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眼里,我是一个老实、孝顺、积极向上的人;我并不比谁更幸福或更烦恼,只是更沉默寡言些。
十多年来,我做着一个懂事的孩子,生活为父母所设置,我没有过多的主见,一任有一搭没一搭地走下去。我没有学开车,没有碰触网事(指上网),没有搭理社会现在所无法容许的爱(指早恋)。大抵所有人看来,这是自毁前程的事儿。尽管哥哥和小弟样样都尝到了,而其时与父辈们的感情却一塌糊涂,糟糕万分。我是个好孩子,相比哥哥和小弟,这是长辈们公认的。一度我满足于这些境况甚至庆幸这样的安排。
然而多年过去,父亲始终不愿相信当年困守在农村里呆头呆脑的他的儿子却早已蜕变,被世俗的风物染得异常剧烈,当见证了同龄人的成长,遭遇无能控网的窘迫后,我开始痛苦、后悔、担忧、仇恨,我开始思考读书的意义甚至怀疑它的价值,学习倒像了件于我无关要紧的事情。
长辈压根儿就不会在意孩子的学习,他们只希求一个孤单的分数;更无从论及孩子的内心。等到家人团聚的时候,其实,他们更乐意指责孩子的生活能力。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春节,二叔买了栋新房,他提了个好主意,即这一年去他家吃团圆饭。去的时候,是小弟开的车,我和二叔坐在车后。那天天很冷,城市的冬天总要来得萧肃些。车上,我为小弟竖起衣襟,拉上拉链。五十里的横穿,我看得出,小弟真冷;然而那一刻我却感到莫大的悲哀和悲凉。
二叔没有明说,但我看得出,他对小弟赞许的目光写着两个字:出息。一直哥哥和小弟是作为反面例子来惹得长辈们痛心的。哥哥成绩一直不好,又耽于游戏,中学混过择了所下三滥大学。挨到如今,工薪有了,工作也有了着落,习性收敛了不少,与二叔的感情也日渐明朗。小弟无非也是这样,也许更坏。花钱厉害,赶新潮,出钱走后门好容易进了高中,一年没有便匆匆辍了学。现在帮三叔打点铺子,似乎恢复得安分守己了点儿,也很少再看到三叔因他的缘故大发脾气,愁苦不堪。
看到哥哥和小弟转变,我真感到高兴甚至于欣慰。然而这却给了我血的教训。我觉着自己落伍甚至无能了。我开始担心自己的人生,伤心前途一片茫然,害怕未来一阵悲惨,一味遵从父母的安排,也许最终殆害了自己,因为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对是错,作出惊人的预言,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时间逝去,风沙掩埋,曾经不管有多大的恨,留下多少暗夜的泪,有争执、耳提面命、离家出走、难堪、撕心裂肺,往昔的恩怨纠葛都会在记忆深处渐渐消逝,收获的只是未来的期盼,当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再被骤然提起,他们会惊讶何以那时要这么看重那些所谓人生的关键时刻:原来也就这么回事儿!
有谁会想到如今的哥哥和小弟曾经是怎样顽劣到叫二叔操碎了心、叫三婶哭干了泪?我所以理解为什么父亲、二叔和三叔都不敢轻易给我个中肯的赞赏,给我的未来作个明晰的结。
谁又说上个好大学就一定会有所出息,学习时叛逆过了又一定平庸无为?
人世的变故委实太大,大得会让我措手不及,我只能无奈。
哥哥和小弟兴许是渡过了这段“危险期”,然而一个人思想的更换就像信马由缰,一发而不可收,便也因这我与父亲的感情一天天败下去。父亲的设置带给我生存能力的缺乏,让我对自己的人生感到彷徨和惊怕,我开始痛恨父亲当初的抉择。对于父亲,我变得冷漠、沉寂、易发脾气,但脾气之后,父亲的无辜的沉默却又让我特别心疼,心生愧怍。真实的,我万不愿这样的。父亲是我敬重的人,我何尝不希望与父亲的关系更融洽些、更和缓些呢?
一面连着未来,一面又迫于生活的设置,学习的江河日下总要从中挑拨离间,催生无尽隔阂。高考是个死结,更是块厚障壁,我与父亲停在两边似乎还在过着互相对骂的日子。我更明白,只要考试完后,我与父亲便会冰释前嫌,父慈子孝,一如当年哥哥和二叔一样。母亲也曾安慰过我:人一辈子的心操不完的,各个阶段有各个阶段的事,放心罢。我知道, 会来的,这一天。我渴望尽早结束高考。
爷爷曾嘱托过我,要我不要做个书呆子,还得学些实际的东西,比如会说话、善交际,逢年过节也可应酬得来。我遂了爷爷的意,但换来的却是这样一个惨痛的结果。成绩没弄好,能力还缺一大截,父子感情日渐疏离,曾经的境况全都倒转过来。我有时不清楚自己到底属于那一类人,好像正是那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种。生活于我是一杯苦酒,咽不下也吐不出,纠心的事莫过于此。
有一年雪冬,在上学的那天,家人执意要我带把伞,我没有接,说只想轻装简从地来去,况外边雪也小。母亲说上车后把伞扔了即是,那是一把稍破的伞。执拗无效,我终究接了伞离了家。大人的预想果然是老道而准确的。行程不久,雪越来越大,我是顶着伞才安然踏到车站的。我感到庆幸,是感激当初自己的妥协呢还是感激长辈们的一片苦口婆心?不敢想象,若是顺了我的性子,大雪中的自己是怎样一副狼狈窝囊、邋遢不堪的模样,我会如何叫家里的亲人异常担忧、坐卧不安——我总是这样处理事情一团糟糕。我希望自立,反感设置,可要真正脱离了父辈们的指导,面对生活的困苦,我就真的能做到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吗?一向自诩出色的自己在实战的平台上就真的能应付得来、吃得消吗?
大人是智慧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是经验之谈啊。隐瞒有时是件好事,因为真相也许会让自己更加痛苦。
即便到了校,那把伞我也没有扔,它已是很坏,伞托掉了,伞骨也断了不少,零落的几根不成样子,撑开和收放都很不易;它被放在我的床下。
自那以后,两股思想在我的内心死缠烂打,现实的生活一直连续地给我极端的打击,我陷入极度的困惑、矛盾、杂乱、迷茫,人生的岔道口,我徘徊不定,踌躇不前。
曾向父亲感叹:教育是个大问题!没能细说,便无疾而终了。再看看学校里那些老师眼中的宠儿,优越的宝座让他们如何风光有加,羡煞旁人。可又能代表什么,也许,浮华一时,悲惨一生。难道他们就没有为自己的命运感慨万端,为自己的前途也捏一把汗?教师的话、父母的话是欺骗、戕害,还是忠言、千真万确?……
终有一天,我也许会知道真相的滋味,但那时兴许一切都已经太迟。无知的时候将来必要痛苦,觉悟的那一刻就注定为矛盾所苦。父亲不知道,世界已不是当年那个世界,儿子也已不是从前的儿子,昨天的世界已然故去,过往的变化经历昭示了时间的久远;曾经是个梦,醒来时,现在却留给了我们一个何其复杂、何其幽深、何其渺远的命运难题。奥地利作家茨威格,他有部小说《昨日的世界》,这是他的一部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