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了解一些爱尔兰和英国历史上的纷繁纠葛(敌对、恐怖、仇恨与蔑视),有助于更好理解特雷弗的故事。
这是一个英雄到异世界探险后回归的故事,或者说一个普通人如何成为自己的英雄。斗争将永远是人物自身的斗争,一切外部因素仅是触发条件,阻碍、促成、刺激、威胁、诱惑、意外事件的发生,等等等等。
第一阶段:英雄在旧世界的秩序被打破,准备出发(爱尔兰家乡——伦敦)。这种打破或者是外部力量的介入,或者是人物自身意识懵懂的觉醒。
二十三岁的帕特和父母生活在一起,给包工头奥德怀尔打工。他没有什么了不得的雄心壮志,只想在工地多学些手艺,但工头看不上他。潜在的英雄在现实世界往往卑微、渺小,普通的不能再普通。邻居德西·考格兰给他一个伦敦联系人的号码,可以帮助他在那里落脚,找工作。
第二阶段:英雄进入异世界(伦敦),完全不同于早已习惯的旧世界,他将在此经历一段冒险和考验。
叫菲尼的人把他介绍给哈克斯特先生,在他的工地打杂。但工头不喜欢他,把他当作自己被妻子禁止进入卧室的替罪羊。帕特对父母的电话报喜不报忧,有时会心生一走了之的念头。
六周后菲尼不时请他喝酒,看赛狗,为他找更好的住处,借钱给他,笼络年轻人的手段。他们在鲍勃餐厅吃饭,建立共情,英国人瞧不起爱尔兰人,“我们走后,他们会把餐具洗两遍,”他低声说。然后提到叫麦克泰格的人。
当两个爱尔兰同伴被辞退,帕特感到孤单,而且卖香烟的老板娘似乎都不肯聊天。他告诉菲尼想回去,他想念家乡小镇的温情,不想再找工作,后者告诉他麦克泰格先生有事要他去做。麦克泰格先生知道他和德西曾散发过宣传自由的小册子,帕特很吃惊。“我们到处发小册子的时候,只是在扮演英雄,”他说。在事业当中,人们会不由自主地生发出无畏、自豪,却并不一定真正理解自己行为所代表的意义,甚或有没有意义。“你做的这件事被人记住了,”菲尼说。对于对方提到的事,帕特根本不记得。
他们回到帕特的住处——麦克泰格先生帮忙安排,一直都似乎只有他一个住户——,菲尼从一个一直紧闭的房间地板下拿出定时炸弹,帕特拒绝。但是麦克泰格先生把他从爱尔兰弄过来,还关照他。帕特的反应是普通人初次面对这种事情的正常反应,“我绝对没有勇气去扔炸弹。”菲尼的理由将逐步瓦解他的恐惧和抗拒感:星期天,不会有流血,不会有伤害,小事一桩,而且“谈到麦克泰格先生拥有的使命,跟每一位值得尊敬的爱尔兰人的使命一样,离家越远,使命感越强……所有爱尔兰民族主义者的梦。”在事业中,有些人诱惑,有些人被诱惑。“杀戮无辜者、血腥的星期天、谎言和欺骗、虚伪和背信弃义、恃强凌弱,”这些就跟工头哈克斯特的霸道行径没什么两样,将敌人非人格化,如此则残暴的事情只有敌人才会做,而这件事将使帕特成为英雄。
帕特顿时想起德西也曾经说过,“上帝啊,你自己也会成为英雄。”菲尼对这样的事情驾轻就熟,一再地保证,曾经的历史,让懵懂无知的年轻人心生并加强被引导的理想主义。他的目的达到了,在各种疑问被化解后,“他意识到了一种兴奋。”第二天帕特就感觉到了不同,工头那些人还以为他跟以前一样,而只有自己怀揣着秘密,不跟他打招呼的人也不会看出有什么两样。
等待的日子,帕特意识到自己举手投足有了自信——这种自信源于那种心理:芸芸大众碌碌无为,而自己是伟大事业的参与者,甚至可能扭转历史的车轮——连酒吧女招待都朝他抛媚眼。他在家里不生火,吃冷面包和罐头,练习定时,走了五遍预定线路。离开住处时消除个人痕迹,将钥匙扔进阴沟。
星期天,他坐到公共汽车上层最后一排,他开始感到害怕。工头不知道的秘密,女招待的笑容,菲尼说过的话……这些带来的兴奋劲儿荡然无存,他用双脚夹住放在地上的运动包,想着把包留在车上,跳车离去。两个女孩咯咯笑着坐在他前面的座位,向他借打火机抽烟。帕特递上火柴。“谢谢,”对方说了两遍。他想到因为自己没有为他们划火柴而一定会被记住,近处的女孩也一定看到了运动包。“开心点呦!”下车时那个女孩说。
这不是梦,帕特想到在家和父亲看报纸上的葬礼,“另一个小伙子,另一辆公共汽车……可怜的冷血英雄。”当他死后,人们会排着队出现在葬礼上,菲尼会说事后完全来得及去火车站,马路上会有皮肉、骨头、钱包的残片。
八点钟,帕特下了车。恐惧在内心扎了根,但双手不再发抖。他走上一座桥,在河堤上,等待没人的时刻,让包落进水里,“几乎没有溅起水花,什么事也没发生。”
帕特放弃了成为英雄。你可以说恐惧感发挥了作用,但恐惧感也可能导致另一种后果。因此,一定存在另外的原因,也许是不想看到无论自己还是陌生人的血肉,开始怀疑这种事业的正当性。他成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英雄,没有人知道,除了他自己。
第三阶段:英雄回到旧世界,表面上什么也没有改变,但新的事实已经形成,英雄“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帕特回到小镇,奥德怀尔仍有工作给他,没有因为他离开而耿耿于怀。帕特对工头、德西、母亲都没有多说什么,在工地他将和退休的老霍伊尼一样,不会有什么出息。他永远不能告诉人那房子、麦克泰格、菲尼、车上的女孩,包落水后他走开时的哭泣,泪水顺着面颊留下。“他为那个扔炸弹的人哭,那个人险些就是他自己。他差点儿把包留在车上,但他在恐惧中找到了一丝残存的勇气,而这跟那个报上葬礼的男孩有关,他将记住这种感觉。”帕特是在哀悼那个男孩,而险些就会这样哀悼自己。
哀悼的情绪弥漫在饭桌上、布拉迪酒吧、小镇店铺、操纵水泥搅拌机和翻铲水泥时,他将只可能把那惊人的事实向还未出现的最爱的姑娘诉说,只有她能够抚平他的泪水。“在蒙特罗斯路上,利亚姆·帕特没有迈着迈克尔·科林斯(爱尔兰自由邦创建者之一)那样的步伐,而是纳闷他在恐惧中如何保留了那点勇气,并祈求他的哀悼永远不要结束。”
我那亲爱的外甥女和儿子,一个初中,一个高中,各自经历着繁重的学习和枯燥的日常,与父母在一起的时光越来越少,青春期的混沌和苦闷无处释放,即使说出来成人也不一定懂。我相信某些感情、情愫、感受确实难以诉说,人只能依靠自身的力量觉醒、成长,消除妨碍性的因素,最终成为自己的英雄。赫克托耳成为神的宠儿,奥德修斯终返故土,芬恩战胜深海的恐怖魔鬼和苏格兰的强大巨人……不是英雄赋予了他们力量,而是行动成就了英雄。
我将这个故事讲给孩子们听,其实也可以这样理解:帕特从来都没有离开小镇,他在最初的困惑和苦闷过后,仍然在奥德怀尔的工地干活儿,但他在头脑中进行了一次风暴,一次哲学家的思想实验——在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同样艰难的工地生活,令人困惑的提供帮助者,诱惑、胁迫下的一次恐怖事件,荣耀与良知的对抗,生死挣扎后的解脱,他终于证明自己在平凡人的外表下拥有一颗英雄的心。经过这场风暴,帕特获得了新生,并不是奥德怀尔重新给了他工作,帕特并没有离开。
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最重要的是否就是“在恐惧中如何保留那点勇气”,我不敢肯定,但我相信孩子们听过故事后一定会考虑这一点。总会有让人困惑、恐惧的事情——有的人穷,有的人富;有人似乎不用努力就拥有一切,有人却要苦苦挣扎;有时候不知道学那些东西会有什么用,但是无休止的重复让人心生厌倦;真想拥有一座小岛,上面只有我一个人,不用再有烦心事……,但是我们唯一可贵、可以全靠自身决定、可以为之自豪的就是那种勇气,完全由自己做主,让我们有能力消解困惑和恐惧,不再害怕,逐渐坚强。我们不是天生就拥有那种勇气,只是在不断的运用中,不断与黑暗、混沌力量的对抗中才发现它,我们只是把潜能变成了现实,让勇气逐渐成为了自身的铠甲。因此就连柏拉图、康德或者黑格尔看到也会感到欣慰,因为这无疑证明了他们一直坚持的观点:人类理性因开始认识自身而显现出伟大和高贵。
我们如同谋般与帕特心照不宣,同时开始相信普通如泥瓦匠一样的人也可以成为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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