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呆出生的那一年,父亲大人亲手在院子里种上了一棵香樟树。
父亲手抚着幼苗,喃喃自语道:"等阿呆出嫁之时,你也长大成材,到时候就可以打成装嫁妆的箱子了。"
幼苗亭亭,随风摇曳,似乎听懂了父亲大人的话。
只是父亲大人不知道的是,这棵香樟树,是院子里唯一具有灵性的草木。
它的灵识刚刚聚拢,神智并不比咿咿呀呀的阿呆清醒多少。懵懵懂懂之中,它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
我是因她而来!
几年后,在阳光雨露,天地灵气的浇灌之下,幼苗发芽,又枝上开枝,逐渐长成一棵小树,灵气充盈,幻化出人形,成了一个童子模样。
这时的童子,连散仙都不是,顶多算一个小树妖。
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谁也看不见他,凡胎肉眼,看不见天地灵气的聚合,更何况小树妖修为不够,显不出本体。
除了手脚与脸蛋都胖乎乎的阿呆。
阿呆与小树妖对视的第一眼,就知道了彼此的存在。
小树妖还在愣神之际,阿呆已经蹒跚上前,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揪住他的胳膊,咧嘴笑了起来。
小树妖也笑了……
以后的岁月,阿呆只要有空,就会守在香樟树旁,奶声呢喃,拍手奔跑,好像在做好玩的游戏。
没人知道,陪伴在阿呆身边的,是同样快乐的小树妖。
阿呆甚至给小树妖起了名字,叫他"阿樟"。只要阿呆站在树下,轻声唤一声阿樟,小树妖就会从树冠上一跃而下,去陪他唯一的朋友。
后来,阿呆渐渐长大,到了读书识字的年龄。父亲大人请来私塾先生,在家里教她认字念书。
阿呆听话,收拾起贪玩之心,一有空就坐在香樟树下吟诗诵经。
私塾先生眉开眼笑,私下对父亲大人说:"小姐天资聪颖,不枉大人一番苦心。"
他们又哪里知道,阿呆的身旁,小树妖正在暗暗陪读。
小树妖灵气不足,还不能离开香樟树,他被困在这小小的庭院里,不知庭外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
阿呆说:"这个我也不知道,父亲大人不许我出这院子,可是先生说了,若能识字读书,就算不出门,也能知万千世界。"
小树妖点点头,他明白了阿呆让他陪读的心思。
养在深闺的阿呆,比小树妖多不了几分自由,纵使如此,她也尽力把自己拥有的那点宽裕,拿出来与他分享。
寒来暑往,又过了几年,低矮的小树超过了庭院的高墙,枝繁叶茂,冠若碧盖,小树妖每日里吸食天地灵气,长大成了一个清秀少年。
胖乎乎的阿呆,圆脸瘦成鹅蛋尖,杏眼樱唇,加上她大家闺秀的沉稳,隐隐是个美人胚子。
少年还像以前一样,喜欢呆在高高的树冠,只不过现在的他,能透过围墙,看到极远处。
等阿呆来了,他会告诉她外面的一切,那些个小桥流水,枕河人家,阿呆听得高兴,眉眼之间尽是欢喜。
树妖少年却不敢直视阿呆。
那一双透明如水的眼眸,会让他的心莫名地悸动。
可是,随着阿呆年龄渐长,她渐渐失去了触碰少年的能力,有时连少年说的话,她也似乎听不清。
人妖殊途,阿呆和少年,再也不能像往日那样亲密。
再后来,阿呆不能教少年读书识字,少年也不能告诉阿呆院外发生的一切。
但至少,他们还能看见彼此。
家里的仆人都知道,小姐最钟爱院子里的那棵香樟树。
阿呆常坐在树下刺绣抚琴,在那些暑气袭人的夏日,只要她在树下一坐,千条万缕的树枝就会垂下来,给她投下一片荫凉,还有一股香樟独有的幽香。
阿呆仰头,与树冠上的少年相视一笑……
有时候少年想,倘若这安好的岁月,就像香樟树一样,永远停留在此处该有多好!
可是,阿呆是凡人,那些尘世俗事,阿呆避不掉也躲不了。
似乎是在一转眼间,阿呆就长成了大姑娘,到了出嫁的年龄。
父亲大人与邻县的邹家订了婚约,不久就要送她出阁。
阿呆还没有见过未来的郎君,她也不想见他。可她却不敢反对,因为那是父亲大人亲手订的婚约。
眼前让阿呆更忧心的事,是父亲大人吩咐下人,让他们砍了院子里的香樟树,打成装嫁妆的箱子一并送往邹家。
少年树妖根基尚浅,倘若失去了附身的本体,一定会形神俱灭。
少年却没有丝毫惧怕,一想到本体能打成箱子,日日夜夜还能陪伴在阿呆身旁,他的心似乎还有些期盼。
"能陪着你,终究是好的!" 少年轻声说。
阿呆听不见,她不明白少年的心事,就算是她知道了,她也不会允许。
她去求父亲大人:"父亲,从今往后,女儿再也不能陪伴您,在您膝下尽孝,院子那棵香樟树,从小随女儿长大,女儿想让它留在这里,待女儿出嫁之后,当它如女儿在家一般,陪伴父亲大人。"
父亲大人看着阿呆哀哀的神情,心一软,点头答应了她。
出嫁前一夜,阿呆凤冠霞帔,独自站在香樟树下,亲手抚树,宛如牵着少年的胳膊。
她神色黯然,半年前,她已经听不见少年的声音,一个月前,她更是彻底看不见少年的模样了。
但她知道他还在。
"阿樟,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阿呆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一滴一滴落在树干上,"我要走了,以后只留你在这里,你要保重啊!"
一刹那间,满树枝叶颤抖,细碎的阴影落在阿呆的脸上,影影绰绰,黯然瑟瑟。
阿呆懂了少年的心思,她低下头,解下一根扎在自己头发上的红头绳,又踮着脚,亲手系在垂下的树杈上。
"阿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再能相见,也许会是下辈子吧,"阿呆轻声道,"如果是那样,这根红头绳,就当是我们相见的信物吧。"
说罢,阿呆埋下脸,以手捂眼,指缝间水光闪烁。
一片落叶,在阿呆脸颊边轻柔拂过,似乎要替她拭去眼泪。
少年躲在香樟树深处,明知阿呆听不见,他依然大声喊道:"我哪里也不去,就留在这里等你,这辈子不成就下辈子,直到等到你。"
第二天,迎亲的轿子来了,阿呆手执一片香樟树叶上了花轿。
少年跃上高高的树冠,默默地看着花轿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祝你此生姻缘美满,”少年在内心暗暗祝福,“也替我看看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何等模样。”
只可惜少年的祝愿并未如愿,于阿呆而言,姻缘与世间,皆不得圆满。
在她与从未谋面的邹家男子拜堂成亲当日,一群仇家杀上门来,在场宾客悉数击杀,无一幸免,其中就有一袭大红嫁衣的阿呆。
鲜血染红了阿呆手执的香樟树叶,倒地的那一刹那,一滴清泪落下,她轻轻地唤了最后一声“阿樟!”
百里之外的少年似有感应,突然枝干一颤,无数叶片瑟瑟落下,待到消息传来,整个庭院哀声不断,那棵院中的香樟树,早已只剩下空秃秃的树枝,一片萧瑟死寂。
以后的许多年,对于树妖少年来说,都是浑浑噩噩,混沌不堪。他已经想不起来,他是如何渡过这段漫长而又孤独的岁月了。他只知道,冬去春来,他的本体生根发芽,意识随之清醒。
外面的世间,变了又变,又乱又险,苦不堪言。
原本清静雅然的院落逐渐残破衰败,阿呆的父母也因念女成疾,先后撒手人寰,以前的高墙也坍塌了大半,少年不用纵身到树冠就能看见墙外的街巷。
没有了从前的琐窗朱户,也没有了从前的月桥花院。入了夜,倒是悲鸣哀叹声不断。
“人世间竟是这般愁苦!”树妖少年坐在枝杈间感叹,只是他转念又想,这世间没有了她,变成怎样又如何?
他于是笑了笑,如世间般愁苦。
他积攒的一点点灵力,寄在阿呆亲手系的那根红头绳上,保它永远鲜红,护它免受风霜。
红头绳因为凝聚着灵力,周遭隐隐散发着光芒,白日里尚不明显,到了夜里,在这一无灯笼二无烛火的残垣断壁间,就是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正是这一点微弱的光亮,支撑着少年漫长而又绝望的等待。
“这辈子不成就下辈子,总之我会等到你!”