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希特勒的这种和解,暴露了一个建立在轮回不存在之上的世界所固有的深刻的道德沉沦,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预先被谅解了,一切也就被卑鄙地许可了。
最沉重的负担压迫着我们,让我们屈服于它,把我们压到地上。但在历代的爱情诗中,女人总渴望承受一个男性身体的重量。于是,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了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实在。 相反,当负担完全缺失,人就会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就会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只是一个半真的存在,其运动也会变得自由而没有意义。 那么,到底选择什么?是重还是轻?
人永远都无法知道自己该要什么,因为人只能活一次,既不能拿它跟前世相比,也不能在来生加以修正。 和特蕾莎在一起好呢,还是一个人好呢? 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检验哪种抉择是好的,因为不存在任何比较。一切都是马上经历,仅此一次,不能准备。好像一个演员没有排练就上了舞台。如果生命的初次排练就已经是生命本身,那么生命到底会有什么价值?正因为这样,生命才总是像一张草图。但“草图”这个词还不确切,因为一张草图是某件事物的雏形,比如一幅画的草稿,而我们生命的草图却不是任何东西的草稿,它是一张成不了画的草图。
在他这些女友中,只有萨比娜最理解他。她是画家。她常说:“我很喜欢你,因为你是媚俗的对立面。在媚俗之王国,你会是个恶魔。在任何一部美国片或俄国片里,你都只能是那种让人嫌恶的角色。”
这就是为什么他醒后发现特蕾莎紧紧地攥着他的手时会如此惊讶!他看着她,难以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回想起刚刚逝去的几个小时的时光,以为从中呼吸到了莫名的幸福的芬芳。
这支舞仿佛在宣告,她的忠诚,她对在托马斯眼中看到的每一个热望的满足,并不一定要只维系在他托马斯一人身上,而是随时准备迎合她能遇见的无论哪个男人的召唤。谁都不难把特蕾莎和这个年轻同事想象成一对情人。正是这种极易想象的可能性在刺伤他!特蕾莎的身体在别的男人的怀中充满爱恋地紧紧抱着,这完全可以想象,而这一想法让他的心情糟透了。深夜回家后,他向她承认他很嫉妒。
特蕾莎感到女人的威胁,感到所有女人的威胁。所有女人都可能成为托马斯的情人,她为此而恐惧。
出于同情爱一个人,并非真正爱他。
特蕾莎和萨比娜代表着他生活的两极,相隔遥远,不可调和,但两极同样美妙。
一天,特蕾莎没有打一声招呼就来到他的家里。又一天,她以同样的方式离去了。她来时带着一个沉重的行李箱。她走时,还是带着一个沉重的行李箱。
他付了账,走出饭店,想在街上逛逛,满怀的忧郁渐渐地令他心醉。他同特蕾莎已经生活了七个春秋,此刻他才发现,对这些岁月的回忆远比他们在一起生活时更加美好。
他和特蕾莎之间的爱情无疑是美好的,但也很累人:总要瞒着什么,又是隐藏,又是假装,还得讲和,让她振作,给她安慰,翻来覆去地向她证明他爱她,还要忍受因为嫉妒、痛苦、做噩梦而产生的满腹怨艾,总之,他总感到自己有罪,得为自己开脱,请对方原谅。
在物理实验课上,任何一个中学生都能验证科学假设的准确性。但是,人只有一次生命,绝无可能用实验来证明假设,因此他就永远不可能知道为自己情感所左右到底是对还是错。
打开公寓门时,他正在思考上面的问题。卡列宁迎面跳到他身上来,重逢时刻竟是这样轻易来到。投进特蕾莎怀抱的欲望(他在苏黎世上车时分明还感到这份欲望)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俩面对面站在雪原中央,冻得瑟瑟发抖。
确实,他突然醒悟到,特蕾莎爱上他而不是Z,完全出于偶然。除了她对托马斯现实的爱,在可能的王国里,还存在着对其他男人来说没有实现的无数爱情。
七年前,在特蕾莎居住的城市医院里, 偶然 发现了一起疑难的脑膜炎,请托马斯所在的科主任赶去急诊。但是,出于 偶然 ,科主任犯了坐骨神经痛病,动弹不得,于是便派托马斯代他到这家外省医院。城里有五家旅馆,可是托马斯又出于 偶然 在特蕾莎打工的那家下榻。还是出于 偶然 ,在乘火车回去前有一段时间,于是进了旅馆的酒吧。特蕾莎又 偶然 当班, 偶然 为托马斯所在的那桌客人提供服务。恰是这六次偶然把托马斯推到了特蕾莎身边,好像是自然而然,没有任何东西在引导着他。
他回到波希米亚是因为她。如此必然的决定依赖的却是这样偶然的爱情,七年前如果不是科主任犯了坐骨神经痛病,这一爱情根本就不会存在。这个女人,这个绝对偶然的化身,现在就睡在他的身边,在睡梦中深深呼吸着。
她久久地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偶尔令她不快的是,她在自己的脸上发现了母亲的轮廓。于是她更固执地看着自己,调动自己的意志力,以虚化母亲的影子,然后将之彻底抹去,让完全属于她自己的东西留在脸上。每次成功,于她都是令人陶醉的一刻,灵魂又一次浮现在肉体的表面,如同船员们冲出底舱,奔上甲板,向着天空挥臂高歌。
等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有九个男人向她求婚。一个个跪倒在她的身边,围成一圈。她像公主一样,站在中间不知道该选择哪一个。第一个求婚者最英俊,第二个最机智,第三个最富有,第四个最健康,第五个出身最高贵,第六个最会背诗,第七个曾周游世界,第八个会拉小提琴,第九个最具男子气概。九个人都一样跪着向她求婚,九个人的膝盖都磨出了泡。
最终她选择了第九个,倒不是因为这个人最有男子气概,而是因为做爱的时候,她悄声叮嘱他:“小心!一定要小心!”但他故意没有采取任何措施,而且也没有及时找大夫给她做人流,弄得她不得不赶紧嫁给他。就这样特蕾莎降生了。数不清的亲友从全国各地赶来,依偎在摇篮边,逗着特蕾莎。母亲却没有去逗。她一句话也不说。她心里在想着另外八个求婚的,觉得每个都比第九个强。
特蕾莎也许确实应该为母亲的命运负责:她,是一个最有男子气的男人的精子和一个最漂亮的女人的卵子荒诞的结合的产物。正是从这一被叫作特蕾莎的命定的一刻起,开始了母亲马拉松式的不幸人生。
在这个家里,不存在什么廉耻心。母亲穿着内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有时候连胸罩也不穿,夏天有时甚至一丝不挂。继父倒不光着身子乱走,但他总是等特蕾莎洗澡的时候往浴室里闯。有一天她在里面把门锁上了,母亲大发脾气:“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自己怎么样?你美,他不会把你的美吃了的!”
她的一举一动,只不过是一种粗俗的表示,她要藉此抛却她的青春和美丽。当九个求爱者跪倒在她四周的时候,她曾那样小心翼翼地看护着自己的胴体,那时候羞耻心是衡量她身体价值的标准。如果说现在的她寡廉鲜耻,那的确是因为她已经彻头彻尾成了一个不知羞耻的人,仿佛要通过自己的厚颜无耻,以庄严的一笔勾销过去的生活,高声宣告,她曾过于看重的青春和美貌实在是一钱不值。
这些书为她提供了一个机会,在虚幻中逃避,摆脱那种毫无快乐可言的生活。作为一种物品,这些书对于她还有一种意义:她喜欢抱着书在大街上行走。它们对她来说,就像上个世纪花花公子的漂亮手杖,使她显得与众不同。
他说话的语气谦和有礼,特蕾莎感到她的灵魂从每一根血管,从每一根毛细血管和毛孔中飞冲到表面,要让他看一看。
我们每天的生活充满了各种偶然性,确切地说,是人、事之间的偶然相遇,我们称之为巧合。
人生如同谱写乐章。人在美感的引导下,把偶然的事件(贝多芬的一首乐曲、车站的一次死亡)变成一个主题,然后记录在生命的乐章中。犹如作曲家谱写奏鸣曲的主旋律,人生的主题也在反复出现、重演、修正、延展。安娜可以用任何一种别的方式结束生命,但是车站、死亡这个难忘的主题和爱情的萌生结合在一起,在她绝望的一刹那,以凄凉之美诱惑着她。人就是根据美的法则在谱写生命乐章,直至深深的绝望时刻的到来,然而自己却一无所知。
她来和托马斯生活在一起,就是为了逃离母亲的世界,那个所有的肉体都是一模一样的世界。她来和托马斯生活在一起,就是为了表明她的肉体是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的。而他呢,他却在她和所有其他女人之间画了一个等号,他用同样的方式拥抱她们,对她们滥施同样的抚爱,他对待特蕾莎的身体和其他女人的身体没有任何差别,没有,丝毫都没有。他重又把她扔回了她原以为已经逃离的世界,他让她光着身子和其他赤身裸体的女人一起列队行走。
梦是一种证明,想象或梦见不曾发生的东西,是人内心最深层的需求之一。这就是为什么梦里总是暗藏着阴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