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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花是我同学,但我得叫她姑婆,自然是因为她辈份大。平常我是叫不出口的,金花也不喜欢把她叫的这样老。在他爹莫太爷面前,我却不敢不叫。
莫太爷小时候读过一年私熟,是个极其讲究礼仪规矩的人,他勤劳善良,在村子里面德高望重。年轻的时候曾拜师学做木工,他对待师傅像是对待自己的长辈一样尊敬,自家的农活干完,还要去帮师傅家里做事,挑水砍柴,犁田耙地,逢年过节,都会提着礼品,上门看望师傅。真乃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典范。
在村里,如果发现哪家孩子不按辈分来叫人,没规矩没礼貌,他会跑到家里去找家长,说孩子要从小教育,长大了才会有出息。自然就少不了挨一顿批评。所以孩子们小时候非常害怕莫太爷。一看见他,都会绕道跑开。就是大人不讲辈分礼数,莫太爷发现了也会毫不客气指出,有时真让人下不了台。
许是受莫太爷影响吧,印象中村子里面虽然不富裕,但却是非常的祥和安宁,规规矩矩的,不管大人小孩,在路上碰见,都礼貌的打招呼,按辈分叔叔伯伯太太的叫,仿佛一家人一样。村里人出门,家里是从来不上锁的,遇上突然变天下雨,外面哂的衣服,稻谷等,都有人帮忙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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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太爷算是村里最有福气的老人了。他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在县里当领导。二子在村里当村长。三儿子当了包工头。最有出息的小儿子,大学毕业通过考试都在省政府上班了。莫太爷一介平凡的农民。培养了这些有出息有担当的孩子。应该是他一生最大的骄傲吧,也是他严格管教的结果。
那时候,大儿子读到初二。看家里农活实在多,把被子一挑准备辍学回家帮父亲种地。莫太爷左说右劝,大儿子就是不回学校。他气极了,拿根细条子,命儿子跪在地上,在他身上猛抽,一直抽到他答应重返学校读书为止。从此大儿子发奋读书。一路考上大学进了国家机关。成了村里第一个读书走出农门的孩子。有大哥作榜样,弟弟们自然不甘示弱。村里人一提起他家,都是羡慕的很。对莫太爷也越发敬重。莫太爷虽然劳作辛苦,那腰板却挺的倍儿直。
大儿子每次回来探亲,司机开进来的汽车,成了我们小孩子的西阳镜。围着车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不舍得离开。莫太爷笑眯眯的看着我们。嘴里念着,别弄坏了,别弄坏了。眼睛里却是满满的自豪与欢喜。
莫太爷虽然对儿女们要求严历,但为人很和蔼,整天笑眯眯的。不管碰到大人小孩,都会笑着打招呼,礼数周祥。碰到下雨天不出门做工的时候,村里人喜欢互相串门聊天。莫太爷每次到我家来串门,父母都极其真诚热情的招呼,及时奉上茶水,绝不敷衍含糊。他们边喝茶边聊天,这种时候,我们小孩子也是极其喜欢的。因为可以听莫太爷讲他亲身经历的躲日本鬼子的故事。
打日本鬼子的时候莫太爷还是个年青小伙子。每次都是他去村口望风,一发现有日本鬼子的蛛丝马迹,马上跑回村里通知大家,全村人急忙躲进山后面的一个蝙蝠洞里。洞里面都会有他们事先藏好的一些干粮。有时一躲一两天,那也是不能生火做饭的,干粮吃完了大家也只能忍着。也多亏了莫太爷和那个蝙蝠洞,全村人才能在日本鬼子一次又一次的扫荡搜捕中幸免于难。
当然,无耻的日本鬼子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他们搜不出什么油水。就在村子里放毒气。我小时候看见村里很多老人的小腿和大腿一样粗,一到下雨天就奇痒难忍。听大人说那叫大脚病,根本就无药可医,一辈子都要忍受疾病的痛苦与折磨。
莫太爷说那是因为日本鬼子的毒气所导致的。每每讲到此,他眼中都充满了仇恨,感叹说日本鬼子太坏了,都是恶鬼投胎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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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大家日子越过越好了。莫太爷的儿女们都走出了农门吃公家饭了。他们想把老两口接到城里去享福。但莫太爷说什么也不肯去。他说过不惯城里人的日子,象牢笼一样,楼上楼下住着都互相不认识,人人脸上都带着冷漠的表情,都象防贼一样互相提防。老太婆到城里带孙子去了后,他就一个人在村子里生活,每天养鸡养鸭,侍弄田地,干得不亦乐乎。
终究他还是被儿子们接走了,那次,他因为血压高晕倒在大门口,幸亏村里人发现,及时将他送到医院,才捡回来一条老命。儿子们再也不容他的不乐意,在城里给他们老两口安排了一个两居室。从此莫太爷进城了。
村里人都知道,莫太爷是进城享福去了。但他却在城里茫然了,经常一个人从城东走到城西瞎转悠。城里时风日下,他经常感叹现代人虽然生活好了,思想却不正了,打架斗欧,违法犯罪,年轻人狂妄自大,有持无恐。他老了,已经没有多少人愿听他讲什么礼仪道德,规矩孝道。包括他的孙子都认为那是老一套。
他坐在湖边石凳上,看着夕阳渐渐下沉,心思也恍惚起来,他怀疑那么多心术邪恶的人,是不是那些死去的日本恶鬼子投胎转世来继续为害人民的……
莫太爷终究还是老了,虽然身子还算硬朗,眼晴却渐渐看不清了,他终日困在家里,象个囚徒一样。那一次我老爸去看他,他泪流满面,拉着我爸的手嘱咐,死后希望我老爸帮忙盯着他的后事,他怕年青人不懂规矩乱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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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他们全家回村过年,莫太爷拄着拐仗,在田间地头走来走去,虽然眼晴看的不是很清楚,但那熟悉的土地的芳香让他的心头无比舒畅。他想起了和日本鬼子周旋的无畏青年,想起了抚养子女成才的艰辛中年,想起了受全村人尊敬的耄耋老年……
如今,儿女个个有出息,他这一辈子,也值了。他一直是个坚强果断的人,现在又怎么能成为儿女们的负担,他知道自己不属于城里,他属于那浑厚挺拔的大山,属于亲切熟悉的土地,属于纯朴安宁的小山村,不仅人是,魂也是。
年后正月十六,本该是他们回城的日子,莫太爷拒绝了坐儿子车回去 ,说第二天搭村里的便车,让他们不要担心。儿子千叮咛万嘱咐把老妈先接走了。
那晚,莫太爷拿出早就藏好的农药,嘴角带着微笑喝下去,仿佛在喝一碗壮行的烈酒,淋漓而痛快。
莫太爷下葬时,十里八乡的乡亲,村里在各地工作的后辈,都赶来送他最后一程,他的大儿子痛哭三天三夜,金花姑婆也几度晕瘚,我那轻意不掉泪的老父亲,也在莫太爷棺上悲恸不止。
莫太爷一生受尽了苦难。他没有被风风雨雨压倒,坚强的象蝙蝠洞口那一棵苍桑的老槐树。穿越时光和历史的烟尘,生命在慢慢消失,精神却永远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