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个女子 ——老王眼中的杨绛
文/袁茹意
我蹬三轮车的那段日子,有个女子常坐我车。我蹬,她坐,一路上我们说着闲话。
这女子打眼看去眉眼清秀,看着面善,说起话来让人觉得暖和。闲聊时,我说,北京解放后,蹬三轮的都组织起来;那时候我脑子慢,没多想,等绕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无法成为有组织的人。唉!人老了,没用了。就这样我成了“单干户”。可以说我靠着活命的只是这辆破旧的三轮车。我成了京城里的“骆驼祥子”。她静静地听我说完。见我不再说了,她问我家里几口人。唉!老婆孩子热炕头不是哪一家都能享受的福气啊!她这样问,看来还是经历的世事少啊,以为世间人的际遇都大同小异,其实差别大了去啊!“没有。”“也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吗?”她可能真的是可怜我,又追问着。“有个哥哥。”“那挺好。”“死了。”唉!“我还有两个侄儿。”“那倒是可以有事搭把手。”“兄弟俩没一个有出息的。”她没再做声,可能我的遭遇惊到她了。我也是的,和人家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干嘛。
我是个残疾人,只有一只眼,另一只是“田螺眼”,瞎的。乘客不愿坐我的车,怕我看不清,撞了什么。这些我都是知道的,可我能说什么呢。随主顾们自己吧。我常拉的这个女子的女儿说我一到晚上看不见是因为得了一种病,叫什么症来着,还给我一到瓶子药,叮嘱我要按时吃。别说,没过多久晚上就看得见了,再也不用白天是半瞎,晚上是全瞎了。
和常跑活儿的伙计们聊起这个女子,大体知道她和先生都是有很高学问的人,留过洋,喝过洋墨水。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对人和善,把我这么个拉车的当个人看,不会像我平日中见到的主顾那样难伺候,鼻孔朝天,吆五喝六的。打从知道了这些,我对她们一家人又敬重了几分。
夏天送冰的时候,我给旁人送冰,捎带给她家带送,车费只收一半。她们一家人都是读书人,没个啥气力。所以通常情况下我都会抱冰上三楼,把冰放到冰箱。人家常用咱的车,没有理由不对人家好些。人啊,得讲良心!
后来,有一次她家先生腿走不了路了。她请我帮忙送去医院,自己挤公交去医院门口等。可能她怕三轮车负重蹬得慢吧,可能她也是看我一把年纪了,怕体力不支。快到医院了,远远看着她左右张望,怕是等得急了。我和她把钱先生扶下车,她把钱塞给我。我不要。我是真心实意地来送钱先生的,病痛之下谁还去想钱的事?再说看病不得用钱吗?可她执意要给。我就想不通了,知识分子都这样吗?送冰半价,也要给全款;送人不要钱,也要给钱。读书读傻了吧,真是犟种。嗓子里挤出声:“你还有钱吗?”她笑着点点头。
再之后听说他们被下放到干校去了,那是个啥地方?伙计们说是培养干部的地方。可是为什么又是下放呢?想不明白。后来又听别人说那是个关犯人的地方,他们自己要种田、挑粪、养猪、做饭、挑水、打井、盖房……这些粗活,他们听都不曾听全过吧,更别说干了。一家人都是那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主儿,这不得被折腾死。这是什么世道啊!
磨难,终有过去的一天。而我的灾难正一步步降临。
我生了场怪病,吃什么药也不见好。眼看着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也不知老天爷什么时候会收走这把老骨头。前些日子,听说钱家人回来了。因为生病也没去看看。可我心里琢磨着还是去瞧两眼吧,保不齐哪天想瞧也瞧不上了。提着之前伙计们来看我的香油和鸡蛋,朝着钱家的方向走去。伙伴们说,你病成这样,一股风都能给你吹倒,要不用三轮拉你去吧?我脸上的沟壑变换了走向。“不用了,拉了一辈子的车,没坐车的福分。”
不知走了多久,来到钱家门前,用仅剩的气力拍打着门板。“来啦。”还是那个温和的声音。打开门,当她看见我时,吓了一大跳。这是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的。虽没照过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的鬼样子,像从古墓里爬出来的吧。她极力地装着没事人一样:“老王,你好些了吗?”
“嗯”,我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一瓶香油,一包鸡蛋。
“这么新鲜的大鸡蛋,都给我们吃?”
“我不吃。”
其实我还想说,这些东西是个稀罕物,你们一家人留着吃吧。我一个快死的人,这些东西在我这都糟蹋了。从认识到现在,你们一家人对我一直都很关照,这份恩情这辈子也不会忘记。还有一个特别好笑的理由,我比较喜欢听你们读过书的人说话,虽然有些词我听不懂。没啥,一辈子没读过书,听读书人说说话,沾沾书生气,这辈子值了。
她一边谢我的好香油,好鸡蛋,一边转身回屋。“我不是要钱。”可是她怎么肯听,还是把包鸡蛋的一方灰不灰、蓝不蓝的方格子布叠好给我,就这样我一手拿着布,一手攥着钱,缓慢地转过身。
从钱家回来的第二天,我觉得自己大限已到,我的眼前又出现了她坐我三轮的情景:我蹬,她坐,一路上我们说着闲话……
2.帝江的烦恼
文/王宇婷
前两天讲《阿长与山海经》让我又想起帝江的故事。《山海经》里面提到的帝江是个混沌神,没头没脑,没有五官,所以六感全无,就像一个黄皮口袋上面长了六只脚和四只翅膀。但是六感全无的帝江应该还挺快乐的,能歌善舞(我也不知道怎么听音乐)。
《庄子》里面则提到帝江还是中央的天帝,他不仅快乐,还热情善良,南海的天帝倏和北海的天帝忽经常到它的地盘玩耍,帝江把他俩招待得殷勤又周到。疏和忽因此特别想报答帝江,他俩商量了一下,觉得人都有眼耳口鼻,用来看、听、闻、品尝美味……可帝江是个混沌神一窍也没有,怪可怜的,所以就决定替他凿几窍出来。于是他们带了斧头凿子什么的去给帝江开窍,一日一窍,七日开出了七窍——帝江不再混沌,但是他死了。
我总觉得这个隐喻有点像亚当夏娃偷尝了禁果,所以受到惩罚——知道的太多痛苦就来了,总得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是吗?热衷于探索发掘是会闯祸的吗?
这样想来,阴森森地觉得我们是不是都生活在楚门的世界里,导演这出戏的创世者怕我们觉醒了跑出去,所以编出这些寓言来吓唬人?
再细想想的话,这创世者的主意其实也挺成功的,我们是不是都或被动或主动地关闭了一些感官了呢?几十年前,是因为信息渠道太少;现在则是因为渠道太多信息爆炸,索性放弃选择,选自己爱听的,偏听偏信。据说现在的互联网媒体都深谙此道,每个网站的个性化推荐说白了就是投其所好,根据你的搜索和浏览信息大数据分析你的立场和偏好,然后不断推荐类似信息,让你以为自己的观点极受大家肯定,其实是让我们在偏听偏信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还有多少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手都在关闭着我们的感官呢?前两天据说各公众号从“发哨子”到“发嫂子”,从正常排版到竖排版到反着排版,从汉语变成英语、日语直到火星文,甚至变成了盲文和摩斯密码,都没能让一篇不知道为啥过不了审的文章过了审。一直过不了的审是混沌,坚持到变成行为艺术的发文是努力要开的窍。
好在我们都比帝江要幸运,开窍会痛苦但不会死,所以我们有时候坚持着非想凿出来,我们明明就知道没有完美存在——想看到缺陷不是因为愤怒,是因为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