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荒唐的时代,剿妖令被废除,然而偏见、虐待、蔑视和唾骂仍然没有灭绝,它们不会结束,直到那些长着尾巴、角、翅膀、鱼鳞的妖族以及散发着危险气息的魔族被消灭干净为止。
是的,人族称他们为异类,剿杀他们追捕他们,一面对着头顶上冷眼旁观的仙族摇尾乞怜,捏造自以为诚恳而委屈的证词,证明异类并不存在或大多数不存在的罪证,从而获得他们的认可和帮助。
就因此,暮城上的布告栏上即将要斩杀的妖魔贴满了木板,相貌千奇百怪,也难怪,妖魔难得出现一个五官端正的。
然而这天,布告栏上张贴了一张巨大的通缉令,占据画纸的居然是一个眉清目秀头上生着一对龙角的姑娘,她右颊有处青鳞,衬着她格外别致,特别是脸庞圆润,好像还十分年幼。
一群人放下手中的挑子,挽着装满新鲜蔬菜的竹篮,纷纷停下脚步,在通缉令前指指点点。
“死监的人又胡来了,这么个人畜无害的小姑娘怎么也要缉杀,是不是太丧心病狂了。”
“就是啊,如今剿妖令都废了,还因为什么私人恩怨喊打喊杀,没有犯错的也瞎安什么罪名,一天都不让老百姓们安心。”
这时,两只纤长的手臂拨开人群,手臂的主人有一头微微泛红的长发,用赤红色发带束着,身上是一件可做战衣的锦衣,红黑布料交织缝制,肩头和胸部还安着护甲,衣裙用金线绣满了凤凰,光看这身装束已能看出来人身份不俗。
这名男子侧着身子挤过人群,一把掀下了通缉令,也不管身边骚动的人群,倚着布告栏就细看起来。旁边有几人刚想发火,却瞧见了这人眉心的神火印记,又看见他修长的丹凤眼下一枚朱砂痣,都是街坊邻居,心中便已猜着了八九分,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整片大地,眉间有印记的只有一个种族——仙族,虽然多以谪仙为主,可毕竟是仙,在凡人眼中都是惹不起的存在,更何况,这枚朱砂痣,无疑也是表明了身份。
“是陌府的那个神兽啊,走吧走吧,惹不起。”众人摇头,纷纷从地上挑起担,顷刻间已散得一干二净,独余这只小神兽津津有味地欣赏着画像,不时还叹气摇摇头,边看边沿着街道走上来时的路。
在人声渐稀的街道尽头,有那么一个僻静的所在,它属于一个古老而繁荣的人族家庭,任何人经过它刻满了沧桑的牌匾下,总忍不住兴叹一番。
牌匾上只写了两个端端正正的楷体字——陌府。
锦衣男子叩开了陌府的门,外院中静悄悄的,除了刚为他开门的小丫鬟,一时什么人也没看见。
他熟练地绕到假山背后,只见那石背后有一个圆潭,不大却十分清澈,有条小路通往潭心的小亭,亭中有位姑娘,身着剪裁得体的青绸束腰裙,盈手可握的腰间别着一把泛着青绿剑光的鸾翎剑,长长的头发直拖到腰部,细看似乎乌中泛青,头顶挽着一个松松的发髻,插着一支藏青玉步摇,步摇上的梨形吊坠随着她的一举一动相互碰敲得叮当响。此时她正在用木筷从一只檀木匣中取出一块块精致好看的糕点,摆在一只只瓷盘中间,表情显得异常严肃认真。
“哇噻,你怎么知道我想吃馨安斋的梨花酥了?”赤凤跳上石椅,伸出一只手去抓摆在盘中的一枚尚且冒着热气的梨花酥,不料却被青衣女子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手背:“这是给陌公子的。”
赤凤委屈巴巴地撇了撇嘴,但很快也就恢复了不正经的随和样,他抽出了藏在袖管中的那张通缉令,抖了抖展示给她看。
“像不像你?”赤凤遮住画中女子的半边脸,只将她的双眸与面前的女子比对着看,不得不说,还真有几分相似。
“谁呀。”青衣女子仍旧无动于衷而淡漠地瞟了一眼画像上的人物,继续干自己手中的活儿。
“妖族的小姑娘,好像叫……虞离,我怎么好像在哪儿听过……”他说着仰起头认真地思索了起来,没注意到她手上的动作猛地一顿。
“不过这妖族姑娘活脱脱是个美人胚子啊,不像我平时见的那些歪瓜裂枣,好像也就我们家小祖宗身边的那个单痕和那个最近来城里的那个江湖小游医还顺眼些。”
“嗯。”
“小祖宗呢?不会自从那个小游医看过后就一直没出房门吧?”
“嗯。”
“我去叫他出来。”
“嗯。”
似乎是注意到了青衣女子的情绪不好,赤凤没有急着离开,而是趴在石桌上,双眼亮晶晶地望着她。
“青鸾。”
被唤作青鸾的女子犹如梦惊醒般回望他:“怎……怎么了?”
“我们认识多久了?”
“你怎么今天……突然问起这个……”青鸾不知所措地撩开额前碎发,眉心赫然也有一抹神火印记。
“你头上的这支步摇,还是当初我送你的见面礼呢,过去这么久了,也该换新的。”赤凤从怀中掏出一只长约四寸半的小木匣,抽开盒盖顺着桌面推了过去,“我找了天璇老奶奶,请她用北山瑭玉打造了一支一模一样的。看看,喜不喜欢?”
青鸾捧起步摇,咬着唇,无言地点点头。
“如果我没记错,再过一两年我们就能回去了,过去的那些就让它过去吧,那时要尽快适应新的生活啊。”
青鸾的目光微微一颤,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神色有些痛苦,她皱着眉头握着步摇,良久,只是摇了摇头,将崭新的步摇放回木匣,扶着石桌慢慢坐下,没再看赤凤离去的身影。她注意到赤凤留下的那张通缉令,取来细细看了看,口中喃喃自语道:“虞离……不会真是他的妹妹吧……”
陌府高高的屋顶上,有一个少年身影正悠然自得地从屋檐上垂下双腿来,手握着一只酒壶,时不时踢一脚檐角挂着的一串古铃,铃声被迫营业,只好配合着不扰了这位少爷的雅致。这少年一袭白衣宽袍,袖间绣着几株狂野的乱草,蹬着一双长筒靴,少年人的长发松松挽起插了支木簪做支撑,有几绺碎发落得零零散散,为他平添几抹恣意潇洒。于是,这少年人身上便混杂了三种在别处互不和谐在他身上却相得益彰的气息,一种,是文质彬彬的读书人,一种,是英姿飒爽的侠客,再有……是酒气冲天的酒痴。
这便是五年前人尽皆知的陌府出的第三位少年奇才,陌末。
最受陌府人溺爱的小公子陌末此时无视家规,光明正大地攀在屋顶上喝着酒,大着舌头骂私塾的老先生秃驴,还有一群丫鬟侍仆在下面战战兢兢,一看三少爷倾身就吓得伸出手大喊大叫。
陌末眯着眼睛望了望下面的人,挥袖含糊不清地喝道:“走开走开,扰本少爷好兴致……正骂到兴头上呢!”
这时,屋顶上猛然多出一道凌厉的气息,从陌末身后传来危险的逼人气息,让这位小少爷动作一僵。
陌末骤觉气温降到冰点以下,吓得缩了缩脖子:“嘿……嘿嘿,司徒小姐,下次可不可以,别站在人家后面,很吓人的唉。”
“哼,不知道我还有没有下次机会了。”一位身穿黑袍的姑娘出现在陌末身后,除了面孔以外的其他部分隐藏在袍下,黑袍一角被劲风刮得猎猎作响,姑娘被黑色布带遮住了双目下的面容,翘起一个冷漠的弧度。
陌末顿时感到头发根根炸起,当即跳起来往更远离司徒瑶的角落挪了几步。
“你不用躲了,我虽然看不见,但又不瞎。”司徒瑶指指自己藏在黑色布带下的双目。
陌末酒吓醒了一半,克制着自己没吐槽出此话的矛盾之处,他赔着笑脸道:“是不是我那两个不争气的哥哥惹您生气了?还是我那不懂事的老爹招惹您了?”
“你误会了,不过我听说你正计划着去大荒找死,怕以后无缘再见,故来送送罢了。”司徒瑶依旧表情冷漠地道。
“呵呵呵,怎么会呢……等等,你知道了?!”陌末彻底从混沌中清醒过来,他瞒天瞒地,但被知道了也无所谓,可面前这位可是非瞒不可啊。
一把匕首在袍下翻出,晃过一阵眩目的白光,刀尖指向了陌末,司徒瑶淡淡地笑道:“你要找她,没问题,瞒着我……不行!”
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寒意像蛇一样从脚后跟爬到后脖颈,司徒瑶步步紧逼。陌末无路可退,脸上却一直挂着有恃无恐的干笑表情,想着脱身的办法。
猛然,他脸色一变,目光越过司徒瑶的肩头看见了另一个身影,同样的黑色遮脸长袍,不过在黑袍人手中,正缓缓拉开一把黑色雕花长弓,指间飞快地凝聚起一阵白雾,转瞬间一枚水蓝色的半透明羽箭便已形成。
就在黑袍人松手的一刹那,陌末顺势抓住司徒瑶持刀的右手,将对方扯入了自己怀中,旋即握住姑娘冰凉的五指,一抬一侧,刀刃猛地受到了冰箭的巨大冲击力,两人直觉手腕一麻,冰箭便被弹飞了出去。
司徒瑶回过神来的第一反应,居然是用力挣脱陌末的手,然后一把推开陌末。后者只觉脚后跟一歪,失去重心,直直从屋顶上坠落下去。
下面很快传来两声惨叫。
“小祖宗!你为什么偷袭我?!”赤凤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使劲拍打身上的尘土。
“我还要问你呢,你的职责初心通通都去哪儿了?不救我也就算了,你倒是扶我起来啊!”
司徒瑶的注意力不在下面幼稚打闹的两人身上,感受到了屋顶上的那支箭破碎后形成的冰渣,熟悉的寒气让她不由自主地唤道:“哥……哥。”
黑袍人慢条斯理地将长弓甩到背后黑袍上的搭扣处,搭扣啪嗒自动契合上锁,随后他伸出握弓握出老茧的双手,揭开了自己的帽沿。
兜帽下,露出一张英气逼人、棱角分明的脸,这张脸上露出惯有的温和微笑,让人感觉一切的攻击被这张脸迎下,都像打在了一团棉花上。
“瑶儿,该回去了。”司徒尘依旧温和的模样,目光中却闪过一抹厉色。
一瞬间的心虚过后,司徒瑶的神色不再犹豫,她一蹙眉,矮下身子摆好架势,喝道:“我不能回去,哥哥,失礼了。”两柄犹如游蛇般刀身扭曲的匕首各出现在她左右两手,没有片刻迟疑,她一个箭步飞踢向司徒尘的侧脸。
司徒尘抬起双眼,同时举起左手,不费吹灰之力就阻拦下,司徒瑶借势将身一侧,匕首在空中滑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擦着黑袍的边缘削过去,削下一小搓黑发。
司徒尘猛地抓住妹妹持刀的手腕,向侧旁一扯,司徒瑶便踉跄着走了两步,却仍旧不甘心地回过头,持刀狠狠劈来。她的脚步因为愤怒而变得迅猛却凌乱,以至于攻击得毫无章法,一次次被司徒尘轻松避过。
在刀刃折射的月光下,少女抿紧了双唇,用神识一次次感知哥哥的路径,却屡屡扑空。
为什么,为什么,从自己涉足修行之道已然有十载,却仍旧超越不了他。
“哥哥,我不想在家里练功,我想出去。”
“老规矩,什么时候胜过我,什么时候再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
十岁的女孩从地上一次又一次地拾起被震飞的双刃,含着眼泪忍着摔倒的疼痛,握着双刃向司徒尘劈砍而去的女孩渐渐成长为二十岁的少女,却仍被困在哥哥设下的桎梏中,自己面前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孔,胸中对自己的恨意变成了动力,然后在无数次的失败中碾为粉末。
“瑶儿,放弃吧。”司徒尘躲开妹妹逐渐无力的攻击后,淡淡地说。
司徒瑶从地上爬起来,吹吹飘到脸上的一绺长发,苦涩地笑笑,慢慢地转身,面对着一直站在兄妹身后未有所动作的陌末。
陌末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司徒瑶,欲言又止,对方扯过他的一只手,将双刃中的一把塞进了他手中,然后背影落寞地走回司徒尘身边,司徒尘重新戴上兜帽,转身沿着屋檐离开,女孩随着他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来,冷冷地冲他说道:“喂,你可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