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不南不北的小城，大部分时候都风调雨顺。
我很多年没见过那么大的暴雨了。
雨顺着窗户玻璃从上向下倾倒，外面的风景好像抽象的扭曲的油画，光怪陆离。墙上一个小洞，里面伸过了连接室外空调主机和室内挂机的管道，四周留下一点空隙。人生第一次，我看见雨水急速地打在那个洞上，溅进屋里来。
大概这些年，下雨天很少刮这个方向的风。
如果不翻结婚证，我不太记得具体是二十九岁那年的哪一天我们结的婚，但这是第十二年。
我们有个儿子。她因为年轻时的经历，不能生。孩子是我们抱来的。
在第十二年的这个暴雨天，我收到了儿子幼儿园老师的电话。
“不好意思，您在上班吗？我们放学都两个小时了，孩子妈妈还没有来接他。”
一直知道她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不愿上班，拦不住地在外厮混，但是不接孩子是第一次。我不给自己脸上贴金，在这个故事里我也不是个痴情种，只是一个想要平淡过日子的本分人。她更不是，过去不是，以后也不会是，不再青春了却仍在挥霍，永远头脑发热。
意外和混乱几个小时过后，我有所预感的毁天灭地的变化如期而至，世界里掀起风暴。
可是我本还以为，有十二年就会有永远。
“你现在的生活，也许不是你想要的，但绝对是你自找的”。
十二年以前的时候，我是乡镇上一家水晶厂的工人。
那时的女朋友很贤惠，我们已经谈婚论嫁。我知道，她很爱我。
和她分手之后很久，偶尔听见风声，说她一直等到我结婚。现在想想，我是对不住她的，可分手都有理由。
女朋友是县城里的姑娘，那时的女朋友的家人提出，结婚之前必须在县城里买房。女朋友也丝毫不肯让步，催得很紧。刚入社会没几年，我真的没有存款，买不起房子。家里被分了一栋在乡镇街上的小房子，给我住着。
父亲因为身体的一些原因不能干粗活，做了一个乡野医生，还在家开了一个小小的纸人铺，给方圆几里有人去世的人家扎扎纸房子。母亲在家种地，种出来的粮食大多分给我们三个儿子家，没什么收入。我家里也没钱。
那个年代啊，这些乡镇还没有开发那些价格便宜的商品房，而县城的房子大多人都买不起。就拿那个时候的我大哥来说，像他一样上过大学的人实在是稀缺，一个太老实的人，他在县城的一家国企工作十大几年，在一个活多责任大工资少的仓储部门主管位置上就呆了快十年。也许是领导实在过意不去了，那几年才将学财会出身他调到财务某部门的主管位置上，逐渐有了些积蓄，凑了首付，背负了二十年的房贷。
我知道有一天我一定会买房，但一定不是那个时候。
女朋友丝毫不肯妥协，她和她的家人等不及。不肯结婚但她又不愿意放手，态度甚是强硬。感情最怕的就是拖着，并且我是个太好面儿的人。一冲动，我选择决绝地在那段感情里做一个恶人。
然后，我孤独了一两年。这一两年里，周围的好几个人家都有意介绍女儿给我，我都没回应。我怕她们都一样。
二十九岁那年，我很想结婚，想结束每天吃喝瞎糊弄的生活。
我还是买不起房子，就算东拼西凑拼了老命凑齐了首付，我的工资偿还不了县城房子的贷款。
一天下班后，厂子里一起上班的一个同事从后面叫住了我。她是个云南人。
她一脸的真诚掺杂着一丝八卦的味道。“我老家有个适龄的女孩，二十四岁，比你小点。有没有兴趣去见见？”我有一点心动，但仍是犹豫。“放心，姑娘家不是那么富裕的家庭，压力不会太大。我也给人家说过你的情况。怎样？有没兴趣？就请几天假去看看，没啥的。”去见见？去见见。
“好，明天请完假就麻烦你领我去一趟。谢谢了。”
“没事儿。那事情就这么定了。”
那天晚上，我有点亢奋，也许还有点恐慌，我也不太说得清楚那种感觉，一个人折腾到两点才睡下。
就是这么一个决定，我这条小船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和她的小船相遇了。
第二天，我忐忑地随着同事飞到了昆明，转了不知道多少次公车，来到一个不知是哪里的山区。路是陡峭的，但无论任何时候回忆起那段山路，涌出的都不是疲累感，而是张牙舞爪向我扑来巨大的恐慌和内疚。
那趟行程我并没有告诉家里任何人，我心里没底。以前听说过，我们乡镇的不少人都是像我这样来到云南，领了个媳妇儿回家，介绍我来到的女同事也这样嫁到我们镇上的。说难听点，其实就是“买老婆”。我不知道父母会不会责怪我，但他们一定不会反对我，这两年父亲也含蓄地和我提起过。我不知道姑娘怎么样，温柔吗？
山路走了很久，同事在一个房子前停下了，门紧紧地关着。她大力地扣动着门栓，发出不小的声响，用尖锐嘹亮的嗓音叫门。门里传来了急促声，门栓被打开的“咯吱”声悠长，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稍稍弓着背，探出身子。
“你来啦！这位是你说的那个小伙儿？快进来，快进来！”
“阿姨好，阿姨好！”我急忙道，然后紧跟她们的脚步。
拖着行李进到房子里，慌乱地，我瞥见一个面露羞涩的姑娘。
“你好。”她说。然后，用温柔的眼光和我相对。
我至今都不知道，那时她眼光里的温柔是不是完全在演戏。但或许就是因为她那日看起来真挚柔软，而现在想来却一阵恶寒的眼神，我想要带她走。
我们相处了两天。她家里兄弟姐妹五个人，都已经成了家。她念书只念到小学二年级，勉强识几个字,这些年做过一些服装店站店的工作。
其实，“买老婆”这类事情挺不靠谱的，相处日子太短，了解太少。姑娘们在那两天都会小心谨慎地表现着，根本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过日子，所有优点全凭嘴说。有点碰运气的意思。
她，她表现得太温柔太听话了，甚至可以说表现得太好控制了，不同于我处过的任何一个女孩。她们都有着鲜明的观点，热情，独立。都是好姑娘。
但是她，我不知道怎么说。
心底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快乐，我想带她走。
她娘家人说需一万聘礼。拨通了父亲的电话，我拿着手机的有些颤抖：“爸，我在云南。”
“你跑到云南做什么？”
“我相中一个姑娘。”
长久的沉默。微微的怒意随着父亲起伏的呼吸声传入我耳里。
“唉，爸也没有不同意。只是你为什么自己去？”
无言以对，我只是没想到这次会成功。
“算了。人家家要多少钱？”
……
我回到了家乡，带着我的新娘。我不管我是以怎样的方式遇见的她，我想定带她同每一个温暖的丈夫那样。
我精心装修了乡镇上的小房子，她在屋里摆上鲜花和香薰蜡烛；我给她我能给到的最好的婚礼，她眼里放光，温柔热情地和我的每一位至亲拉扯家常。
我的新娘啊。
我的新娘爱笑、爱撒娇、爱热闹，小孩儿一样，迅速结交了很多朋友。
她有点笨拙，有点懒惰，家务不利索，饭菜也凑活。但是她是我的新娘，不管怎么说，两个人的生活感觉很棒，比一个人好得多。
她想要卖衣服。那时候乡镇的街上都卖着土到不能再土的衣服，爱美的年轻人都得坐一小时车去县城。用剩下的一些积蓄，我盘了一家很小的店面，然后在一堆销售中老年服装的昏暗的店铺之间，附近最时髦的一家服装店开张了。年轻姑娘们有空都会来找她聊两句，有时顺便带走一两件衣服。每日下了班，我骑着车到店上，早早地关了门，载着她一起回去做晚饭。
我不考虑我们之间是否有爱情，但那绝对是段好时光。
和这个世界上的无数满怀干劲的开始一样，很多热度都只有三分。然后，她有时愿意偷懒一天，不开张，出去玩儿。一周一天，一周两天，一周三天……不到一年，她懒得干了，这本来这形势大好的生意也就泡汤了。
怎么说呢，唉。我的新娘啊。
那时候正逢大哥他们的厂子里招工，以前一直排斥去县城工作的我抓着这个机会应聘了进去。是呢，在这乡下的水晶厂里做个普普通通的工人有什么前途呢，新娘没有工作，两个人生活勉强凑合，以后还有孩子呢。她很喜欢我的决定，更准确的说我在哪里工作似乎是无所谓，她想去更热闹更繁华的地方看看。
关上乡下小房子的门，所有家具电器都尘封。
留下院子里的狗，给邻居一把钥匙，并且请他帮忙照顾。
我们在离厂子不远的地方租了房子，开始了新生活。
后来听邻居说，狗没了。又听说，有时会回去。
工作三年，我的工作稳步上升，我的努力加上大哥也帮忙给领导说了好话，我升到了车间当班的职位，工资也涨了不少。看着县城日益疯长的房价，咬了牙，拿出全部积蓄，借了不少亲戚，拼了老命凑了三十万首付买了房。贷款四十年。
她拿出了五千给我凑首付。
她没什么积蓄。大哥帮忙给她过介绍了三、四个工作，都已太累了干不下去了为由告终，赚的一点点工资都和同事以及老乡吃喝了。她买了一堆鞋，廉价的，不廉价的。她买了一堆大牌，假的，真的。我的工作是三班倒的，有时白天休息在家，当我晚上出去上班的时候，她就溜出去玩儿。说也说了很多，吵也吵了不少，拦不住。家里人都是思想保守的人，觉得媳妇儿老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又给她在某个工厂里谋了个极其轻松的岗位。
然后风声四起。
“她很轻浮，爱撒娇。”——什么样算轻浮。
“她和几个男的走很近，他们常给她买东西吃。”——都成年人了。
“她是个因为十块钱就会跟别人走的人。”——怎么可能。
我甚至从她朋友的口中听到过这样的话，她们八卦的声音太大了。无从辨别是真是假，但她真的越来越爱出去玩儿了。偶尔和大哥一家一起回老家看望父母，她也越来越频繁地抱怨我的没用和无能。
她的户口，迁了几年一直出问题没有迁过来，不是说户口本没找到，就是说这个那个文件没办好。后来有一日，母亲偷偷拉过我说：“村里一个她的云南老乡说，她原来嫁过。怀孕的时候和婆婆打架，流产了。”我又没见过她的户口本，我不知道是谁造谣，又或，是谁在欺骗。
但我确实有点怕她在掩盖什么。
我只能多想，也只能沉默。那些难以启齿的问题啊。
那时，我疯狂地想要一个孩子。结婚四年，我们一直没能有一个孩子，去留住她。
啊，关于孩子啊。
我很喜欢孩子。父母亲也一直在催。可这事急不来。因为之前那个时候结婚没有做婚检的意识，我们最终去到了医院。她的身体情况很不乐观。胃穿孔，子宫肌瘤，以及一些妇科病，都是年轻的时候太糟蹋自己的身体留下来的祸根。
医生说她不能生孩子。
孩子啊，孩子啊。
我们决定抱一个孩子。
孩子的生母是给我俩牵线搭桥那个的同事。也算是一段孽缘。她两胎都是男孩儿。第二个不太想养，打算给我们养。
小孩子啊，那些似懂非懂的困惑都不会说出口，他们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去描述。他们半遮半掩着，呈现出没心没肺的表面状态。但我一直觉得，也许是我想多，小孩子很顽皮很活泼，和别的小孩一样，看见喜欢的东西就会伸手要，哭哭闹闹，欢欢笑笑。他和我们很亲。他的生母变成了“干妈”，他从不喊错。四岁的孩子啊，记事了吧。“妈妈”到“干妈”的转换，从不出错是一种太可怕的懂事。
她似乎蛮喜欢小孩儿的，买了很多好看的小衣服。那时，孩子没到上幼儿园的年纪，她也因为不再上班而没什么事做，便在家照顾照顾孩子，带着她去见她所有的朋友。她也是有些心疼孩子的吧，即便是后来事情发展到那样的地步也没对孩子做什么过分的事。
她仍然很少待在家里。她常常混迹于小县城的各家茶餐厅，出没于各个KTV，有了孩子之后，只是带着孩子在做这件事。虽然在家的时间相比以前更多了一些，但大体上，孩子的存在对她的影响很小。
没事儿，没事儿。我们有孩子了，更像一个完整的家。
呵，真像。
又或许是当年浮于我眼前的幻象。
破灭是在她的逃亡。
破灭是在儿子对我说：“妈妈跑了。干妈才是我妈妈。”
我很多年没见过那么大的暴雨了，在这个小城。那天，我接到儿子老师的电话。
小城就这么大，丢脸又狼狈地，老师陪我跑遍了小城所有的KTV，联系了她所有的朋友。找到她时，她躺在沙发上，说不回去了。她说，离婚吧。
“我们离婚吧。我要和别人结婚。他有钱。他对我好。”
在这结尾里，人生最波澜壮阔的剧情都无遮无拦地向我扑来。
她其实提前欺骗儿子“干妈”：“他主动要跟我离婚，他说要把儿子还给你。”孩子生母生气地在电话里向我咆哮说不想养就还给她。这人间，真是荒唐。回头看看呐，我的这十二年，狗血得令我自己发笑。
她其实很早偷出了家里的房产证，给她的“男人”去借高利贷。高利贷“公司”接待她的人是我的初中同学，他看到了我的照片我的名字，拒绝了借贷业务，然后给我打电话。后来，高利贷“公司”以同意借贷为名义，把她和她的“男人”叫了出来签合同。大哥陪我去抢了回来。
那天，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了那个男人。
我以为，她如果有一点点脑子，跟的就不会是那样一个人。真的，原来全天下的小混混都是一同个瘪三的样，不正不经，而需要借高利贷的，也不会是有钱的纨绔子弟。
后来，我和她说，如果她回来，我还要她。结果，回去后被大哥臭骂。
后来，我和父母说，一年之内，她回来，我还要她。我没见过父亲那样生气。他说，就这种女人。他说，家里丢不起这个人。
后来，儿子放暑假回来呆了两天后，有一天和我闹别扭，失控得冲我尖叫：“妈妈跑掉了！干妈才是我妈妈。”
原来啊，伤害一直在。
原来啊，一直隐忍的是三个人，连痛苦也都是三人份。
然后，我收到通知，她请了律师起诉离婚，索要二十万。呵，开玩笑，你明明知道的，我哪里有存款。
然后，她说要带一帮人回来拿衣服，说要砸房子，说看到我就生气。呵，日子混乱到我都理不清，该生气的是谁。她托朋友问我，可不可以回来，我们复合。呵，你家的脸皮厚才能丢得起这样的人。
然后，她说不要二十万了，只要两万。呵，我和家人商量，一口同意后她又改口二十万。她又说不要二十万了，只要七千五，她给的买房首付五千和打离婚官司的两千五元。呵，你听说过被告帮原告承担诉讼费和律师费的？
然后，她说让我起草离婚协议同意离婚，疑神疑鬼看了协议觉得我骗她，勃然大怒后，又趾高气昂地打电话给我说周一去离婚。在她的死催活催之下，我大哥火急火燎地带着藏我在他家的结婚证房产证以及借给我的七千五，赶到了法院。
最后，她没有现身。我们等了三个小时。等来她的那条表示继续索要二十万的短信。
这么多然后之后，我的婚尚未离成，我只想摆脱。
夫妻做了不少年，我不想骂出那一句婊子。
我的人生再不会有比此刻更痛苦的时候了。
我曾经的新娘啊，你知道吗，我犯错误了。我一度不想面对事实，将儿子丢在乡下的父母家，两个月没去看他。他不再活泼爱动了，他蜷缩在隐蔽的角落，蜷缩在桌子底下，拳打除了我和我父亲之外每一个企图靠近他的大人。
我曾经的新娘啊，你知道吗，我不想要你回来了。十二年也不是很长啊，这十二年我和婚姻打了一场漫长的仗。我彻底到无法再彻底的败仗啊，你绝情到无法再绝情的逃亡啊。我放手了，请你彻底还我一个解脱。
我曾经的新娘啊，今年下了这么大的雨，你也是没有见过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