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口 棺 材
( 作者 邓世煌)
在我少年时期,熟识一位发白驼背咀唇歪的老太婆,她叫张三秀。因是邻居,对她的一身是耳闻目睹,记忆中难以磨灭。
年轻的张三秀能说会道,会做生意,还有一手绝活,接生。在小云溪 (在今湘省怀化市沅陵县清浪乡境,清浪滩上游,解放前称为“潭口” ) 对河两岸,十里八乡都很有名气,在那缺医少药的年代,她便成了妇产科主任。
人生在世必须占有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她都占有。天时,那年代谁有本事谁就上,她上去了;地利,小云溪就是个好水运码头,特别下水船都得停靠。由于清浪滩水急如梭,航道弯曲窄小、礁石林立,因此凡下水船必请当地标工、舵手、水手,要买柴买炭生活用品。因此小云溪不到一里的河棚子街十分热闹,小商小贩,小吃、茶馆、酒馆,开铺坐店的卖柴卖炭的彼彼皆是;有时候隔风隔水,下水船得等几天,最多停靠船只达两百多号。老妇人占有商铺、炭行。
人和更重要,她姓张,而张姓在全百姓中占数一数二,小云溪张姓也不例外也称数二。第一是姓邓,她有一亲生女儿,嫁到邓家也是我的堂伯母,生两女一儿,当然是我的堂姐堂哥,因此邓氏世字辈都称她外婆。
人生有两大喜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她只能占其一。
人生有三大悲事,幼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她却都占,这就是命。
张外婆幼年丧父,中年丧偶都只是听说,她称得是女中强人,不改嫁,不招人,独撑家业请管家佣人。接了一个儿是大和坪乡人,名叫张生财,张外婆把他养大娶妻生子,完成了心愿。
书归正卷,张外婆已年过花甲,得考虑自己的后事。她是个女强人,做了一口特殊独一无二的好棺材,内面是香楠木套匣,称内棺外搁。在封建社会,只有官府人家才拥有,她做到了,但没受用到。人生第三大悲事又落在了她身上,二十八岁的养子暴病身亡,占用了她的第一口棺材。
不久她的亲生女儿又去世,当时一些老人背地里都讲她老人命太大、太硬,连女儿、接的人都受用不起,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张外婆真是女强人,三大悲事没有击垮她。她又振作起来,从洞溪乡搞来大杉木,三盖三底对墙,请桃源师傅又做了一口好棺材,上了大漆,这时老人已年近古稀,想来这口棺材会是我的了。
人算不如天算,翻天覆地的土改运动席卷全国,小云溪同样进行反霸斗争、分田分地。张外婆的家业称是地主兼资本家,乡下的田山,小云溪上咀组的大屋都归没收,就剩下河棚街一间棚屋。祖孙三代一家五口也就在这间小屋度日。好在老人已年过古稀,那口上好棺材还没没收,老人真称是女强人,在自家门口摆个小摊,她是个生意人,总能糊口,好在年事已高,斗争大会跑情报丶送通知义务工之类没有叫她,由她媳妇做替罪羊。
五四年全国实行统购统销,公私合营,一些小商小贩都不存在,只有供销合作社。从此没有市场,粮油菜都成统购统销,很多凭票定购,粮食也定量,苦日子开始形成。张外婆还称是女强人,她只好拿根钓杆,在门口河边钓鱼,那时的鱼很多,作为一名老人、女人,年近八十的人,都能钓到鱼,有时还钓到大一点的,总算能救济家用,糊口度日。
就在五四年,打破了老人的平静生活。内斗坪一贫下中农妇人突然病故,不由分说将老人的上好漆棺材抬走了。那时的贫下中农是上人、红人,而地主分子是下人、罪人,下人罪人敢对上人、红人说个什么?又有什么人敢站出来为下人、罪人说个什么?人理变了,天理无存。
张外婆纵然是女强人也挡不住命运和潮流滑坡路,一直把她滑到终点。五七年,她一家老小五口和我一家五口同时下放到内斗坪组,可以说我们这号人成了没有围墙、没有自由的劳改犯。张外婆好在年近八十,也没叫她劳动。没有自由也没有食油,填饱肚子的食物都有限,张外婆还算是女强人,她又拿起钓杆拄着拐杖、慢步到一里外远的河里钓鱼。一次张外婆拿着空钓杆回家了,见着我叫我:“世煌呀,你快来帮我个。”原来是小钓钩挂着她的老茧手。她已到了老眼昏花的地步,我把她解脱了,外婆礼节说了声谢意。从此再也不到河边垂钓了。
小云溪张外婆有一亲侄子,此人家境还好,儿女都大了,对这位姑母多少有点接济,特意请了木匠再给她老人家做了一口小而薄的棺材。他家门口是大路,世人都能常见,也可以说给老人一丝精神的安慰。到了五九年,三年食堂化,全国过苦日子,我无法用文字来形容,只知道死人太多,据说全国三年苦日子非正常死亡人数达五千多万。这个数字应该是保守的,内斗坪也不例外,一位廉姓老妇人饿死了,她的亲甥是小云溪支部书记,当然要把她搞口棺材,就想到了张外婆那口薄棺材,从小云溪抬到内斗坪用了。这时张外婆跪在书记面前求情说:我都是土埋半截的人了,能不能不动我的老屋?这棺材原本是她侄儿送的,倒过来她还得求别人莫动,八十多岁的人求二十多岁的人,真是天理何在!公理何存?
或是老人举动感动了这位支书,在短时间内这位书记请人请木匠把张外婆还了一口棺材,说实话比他侄儿做的薄棺材还好一点。这已是第三口棺材的了结。
第四口棺材的开始,万没有想到的事在内斗坪发生了。小云溪大队在内斗坪办了一个养猪场。有几十头猪架子,人都过苦日子猪能养好吗?是越养越少、越养越瘦。于是大队为了政绩,办好养猪场,增加一定包谷子作为精食料,又加强了劳力。内斗坪有位叫余凤秀的妇女,勤劳而劳力又好。此人当时是内斗坪生产队的妇女队长,待人和气,说话又风趣,在内斗坪人缘很好,对我们这些下罪人也一样好。她丈夫王庸是四川人,两口无生育,只接了娘家一个侄子作儿,一家人小日子过的比一般人要好些。但是食堂化按人口定量。家里都不准开火,小日子也都过紧巴巴地。民以食为天,生产队把余凤秀调到养猪场,每天称点包谷子,半二口谷碾成糠作为精食料。这位余大嫂为了肚子,为了家人暗地用自己围裙包了两斤包谷子,贴身藏好,外罩长衣,自以为是天衣无缝。谁知邻居一位妇人,早就暗地里查到,等余大嫂送包谷子到家时,到家门口,这位邻居妇人不客气的说到:你面前包的什么?余见不妙,谎称在山上摘的葡萄,给孩子的。这位狠心的邻居妇人,将余大嫂抱住一摸,说:你哪里是葡萄是包谷子,我要告发你去,你偷集体的粮食。这一天正好是内斗坪食堂搞检查,有地、县、公社、大队各级干部,食堂千方百计搞了一些菜,热烈招待这些官人,而这位狠心爱打小报告的妇人终于把余大嫂告发了。可怜这位余大嫂为了肚子更为了面子上吊了,时年三十九岁。
震惊内斗坪上吊死人案,不了了之,群众同情可怜又能起时什么作用?更可怜的事,把张外婆的第四口棺材又占用了,余大嫂的丈夫王庸,当时答应还老人一口棺材,可他那里有心情和能力,更比不得大队支书的本事,何况占用的是下罪人的,也没当回事放在心上。没过几天张外婆去世了,生产队叫几个下人,找来几块乱楼板,把张外婆草草淹埋了,老人走了,她的眼睛闭上了吗,我不知道了 !
有诗为证:
四口棺材无受用 ,一身都是命安排 。
苦戏已经多演过 ,悲剧应该少登台 。
编者按:邓世煌,男,现年70多岁,湘省怀化市沅陵县清浪乡小云溪村内斗坪组人,是解放前小云溪有名的邓家大地主家子弟,是饱经上世纪风风雨雨的人,是时代的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