事情只要不去细想就会感到这世上的一切都是如此简单,一旦去探究、去臆想和猜测,就会发现这世界充满了危险。后来我反复问自己,如果一早就迫使自己胡思乱想下去,我会和杨小姐做“迫友”么?但几乎是问出这问题的同时,我就否决了这个问题存在的的意义。时间具有不可逆性,没有人可以回到从前,过去的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就算没有人记得也是发生了。既然已经发生了,过去了,就不可能有重来的机会。既然不能重来,再去想这些“如果当时”的问题不就是在浪费时间。

已经毕业好久,我连在梦里都不再与杨小姐做迫友,可她却好像还没和我做够迫友。一次放假,我意外地收到杨小姐热情满满的消息,是想约我出去玩。我很诧异,难道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没找到新的迫友?诧异之后是尴尬,我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她,最后以已经有约草草了之。直到最后,我还是没说出一句不该说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不该把一切归咎于她,但我却也不感到遗憾,反而有种如释重负。

如今看着她朋友圈里时不时发的照片,有些是她穿着时髦的衣服拍的艺术照,有些是她买来的一束束鲜花(毕业以后她似乎爱上了买花),我感觉我再也无法评价她的生活和人生,但她终于实现了自己所有的目标,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她终于成为了最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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