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上
清源心悸于懋緰与良胜之死。作为二人的同班同学,虽然算不上熟络,但清源仍然感到一阵严冷的侵袭。这一悲剧为心灵造成的暗影便是人人都觉察出了其中十分不自然的、出离于日常的成分,它们极大地损害了伤感的依据。如果凡庸的伤感如同冷雨一般,这一事件带来的悲哀就仿佛天边的厚重的乌云,因情绪的徒劳性而聚积。
二人空出的位置鲜明地刺激着清源的神经。空荡荡的桌面上闪耀着朝阳的光辉,其中好似还浮现着二人牵手步于海畔的姿影。他忍不住向那边瞥视,仿佛这悲哀中有一种诱惑力。清源很快发现了这种诱惑的本质:如同不小心注意到了一位女士大腿内侧的一颗黑痣一般,遗物对于逝者实在有一种隐私般排拒这世上的未亡人的意味。更何况于大海中的死——这种颇有豪奢之感的死法更是将这一排拒推至孤绝与华丽的极点,清源于这种排拒的背面,看见自己被它击败的一副羞愧难当的样子,其中还混杂着一种当他多少混同于已逝者那令人畏葸的、清纯的放逸的灵魂而刹那间产生的某种卑怯的憧憬。但清源没有因此退缩,而是逐渐习惯于身处这种沉稳而暧昧的挫败之中,贪恋于毫不留情地将自己放逐于那不可触及的、含混着迷离的情欲的悲哀的实质。
清源在脑海中不断地回忆二人的面孔。在他的印象里,两人都鲜明地有一双极为特别的清亮无垢的眼睛。不知怎地,清源蓦地感到那目光中仿佛掺入了某种秘密而甘美的恶德,成就了其中那点幽深的茶褐色。犹如恶作剧的孩子一般藏起自己罪行的天真的邪念,此种恶意与纯洁拥有同等强健的根基。二人如同封锁在一间出离于人世的褊狭的囚笼中、彼此拂拭黑亮羽翼的鸟儿,不断发酵着他们之间纯粹而危险的感情。清源不禁一阵战栗般地想到,在那关于爱所允诺的无比强韧的结合中,也蕴蓄着极容易招致堕落的诱因吧。而爱的强韧与爱的堕落——他莫名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联想——就如情人们无重地互搭着的手掌的手心与手背,于不经意的翻转之间就滑向了一方。
死讯传来的傍晚,清源只身穿梭于充斥着学生们结伴外出的身影的校园。蝉鸣嘒嘒,暮色微侵,一切似乎只是寻常光景。这一寻常无时不提醒着他自己只是度过又一重复性日子的学生而已,一直以来统摄着生活的那种平稳的调子不会因为两个人的离去产生任何动摇。但清源感觉自己确实已经承受了某种改变,他心中怀着莫名的昂奋,势必要将这种改变承担下来。他感到眼下正是凭借着悲剧的力量,让精神迈出从未有过的重要的步伐的时刻。但这种改变究竟会通往什么样的结果呢?清源的视线掠过坡道顶端,承受着夕照的松树艰难捍卫着身下的一片清辉,攒动不已的人影仿佛连带着整个燠热的夏日的沉闷一并朝他逼涌过来。凝视着人群,他蓦然有种那两个人儿还身处其中的错觉。然而这是多么正常不过啊,他们曾经只是世间的平凡的少年和少女而已,除了他们超乎常理的死亡,没有什么能将他们特别独立出来。清源突然感到心中一阵苦闷,他觉察到的不外乎是某种对生的绝望。清源不禁诞生一股想要放声大呼的冲动,他想告诉所有人——几天前还无动于衷地处在你们中间的两个人,已经死掉啦,彻底地死掉啦——而后,仿佛经历了某种难以启齿的、秘密的失败一般,清源感到自己的心被堵塞了。
然而这一切究竟是如何持续困扰着清源呢?几天之后,如同水鸟的短促的悲鸣一般的事件平息在名为“日常”的大川之中。清源隐隐觉得问题就出在这里。曾经,自己的学园生活是多么平淡而协调啊,充斥着他深刻却始终漫不经心地体察到的一种属于少年特有的虚怀与游堕之心。他乐于在一切平凡事物上发现一种同这种心境的微妙的调和:清源时常独自漫步在校园僻静的地带,环顾着四周笼罩在或浮薄或艳冶的夕照下的楼宇。在他的行走或者驻足的某个瞬间——也许只能说是那种因为离神而无尽绵延了的间隔里,他感到自己身处一种写就之中。他清晰地察觉了这些被他称为世界之被营造的证据:那种在风的持续而平稳的吹拂中一处仿佛别有用心的空洞里,在他的视野的一侧突然闪现出浮泛着丝帛般的流云的晴空;这一瞬间的印象进而牵动起广场上波纹般变换的阴影;远处一座浸染在夕晖中的高塔;围困在建筑中心的小庭院的青色而沉滞的时间——这些印象逐渐有了追忆般的凝厚而温润的调子,充塞着隐蔽的光芒的通路、阶梯、几何学的微妙的转折、色彩的令人生畏的礼节……一切都令他的心中诞生了一种同整个世界竞相辉映的东西。这个东西的严整与静谧深深感染了他,同时给予他一种难以言说的被动的承受的意识。他承受的究竟是什么呢?清源自己也无法准确描述,但他确信那不单是一段时间内的自然在记忆之湖中所湛然储聚的总和,也并非仅仅是他那擅于漫游的精神造成的消耗。仿佛有一种格外纤细而优雅的、从他的官能向着世界延伸出的、由几千个旋转着的微小镜片组成的仪器,他所负担的大概就是这机器永无止息而又时刻要求精巧的运作。
如今,这个发出清泠声响的灿烂装置上俨然反映着懋緰与良胜的面影。同学的薨去折磨着清源。他发现了二人的死同自己单人世界的秩序相龃龉的成分。它破坏了那种一如既往的深沉的平静。但龃龉并不意味着拒绝。清源察觉出了自己同这一事件之间的不可分割的联系。这一判断无比清纯、炽烈;只是它通往浮动着雾霭的薄明之地。清源意识到自己必须破解两人死亡的迷惘,才能重新把握自己一直以来维持的那种精炼官能的水晶般的生活。或者说,如果少年与少女之死这个充满不可思议的残酷童话般的事件,不能同自己心中那始终如飘逸着流云的夕空般纯粹的地方相互照应,那么自己也仿佛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根基。再一次地,清源深深地体味到那种羞愧。他觉得自己像只能在他人的生命之树中获得养分的藤蔓——清源无力于经营同自己精神相称的生活,无外乎是因为他太过骄傲,或是说,怯惰,他缺乏那种追求他心中所暗暗憧憬的、始终回荡着不奏自鸣的纤细的乐器的纯粹音色的、充盈着赤洁盛夏般光芒的戏剧化的舞台所必要的勇气和魄力。换句话说,他是绝不同于良胜的少年。他们虽然都心性稚纯,但那个少年体魄强健,肤色黧黑,以行动为信仰;他的死受到少女那融入汹涌潮水中的禁绝的希望的牵引,是以因过分急剧而避开一切心灵的牵绊的、不假思索的挑战者之姿态而死的。这种生命的沉醉的形态是清源无法想象的。清源一直谨慎地避免诸如沉溺、恍惚或是陶醉一类的精神状态。因为他感到在这些心境里,细腻的官能便完全丧失了作用。他的精神要求时刻将世界反照并加以过滤,成为沾染着自身气息的东西——他内在的千片镜子负责完成这一工作,如同细胞代谢一般,将自然的原始性的粗犷的材料加工为他细致的心灵易于吸收的养料。也许清源多少有一些艺术家般的执着,但他又从不对创造怀着多少热情。他既没有音乐和美术的天分,也几乎不写作。清源仅仅满足于在他的心灵同世界的至深的、纯粹的协调性中的生活。
如果说清源确乎能想象一种死,那么便是智者之死,像被审判的苏格拉底那样慷慨陈词、为自己书写下墓志铭的死。当死不能被行为之壮丽所托举的时候,便只能由言辞去礼赞。行为之壮丽来自行为之沉默。清源其实一直都知晓沉默的力量。那是同自己那时刻可以令光芒透射的身体绝然不同的、徒然积聚着少年生命的苦味的沉默。沉默在男子的紧绷的肌肉的黑暗中蕴蓄着;那种黑暗——是注入少年血脉中的凶暴之神,那种自出生时便允诺了他们未来的广阔、角逐和战争的预兆的,那种启示。清源想到那黑暗就是一切男子气概中那为最恰当的时刻的挺身而出所预备下的诱因吧,一直以来自己过分依赖精神的澄澈与明晰,丧失了这种本能中的力量。
那种精神同肉体相统一的时刻,是肉体之本能的黑暗不再蒙蔽精神,而是向那种朗照敞开自身,邀请精神一同进入伟大的行事的行列。即便清源绝不强求自己去追寻,也从自己那一味梦想的纯粹性中萌生了对此的明亮的警觉。在他的构想中,良胜一定是走到了无路可退的境地:当置身于大海之中时,心中任何微小的冲动都会被无尽地放大,获得了海浪般无与伦比的正当性。那时,精神凭借着肉体创造的势头,可以取得意想不到的飞跃。而同时良胜正因为被少女那大海般丝毫不退让的憧憬逼涌着,他最后时刻英勇的泅泳与那因见证了爱而变得坚定、高蹈的心灵之间才能毫无矛盾地、浑然一体地结合。
缺少一颗搏击长空的心的自己,是绝不能理解而践行那种爱的。清源满怀落寞地想到。但他并未因此迷离失所。清源的心中,可以说寄存着比起一般的少年更为轻柔的东西。如同少女那白皙、纤细的手指间优柔捻动的金线,依仗着某种温和而精准的直感,可以一下子穿过少年感觉末梢的针孔儿。清源想要凭借官能的内在经验接近那片二人逗留于死亡之畔的海岸,在他看来在那之中包含着两人情爱的实质。
从未碰过女人的嘴唇、甚至从未牵过女人的手的清源,不禁幻想起那两个人儿在海滩上亲吻的场景。这种亲吻因为与死毗邻而具有了格外凛然而深远的意味。少女在那个伸过来的嘴唇的力的黑暗中微妙地维系着她们的生的均衡;而少年则需要紧紧跟随这种摇荡,再不时施以试探性的、更强的一瞬的摇摇欲扑——直到它们全被抚平了、固定了、告解了,在潮水轻柔的应允与退避的来回往复之间。而与此同时地,大海在临近的地方注视着他们二人。大海!那是何种在映照着他们寓言般的灭亡的和激烈的、无可告慰的生的当下的无边的镜子啊,那种情爱所具有广大而优柔的、不可促迫的重复性的大海、一如它从邈远的地带汇集无数银白的奔马,惊扰地、高昂地、怒号地冲向这里——却转瞬间就将抵达那一刻交付于稀薄的余波的、窃窃私语般地低回的扩散。两人跟随着大海的引导,从欲望的顶峰坠下,又再度从奈落升到高渺的云天。
清源蓦地感到,他们二人所行使的爱的意志,不就是大海的意志吗,就是同时牵起人世与那辽远之境的永恒的、广大和不被沾染的动荡中的生的意志,是孤立而放逸的生,是坚毅的、无法回避的命定般的生……少女所要维系的那种均衡,不是也架设在她们紧贴的身体和那在她们头顶上吹过的无尽的、恐怖的海风之间吗?少年所一次次萌生的那种增强了的指望,不是也是向着大海那无可名状的、毫无退路的深处冲锋吗?二人都将找寻他们的爱在那个交替着混沌的生与死的世界中的依据;那个将他们瞬息映射到永无复归的新兴之国中的鲜润的果实。
而那将二人带来这里的爱的伊始——清源感到只能用心灵中那“不可捉摸而又实实在在的东西”加以描述。就如一切沉寂于隐秘的成长中的事物那样——如蚕蛹、如无花果的果实,在一个契机出现之前,它们一直以不鲜明而无可鉴别的姿态藏匿于核中,也因为如此,当时机来临的时候,便能一下子跃入那积攒了的过量的丰蕴的命运。也就是说,那种爱作为憧憬一直留存于二人的心中,在它被最终披露之前,就已经不断增长而近乎满溢了。而两人的赴死便是因为那对于爱之蝴蝶、爱之果实的无上的憧憬终于撞见了大海那圣洁而汹涌的幻影。
少年和少女已经不满足于单单被海映照着,他们想要成为大海。当他们携手走入海中的时候,他们的灵魂一定也紧紧相拥,无法分辨了吧。那种此世上将再没有任何遗憾的感情,那种因为全部的心愿将要得到实现而变得空虚而澄净的目光,那时一定闪烁在他们眼中吧。既没有欢喜也没有悲哀地,他们成为映衬着对方的生命力的纯粹的镜子。人们在毁灭之前能够欣赏的,不就是在那个强大的、终极的庇护的亲在下的生命力的本身模样吗?而这一切都可以被二人共同见证……也就是说,不必担忧所有在心灵中酝酿的东西转瞬即逝了,心灵不可见的世界被翻转过来,他们都可以在对方的身上完整地看到它们。他们的精神、世界终极的意义、临近毁灭的人的那被纯粹感动的姿影,都变得清晰可睹,为二人所享有了……
能永远观照自己的精神,这是清源一直梦寐以求的。他那独自沉思的做派;那自我演绎的无休止的癖好;那副天生摆脱了一切多余之物的纤薄的身体,无不是想要精神可以毫无阻碍地渗入他的存在之中。但清源仍然感到了一种局限:自己凭借官能之网所捕捉到的,并非是情感的实在;绝不是懋緰与良胜所目击的那种精神的纯然无垢的真实。如同被置于水晶球中的小世界,尽管可以被自己的精神触动而欢然腾起缤纷的彩纸,但那终究是无趣的、死气沉沉的、只有表面而没有内里的城镇。一直以来,精神仿佛都从他的存在中脱离出来,进入那种寄居于水晶球中的世界的、拥有不同流速的时间当中。安然身处这种协调性的时间——这意味一种软弱与傲慢的心理,即不合乎这种协调性的成分乃至于更广阔的世界的本身的内容全部被等闲视之。轻视行为世界的清源渐渐需要水晶球世界源源不断的审美意味来说服自己继续维持这一多少有些自欺的观念性自尊。
可是,清源想要获得的是真实。他想要的是一种最接近观念的真实。一直以来他坚持凭借内在经验对一切事物加以侧写,虽然已经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无疑还有着一些隐秘的指望。懋緰与良胜之死让清源第一次感觉触及到了这种不太容易说明白的真实。没有任何外部阻遏的两人的壮丽的死明显来自他们精神的力量,同时也是超越他们精神的力量,具有绝对观念性的和非观念性的成分。当自己信仰的一种现实崩溃了——那映照着它的无数面镜子无声地陨落下去,与此同时另一种现实会在未知之处开始结晶。清源仿佛看见两人带着灭亡般不可思议的宁静与安堵的脸孔,围绕着那未知的结晶旋转舞蹈。他的心中不禁泛起深密的、不确定的忧思。他第一次宁愿将自己交付于这种精神的绝不明朗的状态,与此同时仿佛预见了自己苦闷而空虚的未来。清源感到他势必要用接下来很久的时间去代谢掉这一命运抛来的巨大而鲜亮的果子,而至于它究竟是甘美之果还是有毒之果,他不予在意。可他多少也担忧这一从此将经久不灭的课题会把他带往何处——他总是隐隐地预感到,当他找到答案的时候,或者也是他的青春行将终结的时候。
中
这一年六月,清源高中毕业了。他拿到了一个不算好也不算坏的成绩,对于他本人来说,没有什么可不满的。清源的家人们一直以来都有些高估他这个独子的智能,因为小时候经常不时说出一些令人惊诧的深奥话语,受到了过分的期待。清源以为自己必定会令大家失望,干脆怀抱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叛逆式的自嘲心理旁观着。然而这时父亲突然提出让他报考一所英国大学。
清源的父亲曾在英国工作过几年,这样的决定有着世俗感的合理性。这位从青年时代就眼界开阔、勤奋打拼的父亲,眼看着清源一副始终摆脱不了稚气,对人生毫无责任感的样子,想出这样一个磨砺他的方法。清源本来就不怎么和人打交道,如此只身去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反而引起了他的兴趣,遂欣然从命了。
这个时代充斥着文化融合的热潮。每天,无数满载的飞机起落于世界各地,而其中一架上就坐着清源。他十九岁了,是个不论做什么,都无往不利的年龄。几个小时前,母亲在拥抱他的时候还掉了几滴眼泪。父亲则永远是一副安然的神色,仿佛从来对他这个儿子怀有必然的信念。现在,那些人们的面孔都远去了,被留在了地面上,清源不住回忆起在那些潮润的目光中,即便含着离别的悲戚,却仿佛也流转着无上的明朗的色彩。——这明朗就是始终追击着自己的生的明朗吧,清源想到。那是来自自己出生的世界的富足而健全的心灵中的光芒,自祖祖辈辈一直延续到他这里。在这当儿,舷窗的一角,欻然闪过的金色云海强烈辉映着清源躁动不安的心。他从未如此迫近太阳——然而什么样的信念能够比得上太阳对自身的光芒的信念呢,一切事物上笼罩的那种与生俱来的光明,那种不由分说的光明,是不是就是自己被父母所注定信赖的那种永恒乐观的依据呢,然而自己如今却不能由衷地赞美这种光明。清源的官能善于捕捉的,是唯有阴影能够发挥作用、占有一席之地的情景。阴影并不是光明的反面,而是光明的一种限制,是它摆脱普照的无聊的妥当性,而必须躬身于事物的细部的、那种故作姿态般的亲昵的情调。
留学生活给清源造成的第一个巨大的麻烦就是,他不能过分轻视现实的生活了。现实的生活带着它的沉闷和琐碎性朝清源覆压过来。他不得不考虑每天吃什么,怎么出行更方便,哪里的鸡蛋比较便宜,诸如此类的日常事件往往就已经令他疲惫。与此同时清源终于深深地体会到孤绝。英格兰贵族式的循规蹈矩的成见混合着日耳曼民族野兽般自由的天性,比起亚洲世界中那种谦和、隐忍而又精于世故的生活做派,有着天然的疏离的意味。白人们大抵对待清源是极为友善的,但这种友善中往往包含了那种高傲的礼节性的因素,和真正的、甚至有些卑屈感的友善有着本质的区别。英国人想必是很难窥探到清源内里那种亚洲人特有的、犹如旦角妆容般的婉转而低回的人性吧。这种人性,在少年的清源身上是一副孩子气般的、羞怯于顺应自己欲求的样子,随着他的成长渐渐转变为几分对周遭事物的那种带有牺牲性质的谋和。
但清源在暗中渴望着真正的友情。友情,曾经对于他来说是极为事务性的东西,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清源一向只寻求观念上的合伙人,并没有情感上的需求。当然这其实只是他自己的说法,因为清源并不像个冷漠的人。亲近他的人或许偶尔会感到他过分的好意,这位少年几乎从不从友情中诞生任何指望,却会基本上努力满足朋友们的心愿,哪怕他十分清楚请求别人做事而不是为别人做事才是稳固某一关系的更有效的方法。因此,尽管大家会评价清源是个十足的好人,但没人与他走得很近。清源以自己的方式拒绝着别人进入他的人生。然而,一直执着于观念世界的清源,不是也在拒绝着自己的人生吗?观念,即那种时刻对生的意味的提炼与表达,既可以说是一种对人生的特殊的责任,也只能算作是对人生的一种放弃。因为越是执着于观念,越是将自身封锁在它所形成的唯一的构图之中,而清源最近颇有种一切构图都被雨水稍微打湿一般的微妙心境,他心中不禁升起雾霭般的悲哀。他只身穿过这种悲哀的迷障,抵达了它那孤独的泉水的源头——分明就是和自己精神根源性上的那种脱离自我的意识沾染在一起。清源明白了,自己这是开始关注起自身来了,先前那种轻盈而无碍地进入水晶般隔离现实的精神的生活,如今受到身处他乡的流离之感的挑战,变得脆弱而黯淡了。清源不禁怀念起自己高中时代的朋友们了,虽然已经不再联络,但那时对某一话题进行的纯粹而热烈的讨论的情景,如今还历历在目。
自不必说当一味体验着这种忧思的清源,在听闻一位昔日的、如今在伦敦上学的同窗邀请自己前往的时候,心中如何燃起了难言的感动的焰火。
昌崎今年二十岁,却已经是伦敦大学学院建筑系的准研究生。此前他基本缺席了国内的高中生活,一心研究英国的考试。清源曾与他见过的第一面——那还是在高中刚入学的时候,清源同朋友们走出教室,迎面撞见正朝反方向疾走而来的昌崎,他小巧而灵活的身子在夜色中呈现出一种少女般矜持而严肃的姿态。他认出了清源的一位朋友,高兴地上前招呼。清源没听清他们说了什么,只记得昌崎每句话之间都有短暂的一阵轻柔而绵密的哼声,仿佛是话语从遥远的地方逐渐到来的声音。清源注意到昌崎狭长的小眼睛在说话时从不注视着对方,而往往在微微低垂的角度里停驻,反而给人一种谦逊而易于亲近的感觉。昌崎在休学之余偶尔来几次教室,无不给人以知性而健谈的印象。虽然同学们大多很难跟他有共同话题——在重点高中大家平时以讨论课业为主,学习另一套内容的昌崎很难参与其中,不过这不妨碍大家谈论起昌崎都抱有一种友好的敬佩之心。昌崎因为一面之缘同清源有一些来往,他热衷于同清源谈论各种国际上的、却有些琐碎之感的事情,比如伦敦的地铁有几条线路啦,你知不知道世界上某知名的、为二的咖啡馆在意大利的某个机场等等。清源总是以一副礼貌但漫不经心的心情听着这些奇闻异事,下意识地想方设法回应昌崎,比如什么——哇,是吗;或者——这样啊,我也好想体验一下啊;种种。这一举动无疑收获了昌崎的好感,他也许不知道,清源表现出的兴致完全是出于一种基于严格礼仪的家庭中的孩子对一切来者不拒地迎合的习惯。一年后,大家得知了昌崎已经被伦敦大学学院录取的消息,清源也暗中无比佩服着昌崎,却也蓦然诞生了某种此生再不会同他相见的意识。清源的心里,很难产生真正的惜别之情。昌崎虽然无比遥远了,但作为观念的昌崎还永远存在。清源觉得任何他只要见过一面的人都不会真的从他心里流逝,他都可以凭借记忆将他们重新塑造出来。
再次见到昌崎的时候,他站在大英博物馆门前街边的一盏昏暗的路灯下面,素洁的卡其色风衣微微飘动。身材矮小的昌崎,却有穿长款风衣的爱好。清源感觉他活像一个伫立在街边的小雪人。昌崎注意到了清源,露出微笑,快速向这边走来。清源蓦地感觉昌崎正从回忆中向他走来似的。那副不知道为何流露些媚态的轻盈的身子,如同踏在那由他内里的无数琐碎的智慧编织成的细密碎花地毯上,向着另一端的清源走来。清源加速迎了上去。——“好久不见啦,清源。”清源又听见那总是习惯稍作沉吟的轻柔的声调,仿佛握住了一把瞬间打开了他心中某个沉寂已久的宝盒的晶莹的钥匙。——“好久不见啊,昌崎。”
昌崎趁着闭馆前最后的时间匆匆带清源穿行于大英博物馆恢弘的大厅。他总有一种将一切安排地紧凑而井然有序的能力。之后他们步于夜间璀璨的街巷,于一个不经意的拐角处进入了伦敦大学学院的校园内部的区域。这座古老而辉煌的城市将一切超凡的事物吸纳进它之中——亦或者是它本身成就了这些事物,令一座如此享有盛名的大学心甘情愿地融入这盛宴般的、变换不息的周域。清源发现一直不停边走边同他讲话的昌崎,居然还抽空在手机上回复消息,他那般洋溢着微笑的专注的脸孔,分明就是一副处于恋爱之中的模样。清源不禁有些埋怨起昌崎来了,可他又不知道这种心情来自何处。未来得及思考之际,眼下,他却先被昌崎那绝不会注意到自己在注视着他的、那张低俯的脸孔感动了:那分明就是昌崎刚刚于清源无限的回忆中跃出的生命正在热烈地被展示的瞬间啊。犹如少女露出腿与足的优美的曲线上的脚踝这一不慎的凸起的无防备性所激起的情欲,昌崎这被自己肆意注视的表层下,意识尚处于甘美的恋爱的隐秘的陶醉之中,只有带着微妙变化的脸孔浮现出来,暴露于自己视线的光芒。他那暂时离开一切完善的知性和睿智的意识的纯粹的存在,纯粹的情绪化的存在,赤裸的饱含喜悦的面庞,将昌崎罕见的无防备的生命于恋爱中的跃动,鲜明地展现出来了……
那晚,二人挤在一间狭小的房间里,昌崎提前为清源购置了一张气垫床,正好摆在床与书桌间一米宽的空隙里。这间单人宿舍几乎包罗万象,处处体现主人对于收纳的心得。夜深了,两人并无睡意,昌崎展现着一种奇妙的亢奋,清源感到那便是自己的来访和恋爱的心情在他身上的共同作用。清源问起恋爱的事,昌崎立刻就承认了,他惊讶于这个看起来沉默寡言的朋友的敏锐。对于昌崎来说,恋爱无疑是某种会将他双向拉扯的力量。昌崎身上有他自认为绝对光辉闪耀之处,又有他认为羞耻而极力想要掩饰的东西,就像传说里挑战自己影子的武士,昌崎始终处于这两种自我认识的对峙之中。
要说他身上闪耀的地方,那毫无疑问是他已取得的成绩——仅仅二十岁的昌崎已经是世界顶尖院校的某一顶尖专业的毕业生以及准研究生,可以说前途不可估量。然而就是这样的昌崎有时会跟清源打趣道:“我要是长得像你这样,那该叫别人怎么活呀。”对此清源总是欣然一笑。他虽这样说,但听起来完全没有那种令人生厌的精英意识。昌崎始终不满意那仿佛无法和自己的内在相称的毫无棱角的面孔以及在欧洲人里更显得瘦小的身材。清源平素在昌崎身上发现的那种近乎女性般的矜持的姿态,也许就是他时刻惦记着对自己的形象加以修正吧?昌崎经常陷入对风格的调和性的过度依赖,即购置衣物必须要全套的,而且不能和手提袋的样式冲突等等,他偶尔宁愿把自己打造成某种对于亚洲人的固有印象——如同许多欧美时尚杂志上会展示的亚洲模特那种温顺而精致的模样,他们常常穿着没什么饱和度的、材质柔顺的衣物。
然而如果昌崎真的变成一个完美的人,那该有多遗憾啊。清源始终有一种感觉,自己之所以能够被昌崎所接纳,完全是由他身上的那些缺憾所致。这位稍长于清源的自立的青年,所展现给清源的完全是一种关于表象的奇特的游戏,在他面孔所在的微笑的水晶中,仿佛任何一个不属于昌崎的动作都会使它产生裂缝。昌崎便是靠着那些“一看就是昌崎的”独特事件而维系住了那种在他深处分裂的力量。他谦恭的姿态、沉静的微笑、高蹈的幽默以及说话前轻哼的习惯,无不是某种奇妙的均衡在他内部的延长。
就是这样的昌崎恋爱了,他恋上了一位在英国留学的国内女子。昌崎说,这个女孩儿一米七有余,很是靓丽。清源想象这位高挑的女性身边站着身高不济的昌崎的画面,总觉得有种滑稽的感觉。但他多少也被激起了男性好色欲的嫉妒心情,又不知如何发作,只能有些苦闷地聆听着。
“有一天,”昌崎接着说道,“我把她带到宿舍里来,为了指导她考试的内容,然后就是那个晚上她求我让她留在这儿。”清源立刻感到这大概是一个像他们这样的青年都无法拒绝的请求。“那天晚上我们就确立了关系。我们没有真的干些什么,但除此之外的事情都做了。”昌崎的意思大概就是“边缘性性行为”,那时清源还不知道这个词。“她很聪明,只是对很多事都不上心。这段时间她一直很依赖我。”“她一直在我这里住了一个星期,就在你来的前两天才走。”……昌崎语调沉静地讲述着。
清源感觉这时的昌崎和平时的昌崎很不一样,他几乎舍弃了略作沉吟的习惯,一句接着一句地说下去,其中仿佛有某种神经质的严肃。也许是因为他不必面对着自己说话而放下了那种一贯的做派吧,清源不禁好奇此时掩蔽在黑暗中的昌崎的表情是怎样的呢?但转念他又想到在自己来之前不久昌崎还和那个女人在床上扭作一团的情景,那种身体散发的温腻的气息仿佛还没有完全散去,不免心中掣肘起来。一方面清源对于昌崎的袒露很是感激,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的来访是不是打搅了他的热恋。然而这个夜晚并没有结束。一高一低地并排面对着漆黑天花板的二人,不知何时又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起来。自从不聊那个女子之后,昌崎又恢复了往日诙谐而亲切的样子。两人都有着清澈无比的记忆力,而且记忆的侧重点不同,犹如两片刚好能嵌在一起的拼图一般将一些往事事无巨细地复现出来。清源不记得那晚他们是何时入睡的,只记得北欧亮得很早的天空青灰色的光芒渐渐从他们背后渗透过来的时候,他们仍然在那种对话的均匀而舒缓的节奏当中,如同窗外的黎明一点点滴落。
第二天醒来,清源感觉身旁同自己说话的昌崎明显比以往更加凑近了。他那标志性的轻轻拖曳着无意义的语气的小尾巴的低语与此时无边地渗透进清源周围那掩蔽在轻雾中的凝滞的时间的,昌崎身体的游移不定的气息仿佛在暗中互致问候一般。清源感到有些奇怪,但仍然感激于昌崎亲密的信赖。也许是昨夜的谈话让二人的友谊快速变得深笃了吧?清源感到一种强烈、眩惑、使人动弹不了的静谧的感动缓缓来临,压迫着自己的心胸——那是一阵自我放逐般的幸福的承受性的意识——犹如一个痴迷地站在海水中的人,抵抗着脚底板周围流沙的冲力时体验到那神秘的快感。昌崎也许或多或少将自己同那个他刚认识不久的女友混为一体了吧?女子的身体在初恋的昌崎身上留下的甘美的余韵,此时仿佛正伴随着那在他们之间逐渐搭起的水晶般无言的共感一同向自己传递着未知的深意。
然而与此同时,在清源的心中倏然间升起的,还有某种新鲜的、令他感到一阵战栗的谛观:在这个一切都整洁而有序、只能说充满和昌崎相似的形式的地方——昌崎的房间无疑同时也是他精神上的那种强韧的均衡性的延申——很难相信昌崎真的被那种女性小鸟般的温情俘获了。不,或许他根本没有被俘获,恰恰相反,他凭借自己的方式战胜了那种温情——当于黑暗中献身的女体所引起的那团混乱的漩涡,逐渐平息在昌崎自我意识中那与他保持亦敌亦友关系的、那些强烈要素的、那种最终必然全部收纳于如小屋一般明净的均衡的决心中时,昌崎想必会沉迷于此种在深海般摇荡的世界里依然守卫了那一贯的、被印刻下“昌崎”的那些独一无二的确定性的快感吧。这一秘密的胜利,就是昌崎作为昌崎在现实中的确证。也就是说,昌崎这个人只能是凭借那个女子,奇迹般地获得了同他的缺陷相抗衡的力量。而自己身上所携带的那种毫无原则的顺从的性情,是否令昌崎感到再度握住了一把通向这种激励着、印证着他的生的钥匙呢,那种种从未体验、曾经感到绝无可能的事情;那令昌崎足以压倒自己影子的另一场胜利,不就是可以依仗于激起清源那委身于感受性的心灵才可能放任的种种异样的激情并置入昌崎理想中灿然的均衡而得以实现吗?对如今的昌崎来说,或许越是挑战着他的均衡的东西,越点燃他心中前所未有的欲望的光焰。
那可怖的明晰。那残酷的、清源心灵的直感中的明晰重新抬头了,占据了他的精神,让一切未成熟的、晓暗般的蜜意如虚幻的云影飘散。但他自身是缺乏独断的魄力的,让清源瞬间心中了然的,无疑是昌崎接下来的反应:
“其实,那个女的,”——有一刻昌崎突然凑近清源的耳朵,“是我赶她走的啊。”
……
然而自己这是怎么啦?对一切有所察觉的清源,为何仍然无动于衷地纵容着昌崎呢?他感到只能以自己对观念上的,某种具有特殊意味的时刻几乎狂热的希求加以解释。再见之初时的昌崎,和小屋中自己身旁的昌崎,哪怕是隔了几年未见,也立刻被一种从不让步的、具有纯粹探索欲望的、精神上的奇异而漠然的尺度所占有。昌崎永远不会超出观念中的昌崎,而当下他无疑是更为确凿的他本人,是自己心中那对于观念所行使那种无关涉的、足以超越一切的权力使得清源满储着难以名状的新鲜的感动。清源觉得自己站在了一个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的时刻的、令人着迷的欲望的混沌、浮泛着无数隐匿于人们存在的深处那种并不透明、十分微弱但极为神秘的力量此起彼伏地闪烁不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能量的中心。自己所站立的地方,仿佛正因不堪重负而要陷落下去,却隐含着向这陷落的献身、向陷落的祈祷。
“下雨了呀。”说着,昌崎的手很自然地搭在了清源那作为青年显得过于柔和而纤薄的肩上。
犹如一种极为有限地迫近了的、鲜润而凛冽的遥远悲剧的影像,阵雨令窗外阴郁的市街变得朦胧一片。于眺望这朦胧的刹那,清源终于认出了那片海。那片曾被少年和少女所统摄的海岸,留下了如窗上细密的水痕般、那以人的存在进入大海之精神的蜿蜒而去的道路。正如水滴只能在重力中淌落,那亦是一去不复返的道路。凡是被自己的官能所强烈关怀的事物,清源都有着绝对无底线的接纳。如今他骤然间明白,这种接纳正是为了在某一刻向那种命运献身而预备下万全的意志——在昌崎欲望的危险的馨香中的清源,不禁诞生了想要做个献身者的冲动。他由这种微小的堕落开始献身,就像一瞬的观念中的玫瑰将从花瓣的边缘开始干枯进而成为永恒之花一样。献身者必须成为世上独一无二的不被庇护的个体,这之中既并没有任何人性的保障,也丝毫不谦让自身的利益和情感。然而,清源还不确定如今这观念性的世界里确实威胁着自己的、满足了献身要素的这一危机,算不算得上真正的危机。倘若不去触碰那诚如大海一般汹涌的、生命很少冒犯的危险,就不能完成真正的献身。清源下定决心要将这种信念回应给昌崎——眼下,他不同寻常的决心,以及促成这一决心的含混着死之幻景的官能,令他把一切都抵押在了昌崎身上。现在,他们还需要有且只有一场的试炼。清源已经无力顾盼了。他在战栗中等待着昌崎,等待那个今后决定自己生存方式的回答。
当昌崎那正轻巧地向着那具身体更深的迷宫处探去的手,突然被清源汗津津的手紧紧握住了那无防备的腕子的时候,他被那一瞬的复杂而强韧的印象震撼了。那只看似白皙而无害的手,展现给昌崎的,与其说是无与伦比的排拒,不如说是无与伦比的接纳。那只手接纳了一切,却仿佛充斥着沉滞、伤痛、某种来自遥远而空虚的期盼的那种装饰华丽的、盈满泪水的静寂;是以自己所绝对不能理解与染指的某种牺牲般的方式去接纳,为此它必须要处于那种自我矛盾的紧张的前夕——昌崎只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沮丧:在它以力的昏暗的谜语不断向自己逼视、向自己追问的过程中,昌崎感到没有可以回应它的事物。它彻底压倒了自己,其中仿佛蕴蓄着自己绝不应该再去试探的、某种如大海般深密而决绝的意念。
而将全部力量付诸于手掌的清源,全身紧绷在死死握住昌崎的手的那可怖的静止之中,内心涌起的却是一种奇异的遐想。在全神贯注于自己的手的力量的献身的幻影里,清源仿佛看见了另一双无形、巨大、纤细而柔软的手掌,于沉滞而静谧的时空中,正在以极为优美而灵巧的动作,专心地折彩纸做的小鸟。有一刻那只缤纷的鸟儿倏忽从那手掌的掩蔽中腾起,扇动羽翼的身影掠过一扇映照万物的广大的明镜。清源蓦地知道了那鸟影就是自己的生命,就是在精神那扇华丽的镜子前制造出的一瞬的假象。
当清源感到在自己力量的黑暗的旋涡中有什么轻轻挣扎着想要逃逸,便忽地明白了自己已经可悲地胜利的事实。满怀悲戚地,他瞥见昌崎那顿时仿佛皱缩下去的失意的面孔,内心涌起深重的歉意。自己以后还能再面对昌崎吗?但转念间他又被一种有点骄矜的想法所感动——就如同兰陵王只有带着狰狞的假面出征才能战胜周兵,其代价只不过是,永远遮掩了那面具后无人瞥见的温柔俊美的容颜。
下
那一年的冬天,瘟疫如同飘降到整个世界的灰烬般的大雪,令英格兰本就阴沉的天空变得更加阴沉。昌崎毕业回国了。他走的时候,清源只觉得仿佛是那扇写满了昌崎的生的扇子终于“呱嗒”一下闭合了。他的心中莫名地涌现了一种难言的现实的感动,这种在精神中无比强韧的感动,仿佛是被昌崎确确实实已经离开了的那种现实的丧失所激发、并不断在记忆中折叠和重复那种丧失的意味的、某种深刻的机能。难道自己竟然一直在期待着这一刻的到来吗?作为观念的昌崎从此静止了,完结了,仿佛经历了某种漫长的努力的声势浩大的企图,终于徒劳地结束了。
与灰烬般的冬天相辉映的,是清源荒原般的心灵。自从那次短暂的伦敦之行同昌崎近乎诀别的事件过后,如同瘟疫那死一般的静寂就悄悄渗透进清源的内部。他感觉自己年纪轻轻就已经一把年纪了,这自嘲式的、撒娇般的甘美的衰老的心境,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那大概就是一种全知性的意识所带来的倦怠之情吧,未能完成献身的清源,将献身作为了自己最终的归宿,如同预感到大限之时的人的那种恬淡一般,清源只觉得自己已经没必要再从人生中索取什么了。疫情来临后,课堂作为仅剩的社交活动被断绝,清源又被迫重新回到他水晶般孤独的精神中。他逐渐学会了一种新的生存方式——如同海水静静退潮般的生存方式,有着无为的美与从不强求自己的优柔与麻木。
世界仍然在他的周围旋转不息——万花筒般的世界、教堂彩绘玻璃般的世界、金碧辉煌的隔扇般的世界,那都是他围困着自身的观念的世界,清源一边在打理这些日常性的芜杂——如同清扫庭前落叶一般;一边在这些芜杂中安然睡觉。他以一颗无他的心,饶有兴致地完成着他的学业——清源的专业是生物学。喜欢这个专业的不外乎两种人,一是真心喜欢生物的人,二是喜欢观看生物的人。清源属于后者。校园里常见一些野生动物的踪迹,什么松鼠啦、野猫啦、野兔啦、还有鸭子天鹅一类的水禽。动物们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不连贯的美。什么意思呢?也许见到一个人匀速地走路再正常不过,但这种事放在动物身上就很奇怪了。一前一后在草地上的兔子,即便没有任何惊扰,也会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起向前冲锋,但很快就停下一动不动,之后再向另一个方向悠悠地走上两步。松鼠们敏捷地爬上松树,却往往在中途某一刻轻盈地停挂在垂直的树干上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尽管这样挂着总比在平地上更累,但它们宁愿再挂一会儿。更不必说天鹅,它们对自身世俗的美毫不在意,上一秒还在若无其事地划水,下一秒就把头埋在自己屁股上的羽毛里,过很久才拔出来,然后又开始朝各处吐水。动物和人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动物不需要欺瞒。人们却始终在欺瞒,以自我观念的力量遮断自身同自然之间的那层天然的联系。然而如果没有这种欺瞒,人又如何称之为人呢,如果没有时刻将认知与行为放于天平的两端进行衡量,如何才能实现匀速的行走呢?或许在人的天性之中,就包含了一种对抗自然的、极为不自然的努力的冲动。
清源所希冀的,一方面是于天然的常规里发掘隐藏着的浓淡之美,以观赏凝练着技巧的装饰品似的目光审视自然,这无疑是属于官能的胜利;而另一方面他的精神也有渴望某种弃绝人工的归宿,这仿佛既是潜伏在人工之美的深处的那种堂皇使然,又或许是精神本质中对于大地的乡愁吧。清源逐渐在一个女子身上体味到这两种相互酬劳的情调。
新一年的开学季,疫情有所好转,清源的隔壁住进来一位国内来留学的女子。许久未见新面孔的清源,很自然地对她产生了亲近的欲望。
薄冰骤解般轻快的心情暂停于清源的胸中。自从在窗外偶然注意到那新来女子的身影,清源就在期待着两人的会面。说期待也许不对,他在暗中谋划着。女子初来乍到,忙着置办物什,清源常常能听见楼梯上她来回走动的声响。清源租住的房间位于一共三层的旧式别墅,一共七个房间,眼下虽不是全部住满,但亦有不少未曾谋面的短期房客,尽管如此他依然十分自信于分辨出了那位女子上楼的独特声音。那是一种很均匀的,略带潮润的迟滞的声响,仿佛每一步都在不经意间细数着楼梯一般。渐渐的,自那些阴暗的腐木中缓缓升起与女子的行走所伴生的那种和谐,支撑着她身躯那沉静、无碍的上升的意味,伴随着轻叩于女子心中的如同咀嚼似的温和的器质性的回声……清源做出这样的描绘,与其说全凭官能的想象,莫如说是他根据自己在窗边目击的女子的背影做出的判断。
那天,清源看见那拖曳着一头乌黑的长发的高挑的身影正朝着远离屋子的街巷走去,立即感到自己还未见过有哪个女子有这般严谨而轻盈的步子。女子的每一步都仿佛有意牵动着身体最细微处的、不易察觉的姿势变化,但整体上给人一种极为含蓄的,只是专注于走路的当下的清纯的印象。清源产生了一种奇异的直感:她是一个业已完成的事物了。她的处在只能让周围的东西一同沉入那种甘美的完成了的、终结了的轻轻的心愿中去。
在清源心中同时产生的,无疑还有一种十分纤细而特殊的感情,连他自己也一时无法说清。自己诚然就是被那个女子给迷住了,但那仿佛是凭借着一种在薄暮里的秋草丛上空徘徊的尘埃般无意志的作用,有着无效性与无目的性的难以探寻的清泠之感。
清源很自然地制造了一次在楼梯上和蓁的“偶遇”。他出于自己对于女子的幻想近来往往与走路相关的缘由,但细究之或许也有在楼梯上的女子身处那种进退两难的无庇的境地的考虑。清源邀请蓁一同外出。不知是不是因为同胞的情谊,蓁几乎瞬间答应下来。清源感到那是一种没有什么热情的、仿佛机械性般的轻允。
餐馆里两人相视而坐。清源感到无论如何也要将主动性握在手里,这几乎已经出于邀请者的礼节。然而蓁安静地端坐,仿佛只是在等待。那阔别已久的事务性的友谊又出现在清源的心中:他曾经多么深谙此道啊,眼下虽有一些不情愿,但总之是可以这样应付过去。织锦般层层叠叠的快活心情重新出现了——这意味着眼前的女子不再能看到真实的清源了,他已经身处观念的华丽的衣饰之中。于是,每一个闪念都犹如织入蔓草花纹的青色细线般被赋予了急脉缓受的逸趣;每一种新鲜的事物都仿佛沾染了火焰大鼓花纹那样被夸大的未知的热情。这是光影离合的舞台上伪装所具有的正当性。现在不论蓁作何反应,都不会让清源陷入窘境了。他兴致勃勃,侃侃而谈,女子优雅而无声的寒芒,若要刺入清源的内里,先要越过他厚重的衣饰。
起初令清源惊喜的,不必说就是蓁的顺从;而逐渐令清源苦恼的,也只能是蓁的顺从。她的顺从中有一种无机质般的缺少意味的东西。
两人漫步于朝露浥浥的草坪上,清源请求蓁陪他坐一会。这片平素远离他的人生的广大的一簇,一经接触,夜的寒凉的露水便沾湿了衣袖。然而最近这些日子,不是靠这种专挑自己从不会做的事情做就可以拯救的吧?不知怎地,走上这个地方,脚下柔软的触感拖累着步伐,双腿自然有种伏地的冲动。四下无人,带着潮腥味儿的熏风一阵阵扑打着面颊,天空明净,呈现一派均匀的淡蓝。因为他们正好走进了这片草地一半的距离,如果立即要离开,还需要多么可厌的、和此前相等的行走啊,清源就这样劝说着自己停下了——他感到浑身充满了无所畏忌的、动物般的温情。这种没有缘由的停驻,该如何传达给同伴呢?这种毫无目的的指望中的逸乐,仿佛轻易就可以达于极致,但眼下仍旧成了需要小心捍卫的东西——清源的卑怯就是那种深陷于世上各种意味中的人的卑怯。而今,草坪已是一种弱点,草坪已是一种披露。在那均匀地承受着日光的沉静的、纯粹的绵延里,盛不下模糊不清的东西。蓁顺应着,和以往一样。她轻巧地坐在了自己的帆布袋上,手臂环抱着腿。一切都未发生,清源庆幸着,不禁向后仰去,枕在湿漉漉的秋草上,他感到一阵执着地遮蔽着他的东西。那是来自泥土和草木的不可撼动的健康,和草中小虫令他痒抓抓的轻轻跳跃吧。但这一时刻无法长久。它如何能够长久呢?在身边安坐的蓁,重新陷入清源不能触及的那种静默。世界敛去了她的气息。清源开始在草地上做仰卧起坐——他一会就忍不住要起来打量一下,因为躺下去的时候,视野中只有天空,这令他感到一阵不安的挫败。他必须每隔一段时间就确认他认知中一切事物的位置:阳光、流云、三叶草轻盈的叶子,还有蓁——她毫无动一动的兴致,这让清源难过,因为他始终觉得蓁只是在委屈地陪同自己而已。
当他们终于起身的时候——毫无疑问是清源提出来的,他又做出一脸轻松,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而发自内心地想要起来的样子。与此同时清源痛苦地看见了蓁被泥水沾湿的帆布包。“真抱歉,我没想到会弄脏它。”清源急忙道歉。“没关系,我正好准备洗一下它了。”蓁微笑的面孔毫无波澜。
学期的第一个小长假,清源本想问问蓁的打算,才得知她已经一人外出旅行了。女子沉静而徐缓的脚迹,徘徊在温润秀丽的英格兰南部。蓁回来后,清源急切地打听旅行的见闻。
“我去了巴斯、牛津、剑桥……”蓁语气平静地复述着一个个城市。有些地方蓁只停留不到一天就匆匆走过了。清源感觉她莫不是把大部分时间留在火车上了。
“有一件事,我还有点在意。”蓁忽然有点神经质般地紧张神色。“那是我走在牛津的一条乡间小路上,离大学很近,但出奇地安静。我遇见一个坐在路边的英国老头,他一直盯着我看,然后他说——这不是你该走的路。”
“也许你走上了‘私人道路’吧,英国有不少这样的路,看起来没有区别,却属于私人领地。”
清源虽这样说,但也大概猜出来了也许真的是有人不怀好意,不禁为蓁捏了一把汗。然而当他想象着那声严厉的警告,冲撞在蓁小鹿般温和而无害的步履上时,却无法抑制地体会到某种无耻的、近乎病态的热情。
——这不是你该走的路!这一判决是多么强硬而正当啊,具有多么不可动摇的合理性啊。善于用姿态取代言语,用修女般非观念性的沉静的举止回应自己的蓁,会不会大受打击了呢?
那如白瓷一般沉静的女子,在暗夜里其表面上浮现出的月光花般的纹路,其实是她完全委身于夜的某种迫害的迹象啊。那坚硬、自持而浑然一体的内里,只会在黯淡的侵蚀下才能展现出对世界毫无保留的依从性的釉质。蓁不是默默承受了这种或是恶意的东西吗,它远远比自己的任何要求更强烈、酷薄、峻厉,因此只有它才最能展示蓁那如白瓷一般的顺从。清源想到泪滴一般的温润在蓁的深处生成着,那是它在一双手的抚弄和火焰中孤独而无碍的塑成的回忆。只因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抗争的静物,于是在夜的风暴中独自占有着那种美。
临近期末,学业繁忙起来,清源整天泡在实验室里。穿过一条杂乱地停放了自行车、土石崩解的小路,忍受着空气中一丝潮腥的腐败的气味,进入一扇陈旧而肮脏的塑料门扉,就到了老鼠们恬不知耻地暂且生活的地方。它们为科学贡献了太多,科学也给予了它们无休止地繁殖的特权。橘黄色的人造太阳为铁架子上摆放的一百多个透明橘黄色塑料盒子提供热能——那里是老鼠们繁育的天鹅绒监狱。除了繁育,它们被革除了一切其他义务。清源为它们带来了食堂里的蛋黄,老鼠们开始奢侈地享用这来自人类世界的美食。这无疑是为了弥补它们中许多因先天的缺损而造成的衰弱——它们被人为设定成这样,携带缺陷型基因的病毒早已注入它们祖先的生殖器中,那是在先于它们之前就早已被奠基的它们的生的意义。它们就是为了用生命去呈现这种缺陷才存于世上的。但也有漏网之鱼。它们中的一些享用了被禁止的健康。清源将它们的指甲剪下来以备检测取证——说指甲也许不妥,一部分的肉也许也是必要的。幼小的、还残留着透明感的小鼠,被剪断的指甲总是连接着一部分爪子的肉。血滴污染了操作台。对于幼小的生命或许过于鲜明而硕大的血滴,从昏暗的、不会恸哭的肉块里坠下。
大鼠在清源手的力量中挣扎。急剧地震颤,犹如一台小型马达。然后平寂下来,但心脏还在鲜明地跳动。首先是注射。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后颈,再用小手指按住到处乱踢的腿。对于人来说都有些粗的注射针,没有犹豫地深深刺入腹腔。——“不要扎得太深,会刺穿的,注意找对位置,别把肺刺破了。”清源谨记一位师兄的指导。他的手微微颤抖,注射器开始推进。大鼠激烈地反抗着。清源还是疏忽了,令那颗发出尖锐鸣叫的、摆动不止的鼠头从指头的压迫中松动。老鼠刚刚获得一点行动的余地,就立刻向着清源咬去。丁腈手套没有被穿透,但仍然没有防住那一瞬的啮齿类动物的门齿爆发出的可怖的剪切力。清源瞬间甩开老鼠,老鼠坠落进鼠箱,开始不停舔舐伤口。毫无情绪的、纯粹的生理性的杀意涌起在清源的心中。他拽起那只老鼠的尾巴在空中旋转,然后以一定的力度把那颗愚蠢的灰色脑袋敲在桌沿上。他很严谨,一切都遵照流程,老鼠顿时陷入暂时的昏厥。白絮一般的浓稠的液体,终于迅速涌入那个隆起的腹腔。
它们的一生终于到了终止的时候。仿佛有所预感一样,从充斥着无数同伴气息的酷热的鼠房来到冷漠的实验室,老鼠们一个个发出细弱、哀求的鸣叫。这一步要迅速,力求毫无痛苦。抓起尾巴,旋转几圈,扔在铁笼子上。老鼠拼命抓住笼子——这是被希望的结果,因为可以毫不费力地捏住后颈。只需一下,抓住尾巴用力向后一拽,能感到颈部骨头的轻轻松脱的那一下。紧绷的灰色的身体,骤然间软塌下来。清源将老鼠们放进盛满酒精的杯子。再拿出来的时候,它们进入了轰鸣着气流声的操作台。被酒精浸透的鼠鼠的尸体,呈现出奇妙的温顺的姿态。清源感到这无疑是它们的存在形式之中最为完整的时刻,因为它们终于一动不动了,它们徒然地耗费着意味的生,进入了被确定的、某种人类世界或伟大或堂皇的静歇——横躺在那片惨白而轰鸣着的人造天空下的猎物,将生命蕴含于酒精那莹润的、清洁性的衣饰当中,已然抵达了它们命运的绝顶。只有进入人的精神,鼠鼠才能令自身被完成。此前它们是抗拒着观察的那种没有规律的摇荡,此后它们只会进入冰冷的废弃箱。这样想着的时候,清源手中的剪刀,已经割开鼠鼠的肚皮。透明的粉色的腹膜,一下子从晦暗的表皮世界里浮现。
清源逐渐迷恋用看待动物的眼光看待蓁。这种观看只能是某种自我蒙蔽式的轻快心情所致——清源感觉此前自己过于贪婪又过于严肃,将蓁一味封锁在那种初见时带给他强烈印象的、那种静物性的统一感当中了。现在看来,她那张有些古典气息的拉长的面颊,端放在纤细而笔直的躯体上,有种食草动物般的恰成姿态的优雅。犹如梅花鹿于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的进食,令那猎物般柔美而悲戚的颈项低俯着,那是多么没有思虑的梦幻中的颀长;当它们娴静地散步,转动灵巧的耳朵,投来温顺的、雾霭般的注视,人们难道不会于瞬间感动于这富于礼节的营生吗。
那动物性的无意志的温情,涌动在蓁柔和的心胸。清源仿佛嗅到一个欣然允诺各种密谋的、崭新的夜晚的那巨大的审美性的香气。一天傍晚,清源邀请蓁来公园散步。停驻的片刻,清源那白皙、因主人的沉思而缺乏敏感的手,在朝着栏杆伸去的时候和另一个更为温润的东西轻轻撞在一起。
“呀,真抱歉。”清源道歉得很快,但抽离手的动作不知为何有一种仿佛是故意的迟滞。
蓁默默不语,但清源还是捕捉到了她那骤然退避时的、受惊的小动物般的慌乱的美艳。这掠过女子面颊的转瞬即逝的非人工性的美的幻影,浮泛于那微微眯细着眼睛的、轻薄的微笑平息在那严整的面庞的一种空疏的物质性的余波的、并向着蓁的深处无可形容的温软的核心里滑落、沉渍、克制着而终于消隐的那整个无可促迫的过程。清源感到自己仿佛终于见到了某种一直期待的东西:他所一直在蓁的身上寻找的那种事物,那种被他初见时所赋予蓁的一切观念的如实的形态,终于在一年将近的时候,比裸体更加赤裸一般地被清源所有了。他有些戏谑般地想起,自己的手上次发挥这般巨大的作用,似乎还是在同昌崎的那一次。
蓁要回国了。临走前,清源提议二人去自从她来了以后还未去过的海边。那天,一整日都是难得的响晴。
二人来到一个没有沙滩的,作为港口的海岸。海面上浮泛着粼粼的金光。清源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在他们面前的巨轮那沉滞、稳重的航行:犹如某种他已经无法命名的东西,某种仿佛因曾经承载了太多意志而失去了意志的东西,正毫无意味又声势浩大地缓缓通过他的心灵。与此同时他听见耳畔传来蓁沉静而清亮的、小鹿踏步般的声音:“话说,如果有来世的话,你想成为什么?”
“真稀奇,你竟然突然问出这种话。”
蓁仿佛没有注意清源——他正沉入那被激起的思绪的所有五彩斑斓的锦缎当中,那些轻薄的人造彩虹遮蔽了他的视线。蓁独自说下去——
“如果有来世,我想成为大海中的一滴水啊。”
清源陡然一惊,这是他一年以来第一次听蓁讲起自己想要什么。
“为什么?”
“……”
青年并不记得当时蓁说了什么。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也许是海风带走了那些话语,但是他记得当自己转头望着蓁的时候,那位女子正神情坚定地望向洋面,浓重的黑发微微闪动,光芒描摹出一个沉静的银白的侧颜。她伫立不动,默默无语……有一刻青年仿佛看见那双亮晶晶的眸子潮润了。一种猛醒般的意识,一种奇迹般的确信,一种稀有而久远的力量,犹如在这个夏末的不复归来的晴空下的海面,使他感到心脏满储着清泠的静谧。一年以来无数蓁的面影在清源心中交替闪烁,他不断向前寻索,拨开洒落在女子生命的暗泉上那些轻盈纷繁的叶子,终于见到了她所映照的那片天空的景象:那是一片清纯、澄明、透视着死的天空。蓁异乎寻常的安静与顺从,也就是始终与死为邻的心愿所致。
清源目送蓁的背影消失在登机的人群中,仿佛真的是一滴海水融入了海洋。此前他们还进行了一番煞有介事的告别:“一路平安,我们国内再会。”,“嗯,在这边照顾好自己。”然后,蓁回应给清源一个平凡而熟悉的转身。那一瞬间,就这样过去了,没发生什么事,但清源感到那却是悠长而深沉的一段时间,像书一页页翻过去了。那本属于蓁的书——或许还有一本属于昌崎的,还有一本挺久远了的,属于一对儿小情侣的书,都哗啦哗啦翻过去了,压在厚实的封皮下面。清源的心中满储着一种轻松。这是真正的轻松,即便在他谐谑的自我演绎的舞台上也不能欺骗的那种轻松。
自己是否一直被处于观念中的生所困扰?自己不是向来为只能接受被矫饰的感情而心有戚戚吗?然而这种东西又有什么关系呢。一路走来,清源比谁都清楚自己不可能离开他的认识而活着,既然如此,干脆就认定这同样是真正的世界所希望的。整个世界都很清楚,如果清源这样的人还要继续活着的话,就必须始终认真地轻贱和粉饰真正的世界,信仰虚伪的精神。至于那些更直接和坦荡的人性,可以一概不予理会。
流水一般的知觉悄然划过心底。犹如轻轻舔岸的清浅的海浪,把一个作为物件的清源来回悠悠地摆荡。那是什么呢?他追索着这个属于他的被流放的生的小小的、闪烁不已的实在,凝神注视——似乎是一面浸在水中的手镜。红色塑料薄壳的手镜,看起来只是寻常的遭遗弃的物件。远处,隐隐传来了人声。靠近了,那声音竟把清源给拾起来了。——“看那,是一面镜子。”少女随手拿起镜子在手中摆弄,一瞬间驱入她眼中的,是作为镜子那永恒的映照的使命中自己的脸庞。少女的朋友们已经在呼唤她了,但不知是不是受到自己的美貌的触动,她又注视了一会儿镜子才将它扔掉。
两个月后,清源下楼的时候,看见了一位粗壮黝黑的亚洲面孔的汉子,有些局促地在门口等待。他用母语说:“你好呀,需要帮助吗。”清源看到那位青年的脸庞瞬间松弛下来,露出笑颜:“太好了,遇着老乡了。”
清源帮新来的青年打理隔壁蓁离开的空房。过分的好心弄得他都不知如何感谢才好。之后他们一起去校园散步。
——“你看这儿有一个山坡。风景很好,有不少人在这拍毕业照。等你一年后毕业了,也来这里拍吧。”
——“好啊,太好了。”青年的爽快令清源愉快。他的心中蓦地升起恍若轮回般巨大的慰藉。他想,如果可以的话,自己真想一辈子待在这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