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飘舞

随风飘舞

    风来了,粉红色的塑料袋慢慢被卷起,升高。然后,它们慢慢回落,触到地上,或退到墙角。很少有人会多看一眼。

婉婷从家里二层楼顶坠下的那一刹,人们还在微凉的黎明里贪婪地昏睡着。

第一个知道的人是婉婷的母亲。婉婷的母亲惊恐万分地从里屋走出来,推开院子里的门,在发白的天色里,婉婷的母亲清楚地看到婉婷赤身裸体地横倒在巷子里,黑压压的头发散满了一地。

婉婷的母亲扑到了地上,想叫喊,但喉咙却像被什么卡住似的,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出“啊啊啊”的毫无意义的声响。

手扶车嘈杂刺耳的轰鸣声在村里的早晨显得急促而慌乱。

我的三姐知道这件事是在周末从小镇的中学骑车回到家,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块瘦猪肉后。我的母亲边吮着一块猪骨头边说:婉婷这个傻鬼,跳下来了。三姐又挑了一块瘦猪肉,漫不经心地说:什么跳下来了。母亲说:自杀呀!婉婷这个傻鬼!三姐这才瞪直了眼睛,把瘦猪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久久没有说话。

婉婷是三姐从小学到初中的玩伴。在我们村,凡未出嫁的女孩子可以一起住在一间屋子里。这些屋子的主人都是很久很久以前去了南洋或美国或其他国家,就把祖屋留了下来,开始是让一个老太婆住在屋里,作看守管理。后来,老太婆叫孙女来作伴,再后来家里住得挤的女孩子都可以进去住了。久而久之,村里人便把这些屋子称为女仔屋。像这样的女仔屋我们村里有很多。但三姐没有住在女仔屋。三姐从小跟我的奶奶住在一起睡在一起。奶奶的屋子和婉婷家的屋子挨在一起。三姐和婉婷的年纪相仿,自然而然,三姐和婉婷就玩在一起。

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在她们旁边玩,看着她们并肩坐在一起默默地坐在床边写作业,或小心地慢慢地用白纸包封着新发下来的书本。她们有时会停下笔,说一些班上的事,多是三姐说,婉婷总是捂着嘴羞涩地笑。

初中毕业后,三姐考上了镇唯一的一所高中。家里买不起新的自行车,只有一辆又大又苯的旧单车。三姐买了一卷粉红色的塑料带,和婉婷整整缠了一个下午。三姐骑在上面就像在花车上耍杂技的猴子一样。婉婷没有考上高中,婉婷总是很羡慕三姐每个周末就从村口骑着单车像凯旋的英雄一样威风凛凛归来。其实三姐每次回来都是精疲力尽怨气冲天的,把单车用力一搁就一屁股斜躺到椅子上两脚伸直很久都不搭理我们。

三姐晚饭后去了女仔屋。女仔屋只有惠芳一个人。其他的据惠芳说到邻村看电影去了。三姐不愿和惠芳多说话,就走了。

惠芳和婉婷一样,读完初中考不上高中,家里的哥哥要结婚,便搬到女仔屋住。但惠芳长得又黑又苯,女仔屋除了婉婷,别的人都不大爱搭理惠芳,但喜欢拿惠芳开玩笑:

女人们说:惠芳,你一天给你姑丈挑几担水?

惠芳嘴一噘:挑几担水关你们卵事!

女人们说:惠芳,看过你姑丈条卵吗?

惠芳一下子涨红了脸,气咻咻地说:你个X骚就去石头上揩!

女人们乐了:听说你姑丈嫌你奶子黑呀!

……

结果大多是以惠芳把扫帚狠狠地掷向一群女人而告终,屋里晃荡着尖利而放肆的欢叫声。

惠芳的姑丈叫宇能,村里的人都叫他能狗或狗哥。他是当时村里唯一的大学生。据说爱乱搞男女关系,远在加拿大的妻子和儿女一怒之下和他断绝了关系。年近60岁的能狗回到村娶了一个又高又黑又瘦的女人。这个女人就是惠芳的姑姑,我们都叫她梅姑。梅姑当时三十岁左右,还没嫁出去。

能狗长得一张国字脸,眉清目秀,皮肤白皙。女仔屋在能狗的屋子后面,我家和能狗家是门对门。狗哥喜欢晚饭后坐在门口乘凉。这时候狗哥穿一件白色的背心和浅蓝色的短裤,翘着二郎腿。狗哥笑眯眯地说:来,坐到我这里来。那时我才五岁,我和伙伴们讪讪地笑着,然后一个接着一个坐到狗哥的大腿上。狗哥拦腰搂抱着我们,用他硬茬茬的胡渣蹭着我们的小脸,我们就会格格地又笑又叫,两只小手挥舞着,挣扎着,可是又感到莫名的快乐。狗哥又笑眯眯地说:来,坐在这里更好玩。狗哥伸出一条腿,脚趾向上勾着。他叫我们坐到他的脚趾上,他的手拉着我们的手,然后他的脚剧烈地抖动,他最大的那个脚趾头用力地顶着我们的裤裆深处。我们都在身体的颤动中格格地笑个不停。狗哥的脚趾头不断往里钻,我觉得痒痒的,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时懂得什么呢!

因为近,女仔屋的女人们都爱到能狗家玩,或吃点糖水什么的。除了惠芳,惠芳几乎每天都要给梅姑挑水。妙霞是女仔屋中到能狗家去得最多的。先是和阿云一起去,后来就自己单独去。妙霞在能狗家就像在自己家一样随便自然。

比如,能狗感冒了。能狗赤裸着上身垂着头让妙霞刮痧。梅姑在灶前烧火煮饭。

妙霞说:天啊,你这么湿热!

梅姑扭转头,瞪着小圆眼说:确!又不吃凉茶!

妙霞说:躺下来刮吧,这么多痧!

梅姑放了一把柴进去,说:不吃凉茶,怎么不热!

妙霞和能狗进到了里屋的床上。灶里的柴草呼哧呼哧地烧得正旺,能狗轻轻的吟叫声不时从里屋传出来。梅姑也不时回头望一两眼里屋。

幸运的是,婉婷命捡回了,已经回到了村里。三姐马上要高中毕业。三姐的班主任鼓励他们班前十名的同学去考试,去考高一级的学校进一步深造。三姐在班不是考第十二名就是第十三名,但三姐的作文当时在班里写得最好。我经常抄袭三姐的作文而每次博得语文老师高度的赞扬和同学们无比的羡慕。三姐把一年来写的作文编在一起,有我们家挂在墙上的日历那么厚,为此,教三姐语文的班主任把三姐叫到办公室郑重地送了三姐一本《全国优秀作文选评》并鼓励三姐要去考高一级的学校。三姐便决定去考高一级的学校,但三姐还是每个周末回家。

这个周末三姐回到家里时,母亲和妙霞、阿云正坐在门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三姐叫了一声“妙霞姐”、“阿云姐”便一屁股坐到了她们中间。

妙霞笑着说:阿玲你这个星期回来了?

三姐点了点头。

母亲接着说:哎呀,原来说婉婷怎样怎样被美国仔拍腰板捏屁股,我以为是人家造谣,原来是真的呀!

妙霞伸长脖子:怎么样?怎么样?

母亲更加兴奋地说:前不久不是有个美国佬回来吗?看了十几二十个咯,没个看成,前日死米屎凤走来我这里问我玲愿不愿讲——

三姐听到这里,便嘟起嘴唇,翻了一个白眼:给我也不去!好有宝么!

母亲看了三姐一眼,又继续说:就是咯,我不也是这样对米屎凤说阿玲还读书呀,那个美国佬就是要选十七至二十岁的女仔,我就想到了村头一队素婵个女,便带死米屎凤去素婵家……

三姐本想听下去,想到明天还要复习,便到奶奶家睡去了。

中午。七月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田野上流动着一股湿漉漉的热气。

“三女——三女——”米屎凤站在田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叫。

婉婷的母亲三女在弓着腰拔秧,听到叫声才缓缓把身子抬起,眯着眼望着田边的米屎凤,没好气地说:干什么呀?

婉婷也在拔秧,听到叫声也抬起身子,怔怔地望着田边的米屎凤。

米屎凤使劲地向三女招手:过来呀,这么远讲什么!

三女这才放下手里一撮秧,把手伸向田里胡乱地洗了一下,甩着水滴,揩着裤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水漫过脚跟的田地走到了田边。婉婷望了母亲一会,便又蹲下身子拔起秧来。

米屎凤眨巴着三角眼,又欣喜又神秘地在三女耳边小声说:有个美国仔回来哇,让婉婷去讲呀。

三女泥灰色的脸上似乎突然掠过一丝光泽,嘴里“哦 ”了一声。

米屎凤说:老家是四九的(是我们县另外的一个小镇,离我们镇有七十多公里),出去美国很多年了,全家都在美国,父母还很年轻,上面有三个姐姐,都嫁完了,他最小,家境不知多好哇,在美国开了一间餐馆,楼也买了,车也有。你看——

说着米屎凤从挂在自己手臂上的布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照片,一只手拿着边角,另一只手指着三女看。照片上的男子一只手搭在一辆长长的汽车上,另一只手叉着腰,张着口,似笑非笑,头发梳得光光滑滑的贴在头皮上,汽车后面是一幢两层楼高的房子。

米屎凤接着说:这间就是他的房子,这就是他的小汽车!你家婉婷要是讲成呀——哎呀,就享福了,你一世也不用愁了!

三女突然说:有多大啊?

米屎凤说:今年二十八岁,未结过婚的,最好不过了,婉婷今年几下?十八吧?

三女说:浮龄十八,足龄十七。

米屎凤说:这个年纪最好了,美国仔只拣十八岁的,大一点也不要哇!

三女说:如果是家门好,讲也无紧要——那你就多说几句好话,我婉婷真的是很听话的。

米屎凤:就是呀!现在不知多少女仔带着去看,听说他明天专程来都斛看女仔,明天你们哪里也不要去,在家等着我去叫你们。

三女“哦哦”地应着。米屎凤又拍了一下三女的肩膀:记得!千万在家等着!说完,就迈着八字步一摇一摆地走了。

三女望着米屎凤渐渐远去的身影,面带喜色地又回到了田里。

婉婷是在美国仔看了十几个女仔之后都不满意才带进去的。见面的地点是在镇里美国仔的亲戚家。美国仔斜靠在椅子上,头发像照片上的服服帖帖梳在一起。上身穿一件花衬衫,下身穿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球鞋。无名指上套着一个明晃晃的金戒指,看见婉婷来了,才慢慢地坐直身子,张开嘴打了个呵欠。婉婷、婉婷的母亲三女、米屎凤三人站着。美国仔直直地望着婉婷。

半晌。美国仔才笑着说:坐吧,坐下来再说。美国仔旁边一个中年妇女也跟着说:是呀,坐下来再说。米屎凤满脸堆笑地说:婉婷,你坐,坐,坐。美国仔问:哪儿的?米屎凤抢着回答了。美国仔白了一眼米屎凤:让我跟她说说不行么。米屎凤连忙鸡啄食似的点头。

美国仔又问:多大了?

婉婷望了一眼美国仔:十七岁。

美国仔:叫什么名字?

婉婷:叫陈婉婷。

美国仔:没读书了?

婉婷:初中毕业已一年了。

美国仔:站起来看看好吗?

婉婷望着美国仔,慢慢地站了起来。美国仔随即也站了起来,走到婉婷身后,美国仔用手比画了一下,婉婷刚好齐到美国仔额头。美国仔:让我看看你的腰。婉婷愣了一下。中年妇女走到婉婷的身边:没什么的,闺女,只看看而已。婉婷望向三女和米屎凤,米屎凤说:看看也没什么紧要。三女一脸茫然。婉婷就任由中年妇女把自己的白色确良衬衣掳起,露出了一段雪白的腰身。美国仔用手拍了两下婉婷的后腰,说:好,蛮硬朗的。中年妇女把婉婷的衣服放了下来。美国仔又捏了两下婉婷的屁股,说:嗯,好。

接着,美国仔从裤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金色戒指递到婉婷手里,又从钱包拿了二十美元分别给中年妇女、米屎凤、婉婷的母亲,后来又多给三十美元婉婷的母亲。这样,美国仔算是把婉婷订下来了。最后,美国仔提出要带婉婷上城去玩几天,一直没合拢嘴的中年妇女、米屎凤都在旁边说好,婉婷的母亲迟疑了一会,最后还是犹犹豫豫地答应了。婉婷被美国仔相中的消息便一下子在我们村传开了。

就在三姐准备要考试的前两个星期,突然来了一个消息:三姐可以直接参加国家规定的干部子女招工考试,因为我的父亲在镇政府组织部做事才有这个资格。只要成绩合格就可以成为国家正式职工。我们全家都觉得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三姐就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考高一级学校的决定,而认认真真地参加了招工考试。考完试后,我的十八岁的三姐被分配到了镇里唯一的国营电器商店当了一名正式的售货员。三姐的同学、女仔屋的女人们都很羡慕三姐,因为有文化又有正式工作的女孩的身价在美国仔眼里是要高许多的。我的年轻貌美有高中文化又有正式工作的三姐要嫁一个美国仔似乎成了志在必得的事了。

但一年之后,三姐恋爱了。

其实当时追求三姐的至少有四个人。一个是三姐的同班同学,读书期间一直暗恋三姐,毕业后才借着信件表达了对三姐的情感。这位男同学高中毕业后去了邻县工作,几乎每隔一周给三姐寄一封信,洋洋洒洒三四张信纸。三姐兴致来时也会回一两封信,但有了男朋友后便一封信也没有回了,但那男同学仍旧是写,直到三姐结婚了才没写。有一年三姐在打扫房间准备迎接新年时,三姐清出了一大叠信件,几乎都是那男同学寄来的。三姐停下扫把呆望了一阵然后笑着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似的说那时真是傻。我当时正在帮三姐抹组合柜,不知道三姐这句话的含义,是认为那男生傻还是她自己傻?后来三姐便把信件放到了垃圾桶。三姐那个不满周岁的儿子便爬过来拿了一封信又扯又揉又撕,还放到嘴里咬,三姐就叫我拿到外面一把火烧了。另一个是父亲单位刚从外镇考来的组织部干事,长得高高黑黑壮壮,人称“长颈鹿”。因为那时三姐在父亲单位开膳,和此人可说是朝夕相见,后来慢慢便熟了,也知道了对方的名字。“长颈鹿”追求我三姐的事连我父亲也知道了,因为“长颈鹿”不止一次对我父亲说你招我当女婿吧。但三姐在家里只把这事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其他两个是三姐单位的男同事,一个叫阿文,一个叫什么老神。这两人我去三姐的电器行玩时见过。这个阿文长得算英俊高大,有一个刘德华似的鹰鼻。这个什么老神的长得像黑社会头目的模样,皮肤黝黑,眼睛细小,左脸上有一条半拇指长的月牙形的伤疤。但这三个人三姐一个也看不上,和三姐好上的是在供销社做事的男青年。

因为婉婷未到结婚登记年龄,美国仔只在小镇的食店里和婉婷、婉婷的父母及兄弟还有两个媒人吃了一顿饭算是结婚了,新婚之夜是在县城一家酒店的客房里。美国仔甚至连婉婷家都没去一趟,一个星期后就回去了美国。美国仔离开之前答应婉婷明年再回来办结婚登记手续并申请婉婷去美国。已经为人妇的婉婷又挤到了娘家住。因为结了婚的女人是不能去女仔屋住的。

一年过去了,美国仔没有回来。

两年过去了,美国仔还是没有回来。

第三年,婉婷就疯了。村里的人都很明白婉婷为什么疯。婉婷经常赤身裸体在巷子里跑,喜欢缠绕着村头那根水泥电线杆,双腿把电线杆夹得紧紧的。村里的男人看到了总是不怀好意地眯着眼笑。好心的老女人便对三女说:给她找个男人吧,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的。三女的神情呆滞,突然就哭了出来:她这个样子,谁要啊!正当在四处为婉婷找男人之际,没想到婉婷就出事了。

三姐的男朋友我不曾见过一面,从家人的口里只知道此人大三姐七、八岁,背有点驼,脚不知是小时候跌伤过还是怎么的和常人走路有点不一样。家里为此一直都不大同意,但三姐每晚都出去和他约会。那段时间我经常看到三姐切菜或洗碗时突然便笑了出来。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三姐笑什么,三姐笑着看了我一眼说:没笑什么。但我看到三姐笑得更甜了,脸更红了,像一个红苹果。后来家人见耐不过三姐便对三姐说既然你喜欢就把他带回来大家认识认识。三姐没有吭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那一天三姐像往常一样到单位上班,因为这一天是我们镇逢五天一次的圩日,人特别多。十点多钟时三姐上班的电器行几乎挤满了人,此时三姐正在为一名顾客演示录音机的开和关的过程。突然一个三十多岁的面容瘦削的女人从人群里冲出来劈头盖脸就对三姐骂你个不要脸的婊子!你勾引我老公!你个野鸡!你个骚×!看个天怎么收你!说着便扑上前去扇了还傻愣着的三姐一巴掌。当这个女人还想再扇第二巴掌时被三姐的同事拉开了。三姐摸着隐隐发痛的脸终于弄明白怎么一回事时,三姐声嘶力竭地尖叫你发鸡瘟你这癫婆你去死吧!三姐便把手里的录音机狠狠地砸了过去,但三姐的同事拉着那女人闪开了,录音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这件事让三姐整整一个星期没有笑过,也没有主动说话。后来四个月后听说那女人疯了整天脱光衣服在街上跑,三姐的脸上才稍稍有点笑意。但这件事却促成了两个事实:一是一个星期后,三姐调离了电器行到百货商店卖日用品,这个女人的老公就是三姐电器行的总经理,平时对三姐关怀备至,外人都看在眼里,只是三姐年少无知蒙在鼓里,所以闲言碎语便传到了他老婆那里。二是一个多月后三姐的男朋友和三姐分手了。三姐为此憔悴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家人一直就不看好三姐和这人谈恋爱,所以即使他们分手了,家人也不怎么特别痛心。然而我却再也没看到三姐红扑扑的脸上那突然涌现的异样甜美的笑容!

惠芳疯了我们很久以后才知道。因为母亲叫我去梅姑家借个水桶去挑水。我在门口叫了几声,没人应,见门半掩着,就走了进去。这时,里屋的门开了,妙霞出来了,脸红得像灯笼似的。我说我想向梅姑借个水桶。里屋的能狗大声问:谁啊?妙霞说:没有谁,是大眼妹,说借个水桶。能狗没有再回话。我在院子里拿了水桶就快速离开了能狗家。妙霞把门关上,又回到了里屋。

后来才知道,梅姑是和惠芳去见她未来的婆家了。应该说是把惠芳送到一个四十多岁的穷光棍家里。

其实惠芳的异常反应很早就表现出来了,只是大家都不以为然。惠芳白天躲在蚊帐里不愿出来,在里面唱歌,自言自语,笑。

阿云:惠芳,你发什么骚?

惠芳并不理会,只顾自己唱歌。

妙霞:惠芳,想你姑丈摸了是不是?

惠芳还是不理会,继续唱自己的歌。

直到梅姑把惠芳的父母叫到家里来才确知惠芳是疯了。惠芳爬上了能狗和梅姑的大床,把蚊帐放了下来,便不愿出来。后来在蚊帐里莫名其妙地低泣起来。

村里的老女人说,这种病只有男人才能治好。只要男人一整就好了。果然,第二年,惠芳生了一个男孩,背着回娘家来了,有说有笑的,看上去不像疯前的惠芳,当然更不是疯时的惠芳。

几个月后我知道三姐又开始和男人约会了。每天晚自修完后我回到家三姐却还没有回来。但有一次回到家时我却听到了响响的鼻鼾声。开始我以为是父亲的,但父亲的鼻鼾声应该是从父亲的房间传出来而不是从三姐的房间传出来。我叫了两声三姐没有应答后,便推开了三姐的房门。里面没有熄灯,隔着蚊帐我看到了那个打鼻鼾的人,是那个追了三姐两年多没追成的三姐的男同事什么老神。我突然觉得很难受,回到自己房间竟然哭了。后来几次我和三姐独处时都想向三姐提起这件事,但每次第一个字刚到嘴边就咽下了。三姐似乎也觉察到什么,自那次以后再也没有带那个老神回来,但三姐比过去更晚才回家。三姐和老神的事家人还是知道了。我不明白家人为何每次都不赞成三姐的恋爱。这一次母亲反对的理由是老神没海外华侨,兄弟姐妹超多(据说有十三多个),家境贫穷。而且老神的父母非常凶恶野蛮,和我姑妈家吵过几次架已结下深深的仇怨(我姑妈和老神同村)。我母亲便非常有把握地认为,倘若三姐嫁给老神,将来必受公婆气。但我始终认为三姐也不是那么坚决要嫁给老神。我想父母反对的理由也正是三姐所嫌弃的。三姐这次为了排遣寂寞而和老神相好却换来了惨重的代价。因为后来经媒人介绍了几个美国仔香港仔加拿大仔等什么的都被旁人加油添醋说三姐曾和谁好过又和谁好过而被告吹,而说得最多的便是这个老神。为此母亲托有海外亲戚的姑妈帮三姐说媒,姑妈的回答却给我们大大的打击。姑妈说我哪敢,村里的人都把阿玲的名声说臭了!因为这句话三姐几乎连姑妈也不理睬了。后来三姐一赌气又想去和老神约会,但还是被母亲劝服了,母亲说即使嫁不成美国仔也要找个家里有海外华侨的。  

十一

妙霞怀孕了。妙霞跟阿云的哥哥阿荣幽会只有阿云知道。阿云对妙霞说:你是真心对阿荣还是耍他?阿云知道妙霞要嫁的是有钱的美国佬或香港佬或家庭有华侨的,阿云的父母几个哥哥姐姐都是农民,想想妙霞怎么看上阿荣呢。妙霞正对着镜子拔眉毛,拔一根,叫一声,没有理会阿云。

一天晚饭后,阿云看见阿荣一个人坐在门口,阿云就一屁股坐在了阿荣旁边。

阿云说:喂,你是不是和妙霞?

阿荣只顾剔着牙,没有回答。

阿云又说:你别傻了,妙霞不会嫁给你的。

阿荣用双手交叉垫在后脑勺上,斜靠在竹椅上,叼着牙签,说:我的事要你管么?

阿云有点生气地说:确!到时怎么贱你就知死了!说完就站了起来,回女仔屋去了。阿荣转着嘴里的牙签,心想:都给我整过了,不嫁我嫁给谁!

与其说妙霞是嫁到阿荣家,不如说是被妙霞的母亲赶出家门。妙霞的母亲好姐又气又恨地骂妙霞:你这个没出息的贱货!去跟穷鬼一辈子捱穷吧!我就当我少生一个!你去吧!去了就不要再回来!妙霞哭了,但妙霞不能不去,妙霞的肚子已经隆起来了。

五个月后,妙霞生了一个男孩,大家都在想,孩子万一像能狗怎么办呢?

小男孩会走路的时候,人们说:咋一看像能狗,可是走近细看,还是像阿荣。

自结婚后,妙霞是再也没单独去能狗家了。

十二

三姐二十六岁那年,米屎凤来到了我家,并带来了一张照片,说是他们村的一个香港仔。一个星期之后,香港仔回来了。香港仔并不靠近看三姐,而是在百货门口远远地看三姐。不料却被三姐看到了。三个星期之后,三姐和香港仔正式结婚。

三姐出嫁那天我在县城读高中三年级。那天我请了一天假回去穿上三姐曾穿过的粉红色有白色闪光圆圈的连衣裙做三姐的伴娘。三姐的伴娘只有两个,除了我便是三姐读高中时的同学阿贞。阿贞送了一个电饭锅给三姐作为结婚礼物。阿贞是我们邻村的,后来听母亲说,阿贞长得漂亮,以为肯定能嫁到美国仔,结果等到了三十五岁都没有着落,高不成低不就,最后嫁了一个巴西佬,大阿贞近二十岁。阿贞去巴西后和三姐便失去了联系。

三姐的嫁妆是一对金手镯一条金项链一条金手链两个金戒指一套仿真皮的淡青色沙发一张叫不出牌子的大床垫一辆永久牌女装自行车还有柜子棉被枕头布匹电饭煲盆子瓦碗等。这些嫁妆大都是三姐闹着她的丈夫买的。

三姐那天穿了一套淡红色的套装裙,白色高跟鞋,头发高高盘起,嘴唇涂得鲜红。按照惯例,父母要送一样东西给出嫁女,母亲把一个红包递给三姐时忍不住哭了,三姐也哭了。三姐的丈夫不知从哪儿借来的货车把三姐、三姐的嫁妆、伴娘、跟随的几个阿姨载到他们村的家。

十三

若干年后有一次三姐回母亲家玩时,不料在巷口见到了婉婷。婉婷穿着素净的衣服一瘸一拐地向三姐走来。自那次事件后,三姐便再也没看见她了。村里人都说婉婷那一跳,反而跳清醒了,只是跌伤了一条腿。一年后婉婷就嫁了外镇的一个四十多岁的鳏夫,生了两个男孩。婉婷见到三姐时意外地睁大了眼睛:阿玲?三姐也感到很意外:婉婷?两人就一前一后走在巷子里,并没说什么话。婉婷到了娘家门口时停了下来跟三姐打了个招呼就进去了,三姐微笑着点了点头便继续向母亲家走去。

十四

三姐婚后不到八个月便生下第一个儿子。儿子的爸爸想为他取名叫小东,因港澳演艺圈许多知名人士都叫什么小东什么小东,而这些什么小东什么小东都名利双收。但三姐执意不肯,说叫小东显得太弱小了,一定要叫东荣,这样才显得荣华富贵。


                                         完稿于2005年8月

                                         修改于200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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